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琰不置可否,苏果深吸了口气,便用拖长的手袖隔着焙在炭盆里的酒樽,默数一二三拿出来,谁知这酒被烘了一路,瓷壁不是一般的烫,薄薄单层袖子根本趟不住热。
    “啊——”
    苏果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酒樽也拿不住要往下落,她怕洒出来泼到陆则琰,狠狠心闭着眼转个身想用腰去撞开瓷瓶,偏这时,小腿撞上了几脚,膝盖碰擦了厢椅,咚咚哒哒,最后伴随着陶瓷破碎的清脆声,酒香沁满了整架马车。
    就区区几息之间,小小的车厢就因着苏果想倒杯酒的本意,硬生生弄出了鸡飞蛋打的气势。
    外头的车夫和侍卫听见了,想问不敢问,只能憋着继续往前赶路。
    车内,陆则琰看到玄靴上溅到的几滴醇酒,忽然就笑出声来,手上的书册也被随意扔到角落。
    怎么小太监每次哄他都这么别出心裁呢。
    “大人,我错了。”
    苏果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其实她哪次是故意的呢,只是大人容易使她慌乱罢了...
    苏果觉得抱歉,立刻举起手,为难地开口道,“隔着袖子,瓷瓶还是烫的厉害,是以没拿住,等回梁州了,我买一瓶再赔给大人,好不好啊。”
    这酒就是昨日赵姐姐给她的,没想到她带给了陆则琰,最后还是被她砸了。
    “你哪来的钱?”
    “这...”苏果低头看了看腰间只作装饰用的空荷包,“大人能先借我一点吗...”她这次出来是被陆则琰偷抱出来的,没来得及拿盘缠...
    陆则琰又笑了,“小太监真会做生意。”
    “...”
    苏果摆手,“不是不是,我真的会还的!”
    陆则琰笑够了,忽然就懒得再与她计较,朝她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苏果边挪着凑近,小心翼翼、见缝插针地问,“大人,你是不是不生气了呀。”
    “本王不和穷人置气。”
    苏果:“...”
    陆则琰揽过她的腰,轻而易举地将人抱上了腿,翻转检查她的手心。
    他的确不太满意小太监不听他的话,但想起她说的那句不舍得,心头一软便同意让她跟来,不听话总要罚,别的不舍得,就只能晾她一会儿。
    她倒是‘机智’,每每都弄得他哭笑不得。
    苏果见陆则琰语气恢复如常,松了口气,往他怀里蹭了蹭。
    陆则琰见状一愣,“不怕我了?”
    他刚发完脾气的时候,旁人哪个不是夹着尾巴恨不得从他眼前消失。
    “不怕,大人说了不和穷人置气的,我最穷了。”
    苏果当然不怕,陆则琰不是个会追究旧账的人,当时罚了便罚了,亟后并不会为难人。在梁州,大人没赶她下马车,她就莫名多了几分底气。细细回想起来,这么久,就算陆则琰再生她的气,也不曾真的伤害过她。
    大人对她真好啊!
    陆则琰勾唇,摸到她的腰线处,捏了捏,“你穿了多少?”
    “就,就是从大人柜子里拿了五件...”苏果指尖绕着锦带,声音顺着陆则琰的胸前襟衣往上传,她是没办法,一晚上来不及改小太多,大人的衣衫对她来说太过宽大,不多塞点怎么穿呐。
    “...”陆则琰刚想叫她脱掉些,忽然想到了什么,“嗯,那就穿着吧。”
    这样也好,将人遮掩的严严实实,他才放心。
    苏果本来以为总算能脱两件,没想到话又给堵了回去。
    “对了,大人,赵姐姐说她先离开梁州,以后也不会回摄政王府,要我代她与你道声谢谢。”
    陆则琰没甚所谓,“哦。”
    他们三从小一起长大,苏果不明白,但他很清楚,赵音笙太喜欢陆攸珩,喜欢的可以空等十年。如今不过是想借他的口,告诉陆攸珩她走了,女子真的是麻烦,他的小太监就不一样,又乖又听话,一点儿多余心机都无。
    苏果忽尔回忆起赵音笙从酒窖出来的那刻,感慨了声,“其实,赵姐姐真的很好看。”
    陆则琰抱着她,正在用手揣度怀里的女子瘦了没,听到好看二字,随口敷衍道:“嗯。”
    苏果是自言自语,没想大人附和她,虽然是大实话,但是那声附和说不出的叫人闷气。哎,苏果觉得她怎么能这么小气呢,赵音笙本来就好看,她是京府第一美人啊。
    再说,迟早,大人总会腻烦她的。
    苏果伸手环住陆则琰的腰,知足地开口,“大人,你以后不喜欢我了也没关系,喜欢旁人也没关系,只要现在,我能陪在大人身边就好了。”
    不否认,经过赵姐姐的事,苏果有诸多体悟,例如珍惜当下,更不想再将自己的真心藏掖,要不是到现在大人有要紧的正事忙,她早就表明身份宁愿领罚了。
    这次她硬要跟来,就是不想以后留有遗憾,她什么都不懂,但也晓得大人是在做危险的事,所以她不愿意在梁州等他。
    如果赵姐姐有的选,当初也一定会跟着大世子走的。
    陆则琰难得被一个女人抱的那么紧还没想推开,他轻笑了声,“小太监,你就这么喜欢本王?你不是说男子不能喜欢男子么。”
    若是以往,苏果早就羞地支支吾吾答非所问,但是现在...
