丝丝缠绵的雨雾中,青年被一件砚水冻的大服裹住身体,那是不纯粹的黑色,好似介乎白昼与黑夜交界的朦胧,浓淡得宜,外披一层半透明的绉纱,有银白勾勒花纹,黑如漆的头发全部拢在赤金缀玉的宝冠里,整个人是缄默而从容的,肤白如玉,五官无可挑剔,唯有幽黑深邃的眼睛偶尔微微一动,丰神绝异,只要第一眼看到他,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师映川乍见之下,只觉此人与燕乱云足有五六分相象,又多了许多青春男子的俊秀,这等绝俗惊艳、如梦如幻的美男子,难怪与左优昙并称双绝,果然是名不虚传。
    后来雨丝渐渐地有些密了,众人却依旧热情不减,江夏一带大多民风爽朴,不少大胆多情的年轻女子甚至当场解下自己佩带的香囊,或者是绣帕丝巾等小玩意儿,沿途纷纷朝着那白马投掷而去,遇到这种情况,师家的侍卫倒也并不阻拦,那妙姿丰仪的师远尘也只是从容微笑,虽然笑容浅淡若无,却也依然引得无数女子只觉得心如鹿撞,粉面发烫。
    良久,一行人已走得远了,雨夜的长街微微昏暗,暮色里的春雨也已经越下越大,行人多数各自而散,只有零星的人影打着伞匆匆而行,鞋底踩得地上的雨水四溅,师远尘骑在马背上,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大伞,挡住毫无间断的雨丝,伞下便临时成了一方晴空。
    这时师远尘却忽然注意到前方不远处的一间小铺子里正坐着一个黑衣少年,正捧着一只碗认真吃面,这面馆的生意因为下雨而受到了影响,里面只有这少年一个顾客,铺子外面的青石板被雨水不断冲洗着,此时马蹄声在雨中不会显得很清晰,但已足够引人注意,这少年便暂时停下了吃面的动作,抬头看过来,看见了马背上撑着大伞的俊美青年。
    少年一张清秀的脸上神情从容平静,只是眼中却明显有片刻的迷离,似乎想到了什么久远的往事,然后又低下头,重新吃起热腾腾香喷喷的鸡汤面。
    师远尘忽然就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象那黑衣少年从自己脸上挖掘出了什么别的东西,就仿佛透过自己去看着一个陌生又有点熟悉的人,他微微蹙起修长的眉,随即又舒展开,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似乎有点好笑,不过这时一股香味从那铺子里传来,香喷喷的十分诱人,这让他忽然就有了几分食欲——在这样的雨天里吃一碗热面条,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白马在铺子前停下,一双纤尘不染的锦靴踩在了地面上,师远尘收起伞,走进面铺,师家的侍卫则是留在外面,并不进来,师远尘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叫了一碗牛肉面。
    很快,一碗刚出锅的面就送了上来,碗里几块肥厚敦实的牛肉让人看了只觉得很是实惠,师远尘尝了尝,觉得还不错,此时靠在门口那边的黑衣少年已经把面吃完了,正美滋滋地小口小口喝着鲜美的汤,师远尘看着对方进食的样子,吃得如此香甜,忽然就觉得自己面前的牛肉面似乎变得更香了,他不禁淡淡地笑了起来,开口道:“……还要再来一碗么?我请客。”
    “嗯?请我吃面?”师映川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就笑了,放下碗:“好啊。”便朝着里面喊道:“再来一碗鸡汤面,多放点葱花!”
