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萧青冥要筹备皇家技术学院,专门招收农学百工学子的事,同样引发了轩然大波。
    皇帝不重视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也就罢了,之前整日里与禁军的武夫们厮混,不顾毁誉也要抬高武人地位,如今又是耽于工匠术士们的旁门左道与奇技淫巧。
    实在是不务正业!
    京城国子监等读书人聚集地,更是沸反盈天,激动之下,恨不得一起到皇宫门口堵门,请求皇帝立刻收回成命。
    在读书人的圈子里,国子监的监生们,无疑是地位较高的那一批,他们都是各地读书人选拔而来的精英,最有希望考入殿试,取得进士资格的官员后备们。
    那些考不上举人,甚至连个秀才出身都没有的学子,无疑是他们鄙视的对象。
    可是将来皇家技术学院一开,那些曾经被他们踩在脚下的竞争淘汰者,突然有了另一条直接上达天听的捷径和出路,试问哪个读书人受得了?
    就算是只能当吏员,那也是为皇帝办事的吏员啊!
    没看这个学院都被冠上了“皇家”二字吗?
    上一个受到皇帝大力栽培的,还是皇家禁卫军。以前那些见到读书人连眼睛都不敢直视的丘八们,自从胳膊上刺了带皇字的纹样,现在走路都带风。
    皇家技术学院的筹办还没个影子,已经有无数自觉进士无望,家中又不够富裕的寒门读书人动了心,四处打听如何录取考试,获得入学资格。
    更别提还有一大堆从事农学和百工的人们,十二岁以上,会识字,有专业基础,这要求又不高,万一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考上老师,混上一口皇粮吃呢。
    ※※※
    京城里要求皇帝收回成命的言辞越演越烈,逐渐引发了一场广泛的争吵与讨论。
    这场热闹,大致分成了三波人群,反对最激烈的是国子监的学生,以及顽固老学究儒臣们,隐隐表达赞同的,则是可能在将来受益的底层读书人和被视为末流的百工。
    除此之外都是事不关己,凑趣看热闹和皇帝笑话的。
    三日时间匆匆而过。
    泾河皇庄之中,经过一段时间的赶工改建,萧青冥最初的复合型大农场规划,已经初见雏形。
    那些用来享乐和观赏的亭台楼阁,都被拆除,变成了各种庄户集体宿舍、食堂,那些散养的家禽们,也统统被圈进了专门的养殖场。
    农人们在田地里忙活,推广开来的新耧车往来不休。
    每个农人手里都有忙不完的活,但他们几乎没有偷懒的,不光因为食堂带了油水的馋人的菜色,更重要的是,打的粮越多,他们能分到的也越多。
    不管皇帝的承诺会不会在秋收时兑现,有希望有奔头的日子,也总比什么都没有过得快乐。
    宫中的太监引着众人来到一片新开辟的小广场。
    今日来观摩的人群众多,有朝中大臣们,军中将领,国子监师生,京城中颇有名望的文士,甚至还有皇庄里的农户和匠人们代表们。
    他们嗡嗡散做几堆,不断议论着今日之事,文人中时不时传来大声驳斥的声音。
    “陛下今日之举实在太荒谬了!”
    “无论如何,圣人之言是不会有错的,就算是天子,也不可不敬。”
    “不如待会还是劝陛下好生读书,以免言辞幼稚,惹人发笑。”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身玄色龙袍的萧青冥姗姗来迟,身后仪仗华盖虽从简,却不失天子威严。
    众人行礼间,文人们隐晦地交换着眼神,大有随时要开口理论的架势。
    “在座诸位有许多饱读之士,不知可否为朕解惑。”萧青冥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略笑了笑道,“‘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何解?”
    皇帝抛出的问题出乎众人意料,文人中隐隐有人发出隐晦的嗤笑,据说皇帝从前沉溺享乐,不上课也不上朝,没想到如此不学无术。
    片刻,国子监一位头戴方巾的年轻读书人走出来,清了清嗓子,躬身道:“此句出自《尚书·洪范》,说的是天气时有晴天,有时雨天。”
    “所谓,‘雨旸时若在仁君,鼎鼐调和有大臣’,意在告诫君王,天子施政态度能影响天气的变化。要求天子施行仁政,国家自然风调雨顺。”
    年轻人今日为了在天子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连身上的青衫都熏过熏香,侃侃而谈间,自信满满,立刻博得不少赞誉的点头。
    萧青冥微笑看着他,颔首道:“原来如此。”
    年轻人忍不住露出一丝自得之色,正要多说两句,却听皇帝话锋一转:
    “朕却以为,纯属无稽。”
    年轻人一愣,脸色有些挂不住,周围文人更是哗然。
    国子监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走出来,虽低着头,抿直的嘴角却十分不满:“陛下请慎言。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以儒学治国,陛下岂可对圣人之言出言不逊?”