    苏果双手抱的更使劲,“嗯,喜欢。我最喜欢大人,我是男是女都喜欢。”
    陆则琰没想到她这次居然敢厚着脸皮认下了,初初楞了楞,而后看着苏果一副英勇就义,咬牙切齿的脸红模样差点笑出声来。他凑近,看了眼明眸皓齿颇为惹人的女子,强压下燥热,低声道:“好了,知道了,你把头仰起来。”
    苏果心头扑通一跳,大人喊她抬头,莫不是想要亲她...也,也有可能,毕竟她方才说完,看大人笑的多开心呢。
    苏果脸上红扑扑,心里喜滋滋,同时听话地凑上前,她和陆则琰亲近的次数多了,不要脸一点地说,她其实还挺习惯的。
    还没来得及思考是闭上眼还是睁着,苏果就被薰笼里的暖香灰给呛到——大人的手指不知何时掀开了一旁的炉子,蘸了点黑色灰就开始往她脸上擦。
    “大人,我以为你要——”
    苏果连打了几个喷嚏,回过神来已经被涂成了半个小黑脸,不止脸,很快手上也撒了一层,越揉搓越是黑乎乎的,唯一好处是周身香香的。
    “以为我什么啊?”
    陆则琰明知故问,说话间也没停手:“这样还差不多,额头再补一点。”怎么好像怎么遮,小太监还是模样勾人。
    小太监只知夸赵音笙长得美,她自己何尝不是娇艳欲滴,许多人钟意清丽,总觉得苏果这种娇花芙蓉美则美矣 ,不够端庄,偏偏他就是喜欢...
    女子有爱美之心,无端端被涂地一黑一白,苏果不解中隐隐带着不乐意,“大人,这香灰熏到我了...”
    “忍着,本王在给你易容。”
    “啊?易容?”苏果想了想不对,她一个小太监有什么好易容的,跟在陆则琰身边不出挑,木锋他们也都认识。再说了,涂黑了,旁人就认不出她了么。那秦太医也没有涂黑啊。
    虽然诸多疑惑,但是大人做的事都是对的,苏果不敢也不想多问,反正涂黑而已,算不得大事。
    陆则琰见她没继续问,嘴角微微扬起,易容自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早就不满满意旁人对苏果的眼神。她名义上是个太监,可白白嫩嫩分明是个女子,要不是怕太过惹眼,他还想直接给她套层麻袋呢。
    就这样,苏果终于均匀地黑成了一个小炭球,“大人,那我要黑几天呀?”
    陆则琰瞟了眼她认真的神情,“看本王心情。”
    “...”
    ...
    土司城里王族和百姓的住地可谓是泾渭分明,刚进城门时,沿道两边是矮灰的土房,形容凋敝,等过了六角亭前的那条街,往前走便能零星看到砖木结合的两层小楼,路上慢悠悠走路的‘贵族’也逐渐多了起来。
    六角亭作工精致,鎏彩漆朱,木锋带着卫兵早已等在那处,远远隔着马车就开始作揖。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粗犷,“臣木锋,拜见摄政王。”
    老土司王一死,虽还未办仪式,但显而易见他就是继任,土司王等同地方知府,对摄政王自称一声臣,略抬了王爷的身份,陆则琰也受得起。
    车内陆则琰还美人在怀,忽听得木锋的声音他皱了皱眉头,用湿帕擦掉手上沾着的少许香灰,车帘都没掀开,佯问:“嗯,嫚雅人呢。”
    木锋脸上泛起笑容,他很清楚这是蛊毒见效了,生死蛊就算引动,表面也并不明显,但是情蛊是遮掩不住的,子蛊所在的身体会不自觉想起母蛊,难怪摄政王连客套话都懒得多说,直接问到女人。
    “王爷大可安心,嫚雅好好在堂楼里呆着,绝对没有外人打扰。”
    陆则琰知道木锋所想,出声讥讽,“她忍得住不找男人?”