    不多时,刚盛出来还有点烫嘴的面条就摆在了面前,师映川吹了吹热气,拿起筷子挑起了几根面条,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密集的雨点击打着地面,水花四溅,地上都有了积水,师远尘吃了一块牛肉,却忽然道:“……方才你是在看我么。”
    “哦……”师映川闻言,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因此笑道:“公子的模样与我一位至亲有些相似,刚才见了,就难免有点愣神。”师远尘了然一笑,自有一股清贵风度,道:“原来如此。”师映川也笑了笑,然后开始埋头吃面。
    等到面吃完了,外面的雨也小了许多,自天而降的雨线变得有些缠绵起来,师映川放下碗,唤过面铺老板,在桌上搁了几枚铜钱,正好是一碗鸡汤面的钱,然后向那白胖的老板笑道:“另一碗是那位公子请的,可以向他要钱。”说着,朝师远尘十分和气地点了点头,便顺手抄起倚在桌旁那把临时买来的伞,走出了面铺,迈入雨中。
    雨水落在伞上,清凉的雨雾将两鬓垂下的几络发丝濡湿了些许,这样的夜晚并不是在外面游荡的好时候,缕缕雨丝中尚且还带着初春的微寒,师映川紧了紧衣襟,便向着此次天涯海阁对来到江夏参加万珍大会的一些重要宾客所提供的含山小筑而去。
    师映川的房间就在季玄婴的隔壁,师映川经过窗外时,却见先前被打破的窗户已经修补好,正向外半开着,季玄婴坐在窗前,面前放着他那把晶莹剔透的剑,一条雪白的丝帕被拿在手里,细细地擦拭着剑身,季玄婴白日里的紫色外衣已经脱了,穿的是一件淡青色里衣,颜色很淡,却与他的气质很相配,前襟略有些虚松,露出一小抹玉色的肌肤,却只是隐约看见些许,并不分明,一头及腰黑发已经打散了,简简单单垂着,身前也有几绺,窗外细雨绵绵,如此一来,这一幅画面竟是优美清净地叫人移不开眼去。
    季玄婴自然也看见了师映川,不过倒也没有别的表示,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抬起头看了窗外的师映川片刻,眉头缓缓挑起,然后却是突然淡淡笑了笑,道:“……本以为剑子今夜未必会回来。”师映川顿时微微一怔,他不曾见季玄婴这样笑过,眼下见对方展露笑颜,倒是让他有些不习惯,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不远处‘吱嘎’一声轻响,旁边房间的窗户被人推开了,那正是他的屋子,但此刻宝相龙树的面孔却从里面探了出来。
    青年衣冠端正,眼中的神情在夜色中显得柔软了许多,宝相龙树看着师映川,微笑道:“……怕你回来我却不知道,因此干脆就在你房里等着。”
    他看着那带着伞的黑衣少年,想到自己与对方曾经有过的那么一段共处时光,想到自己居然这么想见一个人,一颗心忽然就沉甸甸地,再也拔不回来。
    ☆、五十四、集宝楼
    师映川眼见宝相龙树笑容深深,当即就一阵头大,他微微皱眉道:“你怎么来我房间了?你这个人……”说着,把伞随手搁在窗下,干脆就从窗户一纵而入,宝相龙树悠然一笑,却在灯下认真凝视着师映川的面容,道:“两年不见,映川,我都快不认识你了,变化很大。”
    师映川脱下脚上那双沾了些泥水的靴子,放在床脚,然后一扯床头的一根五色丝绳,很快,一名清秀侍女便在门外道:“公子有何吩咐?”师映川道:“给我送洗澡水和换洗的衣服,还有干净的鞋。”门外的侍女应了一声,这就立刻离开去准备。
    师映川坐在床边,把外衣脱了,他见宝相龙树坐在窗前,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有些自嘲道:“宝相,我还以为你过了这两年,应该已经对我没有那种心思了。”宝相龙树淡淡笑道:“映川,你现在年纪还不大,所以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其实在所有男人的心里,往往都有着一个属于自己梦想中的那么一个人,即使这个人有许多缺点,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然而在这个男人心里,却会觉得对方是非常完美也非常珍贵的存在,不容亵渎,哪怕是过去了很长时间甚至一生,也都会一直留在记忆里,不会忘记也不会消磨半点。”
    师映川沉默片刻,忽然摇头苦笑:“宝相,我不得不说,你其实在有些方面……真的是一个很傻的家伙。”宝相龙树听了,开怀而笑,微有棱角的唇瓣轻轻勾起,道:“映川,我娘曾经说过,人年轻的时候往往都容易有犯傻的机会,不过傻不要紧,头脑发热也不要紧,甚至在冲动之下做了让自己后悔一生的事情也都不要紧,这些都并不可怕,怕是这辈子都遇不到让自己变傻的人。映川,你觉得呢?”
    师映川忽然好象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了一丝笑:“也许罢,这话……确实有些道理,不过宝相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世上很可能所有的东西都是会改变的,只不过有的也许变得早些,有的也许变得晚些,有的可能变得更好,而有的自然也可能变得更坏,你说呢?”
