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历雪将手一伸,做了个请势:“那诸位请便。”
    一群人面面相觑,竟谁都没敢说出支持的话。甚至有人已经悄悄将摸出来的纸笔塞了回去。
    周历雪看着他们的模样,蓦地嗤笑一声:“先前钱兄问我,我们在笑什么。我们在笑你们啊。满嘴天理公义,其实满腹都是算计。”
    “今日见诸位同窗这般愤慨,我差点以为……在那秦楼楚馆里写诗称赞那花魁善于吟诗作对的,不是诸位同窗了。”
    周历雪轻声细语地扔下一道惊雷。
    人群里登时有人跳起来:“周历雪你休得胡言!”
    “哎呀,这时候忘了我出身显贵啦?是不是胡言,我倒也能将花魁请来,与诸位对峙的。”周历雪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我们周家人,敢作敢当。我敢请,诸位敢应么?”
    他负手立于人前,以一敌十却生生有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还有那礼部尚书家的千金,不是才名满京城么?”周历雪又道,“上一回停云诗会,诸位回来亦是夸了不少闺秀典范,咏柳之姿罢?”
    他说着又是一笑:“诸位要写檄文讨云中郡王,找朝廷要说法……以此这般,是不是得先问问他礼部尚书张叔礼,为何要教女子读书认字,行这大不道之事!”
    “这……”
    “周兄,今日我等同窗相聚于此,只是想谈论今日之事。论点之中若有偏颇,同窗自个辩论就是。你总是这般牵扯旁人,又有什么意思?”
    “我牵扯旁人?诸位都将天下女子皆列为倒行逆施之辈,却敢大言不惭说我周历雪牵扯旁人!礼部尚书张家的闺秀可以习文写诗,秦楼楚馆的花魁可以吟诗作对。偏偏是天下芸芸的普通女子,识个字便要翻天了!”
    他声音陡然利了起来,身后一位朋友见状,立刻走到他身边,笑道:“历雪莫气恼。观他们今日所言,无非是云中郡王让一位女天将来授课,他们怕了。”
    “这般激奋,家中是有勤学,甚至善学的兄弟……哦不,姐妹吧?”
    这话一出,人群里当即有人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身边人。
    “你们今日,若坦然说上一句担忧女子识字,会分薄你们的笔墨束脩。话虽令人不耻,但也让人敬一个坦诚。若是我指出陛下态度时,诸位仍要落笔书写讨云中郡王檄,行事虽莽撞愚笨,倒也不枉你们嘴里连篇的大道理。”
    “偏生既不敢坦然面对自己的私心,又不敢真如自己口中所言,为天下公理而冒显贵之愤怒。只敢抽刀向弱者,只会抽刀向弱者。你们真让人不耻。”
    周历雪一字一句道:“我周历雪,羞与诸位为伍。”
    他说罢甩袖而走。
    略过人群后,却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敢怒不敢言的青山学子,笑道:“山长与云中郡王有旧,是我骗诸位的。只是……你们敢信这句话吗?”
    他说完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竹苑。
    身后的朋友们立刻跟了上来。
    刚下过雪的山道湿滑,朋友在身后叮嘱:“历雪,注意脚下。”
    周历雪一步步地下着山,心中只觉悲凉。
    山风刮过,有积雪打落。他听着这个声音蓦地想起了几年前,他与周贯容小叔叔,还有云中殿下一同在书院的梅苑里煎茶。
    或者说,是他伺候两位长辈喝茶。
    彼时先帝病重,太子位稳,未来便如眼前梅林一般灼灼烧人眼。长公主府换做了郡王府,想去攀交情的人堵在郡王府前的那条长街上,从日升堵到日落。
    云中殿下来府中邀他小叔一同去躲清静,小叔叔便也随手捎上了他。
    已然忘了是谁起的话头,不知为何就聊到了“变法”。
    彼时他刚开始学《春秋》,云中殿下就笑着问他:“若是我们历雪主力变法,当如何?”
    周历雪第一次见他,心中紧张得厉害。听他提问,就绷着心答:“当确信所变之法乃是正法。”
    “何为正法?”
    “与万民有用之法。”
    现在想来,那回答实在粗浅又幼稚。
    可那时云中殿下只笑着问:“下一步当如何?”
    “当寻志同道合之友,一同为变法出力。”
    “那么最后一步,便是打击敌人了。”殿下笑着问他,“可是?”
    被他猜中,周历雪便什么都讲不出来,只能愣愣点头。
    却听云中殿下又问他:“可是历雪,若是拦在你前路上的,是你志同道合之友,你又当如何?”
    他小叔叔笑着打趣殿下:“你总爱为难小孩。”
    周历雪答不上来,只能傻傻问:“当如何。”
    却见云中殿下分出了一块茶点:“历雪,若你家中兄弟今日只得这一块茶点。你若是分了,你就吃不饱,会饿肚子,你分不分?”
    周历雪点头道:“那便给他。”
    “若是日日都只有这一块茶点呢?”