    这话说的直白露骨,苏果听得不由得蹙眉,不自在地想坐的离陆则琰远一点,才兴起了点想法,人就被陆则琰揽住了动弹不得。陆则琰朝她摇了摇头,弹了下她的鼻尖。
    木锋看不见车内动静,以为是摄政王吃味,还兀自暗喜,“王爷,嫚雅只念着您呢,谁敢碰王爷的女人啊!这个,不如我们说一下关于大世子的事——”
    陈常风的手下一直派人驻守关羁陆攸珩的住所,但是没料到人早就被掉了包,如今木锋还以为拿捏着摄政王的短处,加上蛊毒,他说起话来颇有底气。
    马车里传来声音冷冰冰打断:“陆攸珩的事等会再说,你继续先说嫚雅。”
    车厢忽然摇晃了下,然后又没声响,木锋这次看到了,却不懂这是何故,但是摄政王要他说,他不得不说。
    实际上,嫚雅在恩施的这几日除了被放血引蛊,就是躺着昏迷休养,今早上才被巫医唤醒,没有多少事可提。等到木锋囫囵编造完,陆则琰终于慢条斯理地从马车中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个皮肤黑漆漆、衣衫不整的小宫人。
    小宫人圆咕噜的大眼睛,耳尖黑粉黑粉的,穿的臃肿,但能看出身段苗条瘦弱。
    木锋一眼就觉得眼熟,可那个宫人只顾低着头,他还没想起来,那人悄默默就跑到了后面的人堆里,跟鱼儿入水似的看不清位置。
    陆则琰掸下袍摆,睥睨木锋,见到他的目光时眸中闪过杀意,冷声呵道:“还不走?”
    “是。”
    六角亭距离九进堂尚有些路,木锋领路走最前,没琢磨出摄政王何来的突如其然的怒气。
    苏果方才下了马车之后,在秦素棉一脸不可思议之下跳跑到了他身后,略显宽大的厚袄加上满身黑,果然没引起谁的注意。
    秦素棉不可置信地侧过脸,幽声道:“苏果,王爷又和你玩什么把戏?”
    苏果压低声,“没有玩儿,王爷说要我易容!”
    “啊?。”
    秦素棉多看了眼,除了变黑,也没甚旁的区别啊,“王爷又诓你了吧。”
    苏果哼了声,“你不懂的,才不是!”
    ...
    梁州过来的护卫兵暂时驻扎在六角亭边的民居里,余下的人则跟着摄政王同去九进堂。
    木锋边引路,一边不自觉地往身后瞥了眼,他想起来方才看到的宫人是谁了,不就是陪在摄政王身边的苏小公公么,之前船上还见到过,此番涂得黑漆漆的为何。
    说起这个小公公,木锋虽不好男色,但他将苏果的容貌记得很是清楚,栾宠见的多,清秀中带着艳色的却是独一份。待他摆平了陆则琰,定要将人收到身边来试一试。
    “土司王在想什么,敢在本王的面前分心。”陆则琰背着手,语带笑意,却不达眼底。
    一个‘敢’字吓得木锋一跳,他立刻调整情绪,叹了口气,“王爷,我曾于儿时同父亲走过此路无数遍,没想到现在天人相隔...是我恍惚了,还求王爷宽恕。”
    陆则琰哂笑了声,没回答,木锋没敢再将注意力放在旁物上,专心地带着人走向九进堂。
    前阵土司王忽然发病的事,木锋不是不晓得其中有猫腻,但既然正和他意,也没必要细究。这次陆则琰过来,只要他顺利将生死蛊毒引出,再挟摄政王以令梁州军,他就能趁机吞了梁州,在恩施自立土司小国。
    当初西厂陈常风答应过他只要顺利取了摄政王的首级,明殷朝绝不兵刃土司府。按着陈公公的嘱咐,嫚雅爬床的那晚就该是双死的局。可木锋终究是不信汉人,留了个心眼谎称谋杀未成,转而想用蛊术控制为他所用,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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