    宝相龙树看着他一笑,眼神有些促狭:“……那么你和方梳碧呢?”师映川顿时哑口无言,被挤兑得一时无话可说,宝相龙树意味深长地笑了,道:“映川,我不否认你说的话都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你不要忘了,你在苦劝我的同时,你说的道理也一样适用于你和方梳碧,所以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你其实真的没有资格说这些话来开解我。”
    师映川一时间无言可驳,好在这时外面有人来送沐浴用的热水和衣物,这才解了围,等到这些下人放下东西退出去,师映川便走到屏风后,脱下衣裤跨进了浴桶。
    水很热,泡在里面很舒服,水中还放了香精和一些药物,可以缓解肌肉疲劳,师映川闭上眼,后脑勺靠在桶壁上,撩水浇着清秀稚气的面孔,此时人影一动,却是宝相龙树从屏风外走进来,眼神内敛柔和,道:“两年前你还是个孩子,现在却长大许多了,有了些小男子汉的样子。”师映川也不睁眼,不徐不疾地撩着水,道:“非礼勿视,你可是大家子弟,莫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么。”宝相龙树轻笑道:“你我都是男子,难道映川还会觉得害羞么?更何况当年那段时间里,我不知曾经亲手为你穿衣洗澡多少次了,该看的早就已经看过了。”
    师映川蹙眉道:“你这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厚脸皮。”宝相龙树低低而笑,说道:“……我又有什么办法?映川,有些事情往往你越想忘记,反而就偏偏会记得越清楚。”青年说着,脚下走了几步,近前而笑,一只手轻轻撩起师映川的一缕头发,不无感慨地道:“可惜啊可惜,这两年来我都不能在你身边,只能身处山海大狱,远远地想着你,念着你……映川,我的心情,你又怎能了解。”
    宝相龙树的举动很是唐突,不过师映川倒并没有明显不悦的表现,只是睁开眼睛看着被水气微微模糊了面容的宝相龙树,道:“无论是谁,都并没有任何资格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别人身上……就算你非常喜欢对方。”宝相龙树不以为意的样子,放下了师映川那缕湿淋淋的头发,道:“映川,其实在这两年里,我慢慢地想明白了一件事。”
    “说来听听。”师映川闭上眼睛开始搓洗着头发,随口应道,宝相龙树一手搭着浴桶边沿,嘴角的笑容里却流露出霜雪般的寒意,然而语气分外柔和:“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想到你年纪还那么小,就喜欢了那方梳碧,我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是情爱,但我也不否认你喜欢她的这个事实,但是我想,你对她就像对待点心糖果一样,小孩子都喜欢这些玩意儿,往往会认为这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而且非常的执拗顽固,不听大人的话,把所有规劝的话都当成耳旁风,根本听不进去,直到他们以后逐渐吃过更多好吃的东西,尝过更好的味道,才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从前的那些固执是多么错误,那最初喜欢的糖果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好吃。”
    师映川正在搓洗头发的手停住了,然后又重新搓洗起来,宝相龙树轻轻一拍少年的肩头,微笑道:“放心,我不会动她,我已经跟你打了赌,就会遵守游戏规则。至于……”
    青年顿一顿,语气里已多了几分凝重:“至于玄婴,他只是在跟我置气,他要让我看到他是怎么夺得我所喜欢的人,他要胜过我,所以你要当心,我这个二弟的性子可是非常古怪的。”
    师映川睨了他一眼,语气微讽地道:“在我看来,你们兄弟两个都是我需要很小心的人物。”宝相龙树笑了起来,柔声道:“未来之事谁也不能保证,映川,你又怎能笃定我赢不了你?”