    周历雪犹豫了:“我与他等分。”
    “可若是你兄弟不肯与你分呢?他饿得厉害,他要吃饱。他日日都要霸占这一块糕点。而你,七日没有进食,你就要死了。”
    周历雪极少听人这般轻描淡写的吐出“死”字。他捏紧了茶壶惊住了,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惊惶一些什么东西。
    “若你拥有一屋子那么多的茶点,而你们只需要三碟,便能一整天都很饱。你当如何?”
    “分他!”
    “他当如何?”
    周历雪笃定极了:“定然也会分我!”
    他们有一整个屋子那么多,三碟又算得了什么?
    云中郡王轻轻地与他碰了个杯:“对啦。这便是正法。历雪,变法若是只想着怎么分那一块糕点,你的朋友、亲人,都有可能变作你的敌人、对手。因为你变的不是法,而是对方的生机。”
    “人活一世,最为基本的,就是吃饭穿衣。当糕点只有那么多时,你要夺下它,将它重新分配给你认为应得之人,那必然会有你认为不应得之人挨饿受冻。所以他们会站起来拼命的反对你。”
    “也会有贪婪之人,你分他半块糕点,他却想着我这般饥饿,你为何不给我全部。他也会站起来反对你。”
    “可当你的糕点足够多,敌人也会反过来助你。”
    “所以贯容,你听明白了吗?所谓变法,当以足够的底气。”云中殿下放下了茶杯,“而百姓就是底气。”
    周贯容问他:“那你的底气什么时候才能攒够?”
    “我手下的船队,给我带回了一种新粮种。当百姓都得高产粮种,不用像过去那般挨饿受饥,便是时候了吧。”
    冬日的梅苑很美。红梅白雪,如诗如画。
    冬日的梅苑也很冷。冷得他煎着茶,手指亦有些发僵。
    可他听着云中殿下的话,心中却似乎有一股小小的火苗开始灼烧。
    那火苗越烧越旺,灼得他险些掉下眼泪。
    周历雪想到此处,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
    距离新粮种推广试种已经过去了三年。先前那场神罚大雪又让不少高门富户都吓破了胆,主动将囤积的粮种分给佃户。而陛下也已派了蓝翎卫与镇抚司金甲缇骑悄然出城,展开调查。
    殿下,现在是时候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云中殿下:给初中小孩上课好难。
    云中殿下:就该给他一本初中政治书,让他自己背书去。
    云中殿下:我的书房怎么就不能和我一起穿(恼.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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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不可多得。反挑动邪心,舞文弄法,贻害矣。——改自陈继儒。
    第36章
    周历雪并不知道,云中殿下让一位女天将来讲课,是否是因为时候已至。
    可他知道,他决不能让殿下陷于天下悠悠众口之中。
    他知道这些事云中殿下从不在乎;他也知道这凡俗的悠悠众口,根本伤不了一个已经飞升成仙的达者。
    可他已经悄悄将初见的谈话放在心里了。
    他为了那番话,拼命的念书。跟着家中的叔伯走遍了大江南北。因为只有一屋子的糕点是不够的。如果他不去亲眼看一看,他又怎么知道糕点该分给谁?
    他怀揣着那团火,走了很久才重新回到京城。
    他不想让那团火,有任何熄灭的可能。
    山道上,周历雪脚步一顿。
    他转身面向跟来的朋友们,说:“我要去见山长。”
    “将钱有道那群人的言论告知山长么?”朋友想了想,点头道,“可也。这种人留在书院,我都嫌脏了竹苑的地界儿。”
    “另有一事。”周历雪说,“我要写文章支持云中殿下。若山长不想陷入此等流言,我便离开书院。”
    朋友们面面相觑,有人迟疑道:“历雪,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得很清楚。”周历雪说,“若云中殿下注定避不开这一波言论风波,那我势必要让支持他的声音站在高处。”
    他明亮的凤眼看着朋友们:“你们谁家姐妹没有识字念书?为何我们的姐妹可以,旁人的姐妹不行?”他也不等朋友们回答,自己便说了:“因为他们家中,只供得起一个读书人。”
    “他们只有一块糕点。秦楼楚馆的花魁识字,可让他们寻欢作乐,于是才子风流就是雅事。高门大户的千金识字,能让他们做梦攀附,能让他们得一出才子佳人的艳羡戏码。于是红袖添香就是雅事。
    “秦楼楚馆的花魁奢望着他们赏赐的糕点;高门大户的千金,又足以随手就给他们几块糕点……唯有这天下芸芸的普通女子,会真切的与他们抢夺那块糕点。”
    周历雪脑中蓦地冒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字眼:
    阶层。
    他们有一整屋子的糕点。可有人能得半屋子,有人能得三碟,还有人只能拿到一块,甚至一块都没有。
    人如石阶。
    有人拾阶而上,有人俯首做石。
    在这雪落后的山道,面临着茫茫山风与狭窄小径,他似乎又隐隐了悟了当年云中殿下的未尽之意。
    “他们只有一块糕点,所以选择自己吃饱。人立于世,万事为己,并非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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