    ……
    万珍大会如期举行,前三天乃是在一座占地极大的临水长楼中举行,此楼分作四层,最底下的一层展示的是一些虽然珍贵却并不罕见的物品,容许各方人士参与买卖交换,可以算是稍微大众化一些,不过想要进到这里,却是要缴纳五百两银子的入门费用,而随着楼层渐高,展示出来的物品也就价值越大,入门费用也同样水涨船高,这也算是天涯海阁向来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将想看热闹而没有购买力的闲人挡在门外,使之不影响真正的买家。
    不过对于这三天的交易会,师映川却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因此他一连三日只是待在房中,除了吃睡等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外,其他的时间都用来打坐,而宝相龙树与季玄婴也好象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在这几天都没有怎么打扰他。
    万珍大会举行的第四日也是最后一日,天涯海阁位于江夏最高档的一处拍卖场,集宝楼,此时已经按时启用,眼下还是上午,天光晴好,参加拍卖的宾客也已经陆续到了。
    这集宝楼外面看起来却是有些像一座矮塔,楼身呈圆柱形状,外表古朴,然而里面却是另一番天地,设计有些独特,一共分为上中下三层,每一层都被隔成三十间包厢,围成一个环形,一楼中间留着一方圆形的阔大场地,那些包厢却并没有窗户,而是全部在面朝圆场的那一面挂着一道及地的薄薄透明纱幕,纱幕外面又有一道鱼网状的珍珠帘子,如此一来,帘内的人可以很清楚地去看外面的一概事物,而自己包厢里的情形却不至于被人一览无遗,十分方便,不得不说这样的安排十分巧妙,很大程度上确保了客人的需要。
    今日能够进入集宝楼的客人都是手持特制的请帖才得以进楼,而得到这张请帖除了需要缴纳一万银子之外,还要经过天涯海阁确定身份,认为对方的确是具有足够购买力的买家才可以,因此虽然对于很多人来说,交纳一万银子不算什么,但真正可以拿到帖子的人却绝对不多,更何况大多数人都有自知之明,不会去自讨没趣。
    一间包厢内,师映川坐在一张紫檀木高背太师椅上,椅子上裹着一张火红的狐狸皮,皮毛油亮光滑得好似缎子一般,这包厢布置得十分舒适精巧,虽然没有富丽的装潢,摆设也比较简单,但包厢内的每一件物品却无一不是花了心思的,处处透着雅致,尤其师映川左手边的高脚小几上放着一只一看就是古物的瑶圃芝云五色玛瑙花瓶,瓶内插着几根色彩斑斓的孔雀羽,给整个空间平添了几分动人的亮色。
    师映川从碟子里取了干果慢慢吃着,他两边的包厢里分别是季玄婴和宝相龙树,不过三人此时却都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交谈,很快,随着客人到齐,展出也正式开始。
    三声钟响之后,那处空地中间忽然有一块直径大约一丈的圆形地面缓缓陷了下去,不过只是半盏茶的工夫,那块圆地就再次升了起来,只不过此时上面已经多了一张紫檀大条案,用来展示宝物,条案上铺着大红色织锦案布,四角缀有金铃,一个相貌儒雅的中年人站在条案后,面带微笑,显然就是由他主持此次大会,这圆台乃是机关控制,不但可以下陷,而且也可以徐徐上升到高处,将宝物分别展示给二楼和三楼的客人,让在场的所有买家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这万珍大会最后一日展出的物品果然件件不凡,只不过师映川眼下有兴趣的只是那幅《怯颜图》,因此任由一件又一件的宝物被人陆续拍走,却一直按兵不动,不曾出手竞价。
    这次拍卖所持续的时间颇久,等到午间半个时辰的用餐时间结束之后,便继续展出宝物,直到下午未时正,那主持拍卖的中年人却是退了下去,换上一名老者。
    这老者一身棕色长衫,气度不凡,此时那圆台再次下陷,等到升上来时,台上只有一口完全透明的水晶大缸,里面盛满了清水,大缸旁边是一只完全由沉香木打造的箱子,这时候包厢内的所有人也都知道这是今日最后的一件物品,也就是那幅用来压轴的《怯颜图》。
    棕衣老者微微一笑,道:“当年画坛一代宗师花间问曾经为天下第一美人燕乱云绘制此画,耗费心血无数,并且自此不再画美人图,燕乱云之美天下皆知,是谓怯颜美人。怯颜者,万物怯其颜色,只因此女容貌太美,其母恐遭天妒,便于燕乱云十二岁时以匕首在此女额间划出伤口,以药物涂抹,使得伤痕永久不能消除,燕乱云容貌之美,可想而知。”
    说到这里,老者走向那口箱子,从箱中小心地取出画轴,捧在手上:“……此画乃是周朝皇帝曾欲以西南三座城池换取却不得的宝物,如今就请各位一观。”
    ☆、五十五、故人见面
    老者说着,就将这画轴举了起来,同时又有一名美貌少女上前,拿住画轴一端,然后缓缓展开,随着整幅画被尽数展现在众人面前,露出真容,无数双眼睛却只看到了一片空白。
    那画大约有六尺长,四尺宽,质地既不像纸也不像绢,似乎有些古怪,上面更是什么都没有,完全是一片空白,然而还没等在场各个包厢内的客人有谁发出质疑,那老者已经与少女将画轻轻放进了装满清水的水晶缸。
    画一入水,顿时奇变突生,一丝丝的淡白颜色开始在水中不断晕染了开去,很快,画上似乎有图像显现,从模糊一直到清晰,等到那些淡淡的白色全部消失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幅人物像,那是个身穿斑斓孔雀衣的妙龄女子,与真人一般大小,站在一丛牡丹花旁,素手折下一朵白牡丹,正欲簪到发间。
    场内有一瞬间完全安静下来,紧接着,则是不约而同的吸气之声,包厢的帘后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眼中都带着无比的震撼之色,心跳忍不住加快,只见那幅《怯颜图》浸在水中,水面轻微的波动仿佛让画上的人物也动了起来。
    那妙龄女子正嘴角带着微笑,她似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时时都在变化,眼神,笑容,表情,每一刻都有不同,令人无法不产生恍惚之感,无法自拔,也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就好象让所有见到这幅画的人都真正地感受到了此女的喜怒哀乐,这位身穿孔雀衣的女子额头雪白胜玉,上面有一道竖着划出的淡淡红色痕迹,从额头中间一直延伸到眉心,便是那道用匕首留下的伤痕,此时此刻,在这女子面前,一切赞美惊叹的词汇都显得失色无力,所有美丽的事物都会全部成为陪衬,这世上向来女性善妒,最容易嫉妒其他的美貌女子,然而眼下在包厢里的所有女子,无分年纪大小,却都已经完全提不起丝毫的嫉妒之心。
    “……神作,不愧是画圣呕心沥血之作,宗师之作!”过了不知多久,楼上的一间包厢内传出一个声音,幽幽而叹,师映川顿时眉毛一动,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此时那棕衣老者朗声道:“此画底价一百五十万两白银,按照天涯海阁一向的规矩,也可以用合适的物品交换……那么现在,诸位可以出价了。”
    几乎是在老者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三楼一个包厢内就传出了一个流露出淡淡威严的声音:“……一百六十万。”这声音方起,却听另一个包厢内有人轻叹道:“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一百六十五万!”
    此时师映川却不急着出价,只注意着包厢外的情况,不过片刻的工夫,那幅《怯颜图》就已经涨到了一百九十万两银子,师映川见状,神色渐渐变得沉静下来,他喝了一口旁边小几上已经凉了的茶,继续留意着局势变化,直到在许多人的纷纷竞价之下,《怯颜图》的价格已经涨到了二百一十五万,这才忽然开口,他不想轻易暴露什么,因此把声音刻意压沉了许多,听起来倒像是一个中年男子,只道:“……二百四十万!”
    他这一下就往上提高了二十五万两银子的举动,顿时就让场面稍稍停滞了片刻,不过很快一个声音就道:“……二百四十五万。”
    这声音正是先前那感慨此画乃宗师之作的人所发出,师映川方才就已经通过那有些熟悉的声音猜到了此人的身份,他想了想,干脆便传音入密道:“潇叔父,是我。”
    此话一出,包厢里那人一顿,似乎有些惊讶,又似乎有些欣慰和怅惘,男子微微摇头,失笑一下,亦是传音入密道:“原来你也在……我若早知道,又何必与你争,这幅画也确实最应该由你保管。”师映川听了,就知道对方已经放弃了继续出价,便继续以低哑的声音道:“二百四十八万两银——”
    “……二百六十万!”一个声音还未等师映川说完,就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师映川正欲往碟子里取点心的手停住了,目光立刻透过珠帘与纱幕向外看去,他不是不可以继续加价,不过燕乱云虽然是他的生母,师映川对其本能地有一股特殊感情,但两人之间却并没有来得及建立起什么很深厚的亲情,所以师映川对这幅《怯颜图》有几分势在必得的意思,但终究不会为此付出超过他给自己提前设定好的代价。
    一时师映川沉默了片刻,没有马上加价,因为他不想继续没完没了地与人争下去,所以心中正在准备叫出一个应该能够把其他人压下去的价格,但就在这个时候,左边隔壁包厢里却突然有一个淡漠的声音道:“在刚才二百四十八万两银子的基础上,再追加一株介尘芝。”刚说完,右边包厢里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再添一百万两。”
    师映川忽然向后靠住了铺着火红狐狸皮的椅子,他靠在椅背上,因为季玄婴和宝相龙树忽然横插一杠而微微蹙眉,不过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因那二人既然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开了口,他如果这时候驳回去,不接受帮助,那么以他们三人各自的身份地位,那就是重重扇了二人的脸,因此这件事就先暂且如此,过后再议也罢,总之师映川不愿欠这个人情。不过如此一来,加上介尘芝与一百万两银子,应该就有大概四百万左右,这么一看起来,那《怯颜图》应该就是十拿九稳了。
    果然,这个陡然拔高一大截的价码让周围都沉默了下来,没有人再出价了,师映川见状,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容,然而还没等他的笑容完全舒展开来,一个声音却道:“阁下看来确实对这幅《怯颜图》喜爱非常,不过抱歉了,我却有必须得到此画的理由。”这人说话很客气,也点明了自己对此画势在必得是由于有着某种原因——只因为很明显,愿意并且有能力用四百万两银子买一幅画的人绝对身份地位非凡,此人并不想无端得罪这样一个人。
    只听那男子的声音继续道:“……这幅画,我出四百五十万两银子。”
    包厢中的季玄婴长眉不动,正要继续加价,却忽然接到有人传音入密:“季公子不要加了,随他去。”然后下一刻,另一间包厢内正要开口的宝相龙树也忽然神情一动,显然是也听到了什么,便不再出声,师映川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拍着椅子扶手,眼中精光微现,他已经隐隐觉得这叫价之人的声音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却一时间想不起来,方才见此人出价的架势,就知道如果自己再往上开价,对方也一定会继续跟下去,师映川并不希望这样无端地付出过高的代价,因此索性退让,不再开口,只不过……想到这里,师映川闭上眼睛,不知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忽然拿起放在一旁的别花春水,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包厢。
    这幅由画圣花间问所作的《怯颜图》,到最后不出意外地落入了那出价四百五十万的男子手中,而万珍大会也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
    此时三楼的一间包厢里,一个身穿宝蓝华服,头戴金冠的青年坐在椅子上,他旁边站着一个沉默的中年人,手中抱着一只长匣,里面是那幅刚刚送来的《怯颜图》,青年望了望包厢下面,然后起身道:“……好了,事情已经办完了,本王也该回去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中年人眼中突然精光乍起,与此同时,有人在包厢的门外道:“我有一事要与阁下相商,不知阁下可有时间?”蓝衣青年心中一动,听出那声音应该还是个少年,但他眼神却依旧沉稳,不见波动,只道:“……请进。”
    门开了,一个身穿黑色武士袍,腰挎青色宝剑的清秀少年走了进来,这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肤色微深,正是师映川,此时他刚一进门,当即就有些惊讶,原来这包厢里的人果然是他认识的,难怪觉得声音好象曾经在哪里听过,只见那华服青年俊美儒雅,不是当年见过的大周容王晏勾辰还是哪个?而晏勾辰身为一个大国的亲王,难怪财力如此雄厚。
    而晏勾辰只看表情就知道显然是不认得他了,师映川见状微微一笑,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那中年人所拿的的长匣,然后说道:“……两年不见,王爷倒是风采依旧。”
    晏勾辰眼望这陌生的少年,然后就根据对方那神态以及说话方式等等,更重要的是腰间那柄湛青的宝剑,突然就将这个清秀少年与记忆中的一个影子重合在了一起,当下心中一震,立刻长长叹笑道:“这么久不曾见面,剑子当真是变化很大,小王几乎都认不出了。”
    师映川淡然而笑,道:“我眼下过来,主要是要与王爷商量一件事。”他目光看向中年人怀里的长匣:“这幅画我会把原价四百五十万两银子交给王爷,希望王爷将画转让给我。”
    晏勾辰听了,顿时心念一转,已经想到了许多:“原来刚才是剑子。”他忽然眉间聚起为难之色,倒不似作伪,苦笑道:“若是其他物品,小王转送给剑子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但此物却有些为难了……想必剑子也知道,当年我大周陛下欲以三城换取此画而不得,因此小王这次来江夏,就是为了购得此画,回去献给父皇。”
    晏勾辰目光幽深,毫不掩饰什么:“小王也不瞒剑子,我兄弟等人身为皇子,自然彼此之间少不了明争暗斗,而在天家之中,圣眷乃是第一要紧之事,小王此次花费巨额钱财购得这《怯颜图》,无非就是为了博得父皇欢心罢了。”
    “原来如此。”师映川心中了然,他心中微一转念,便点头道:“王爷自有难处,这我也都明白,我也不是那等蛮横不讲理的人物,实在是此画我确实有势在必得的理由。”
    师映川说着,看了那中年人一眼,此人能跟在晏勾辰身边贴身保护,自然是心腹之人,况且自己要说的事情也不是什么不能宣扬的秘密,因此很干脆地道:“实不相瞒,先母姓燕,名乱云,正是这画中之人……现在王爷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得到此画。”
    晏勾辰闻言一惊,一时间不禁恍然大悟,顿时叹道:“难怪,难怪……”说着,心中已转过无数个念头,在瞬间就已经作出了决断,忽然就笑道:“既然如此,令堂的心爱之物,小王岂可为了一己之私,不顾他人母子亲情?”说着,从中年人手里取过长匣,亲手递向师映川,正色道:“这幅《怯颜图》,小王今日就物归原主了。”
    师映川却没有马上去接,而是说道:“那么日后那四百五十万两银子,自然会送到王爷府上。”晏勾辰笑容和煦:“剑子何出此言?区区身外之物,剑子若再提起,就是俗了。”师映川深深看了青年一眼,心中自然明镜也似,一时间伸出手来,接过了长匣,意味深长地道:“既然这样,那么从此刻起,王爷已经获得了我的友谊。”
    ☆、五十六、遁走
    师映川把那装着画轴的木质长匣稳稳接到手里,这晏勾辰做事如此上道,他自然也要把礼数做周全了,因此面带微笑,就欲与对方客气几句,哪知就在这时,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响起了一阵古怪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稳定,很轻,甚至都能够听得到鞋底踩在地面上所发出的细微声音,这明明只是貌似很普通的脚步声而已,但却仿佛响在此刻集宝楼中还没有来得及离开的所有人的耳中,同时一个男子嗓音低沉冷柔,道:“看来我还是来晚了……那么,那幅《怯颜图》现在已经落在谁的手上了?我弑仙山可以原价购入。”
    “……纪妖师!”师映川听了这声音,当即心头微微一震,手中的那只长匣立刻被他下意识地抓紧,师映川一时间心念急转,立刻就向晏勾辰说道:“若是等一下此人问起这幅画来,王爷不必为难,只管实话实说,说是东西在我身上罢了。”话音未落,只见身影一闪,已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包厢中。
    师映川刚出了包厢,却看见前面远处有一个秀树般的修长人影正消失在楼梯拐角位置,后面有几个侍从模样的人抬着两口箱子,而走在最后的两人则是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足有一人多高的巨型蕉叶敷青美人花瓶,这些都是在此次拍卖会上购得的物品,师映川见状,眼中精光一闪,方才虽然只有那么一瞬,但这样的惊鸿一瞥已足够让他认出那刚刚下楼之人的身份:师家师远尘。
    此时师映川已经来不及多想,他立刻从长匣内飞快地取出那画轴,然后轻轻飘身而起,整个人竟如壁虎一样攀在了屋顶上,游身迅速而前,眨眼间就来到了那两个抬着花瓶的侍从头顶上方,只见他在上面抖手一伸,一股柔力就将那画轴轻轻巧巧地自瓶口送进了花瓶内,并且没有发出半点动静,而画轴本身又很轻,与极为沉重的花瓶相比,分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那两个侍从浑然不觉,继续抬着东西向前走,这花瓶足有一人多高,画轴完全能够放进去,如此一来,端的是神不知鬼不觉。
    师映川藏好了这幅《怯颜图》之后,立刻就带着空匣赶向自己原先所在的包厢,然而这时就听见先前那拍卖《怯颜图》的棕衣老者声音十分恭敬地道:“原来是纪山主大驾光临……只是山主容谅,《怯颜图》已然售出,山主……”
    纪妖师的声音似乎是从楼外传进来的,语气里有些阴沉:“那么东西是谁买去的?”这时候集宝楼里的客人最快的也还没有走出楼外,包厢里许多人见此情景,都各有心思,那棕衣老者显然是迟疑了一下,但纪妖师的来头实在太大,是不能得罪的,因此终究还是说道:“……是三楼二十四号的客人。”
    话音刚落,突然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出一道金影,根本就没有看清楚此人是从哪里出现的,就见那金影停下,站在一楼空地中间,黑发高束,金袍披身,没有眉毛的俊美面容显得妖异难言,正是纪妖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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