    萧青冥神色自若:“朕并非对圣人出言不逊,圣人分明只说了,天气有时候下雨,有时候晴天,这分明是一句废话。”
    “至于雨旸时若在仁君一类说辞,更是后人附会,拿圣人之言为自己贴金。”
    周围议论的声音越发大了,文人们的神色越来越不满,“荒谬”、“不学无术”、“有辱斯文”之类的词汇断断续续传入耳中,萧青冥充耳不闻,只稍一抬手。
    书盛摆了摆拂尘,命小太监们将准备好的东西摆出来。
    广场中央抬来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只琉璃碗,一小盆碳炉,一块书本大小的琉璃片,还有一碗冰块。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小太监将碳炉点燃,立刻冒出一层蓝黄的火焰,琉璃碗中盛满了水,被架在碳炉上烧着。
    琉璃片被斜挂着,吊在在琉璃碗的斜上方,冰块用丝绸包裹,置于琉璃片上方紧紧绑在一起。
    众人看得莫名其妙,皇帝大张旗鼓地带着他们过来,就为了看他烧水不成?
    唯独人群之外的喻行舟,眼中忽而划过一丝明悟,他想起那天萧青冥说要与他打赌,在众人面前证明自己的观点,莫非竟是用这种办法?
    很快,琉璃碗中的水被加热至沸腾,滚滚冒泡,升腾而起的白色雾气立刻扑向上方的琉璃片。
    灼热的细雾甫一接触到冰凉的琉璃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凝结成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倒悬在琉璃片底部。
    水珠越来越密,越来越大,不多时,便顺着倾斜的琉璃片淅淅沥沥落下——如同一帘微小的雨幕。
    嘈杂的四周逐渐安静下来,有人瞠目结舌,有人眉头紧皱,有人苦思冥想,有人依旧不屑一顾。
    萧青冥一一扫过众人的脸,淡淡道:“所谓雨,不过是空中的水汽预冷自然凝结的现象,与君主如何治国毫无关系。”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琉璃片上屈指一弹,发出一声轻鸣:“这样的‘雨’,任何人都可以施布。”
    人群安静一会,又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方才的年轻人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有些人想反驳,又一时找不到措辞。
    还是国子监的老先生梗着脖子硬杵在原地,对这些小把戏充满了不屑,硬邦邦道:“不知陛下从哪里学了一些旁门左道,这依然不能说明圣人之言有谬误。”
    萧青冥弯了弯眼角,嘴角一线似笑非笑的弧度。
    “没关系,朕这就带诸位,开开眼界。”
    作者有话说:
    喻:?我那个上课打盹看话本的调皮学生呢?
    第47章 神仙下凡
    萧青冥派人展示的水汽凝结过程, 放在他穿越后的社会,不过是小学自然课程的一个简单的小实验罢了。
    原理简单易懂,这种现象在生活中更是随处可见。
    除了来看热闹的军士和皇庄的庄农们, 围观的众文人也不是傻子,最初的惊讶过后, 结合生活中一些常识,很快就有人明了了其中奥妙。
    “陛下此举,不过哄骗三岁小孩的把戏。”人群中又走出一位面白长须的文士, 他朝萧青冥施礼,又朝众人拱了拱手。
    “众所皆知,大家平日饮茶时, 若是煮了过于滚烫的茶水, 热气遇着白瓷茶盖,同样会有水珠凝结, 难不成, 茶水也是雨水吗?”
    众人之中随即传来一阵哄笑声。
    “陛下用此等伎俩,将之比喻成‘雨’,未免言过其实。”
    长须文士的话立刻引来一阵恍然大悟的附和声, 他扬声道:“何谓雨?自然是从天而落, 覆盖大地万物,泽被苍生;何谓风?从天之尽头而来, 往天之尽头而去。”
    “何谓雷?天之怒也;何谓电?天之罚也!”
    他摇头晃脑地道:“故,太平之世, 雷不惊人, 号令启发而已。电不炫目, 宣示光耀而已。”
    “政多纰缪, 则阴阳不调, 风发屋,雨溢河,雪至牛目,电杀驴马!”
    他旁征博引的一番言辞,引得周围文人们频频点头,国子监的老先生也捻须而笑:“正是如此。”
    老先生指着桌上正淅淅沥沥滴水的琉璃片,摇头道:“不过几串小小水珠,陛下要将之与天降雨露相提并论,实在荒谬。”
    他以一种德高望重的贤者长辈,教训无知晚辈的语气,目视萧青冥,委婉道:“老夫劝陛下还是早日恢复经筵,多读圣贤书。”
    他鄙夷地瞥一眼桌上的实验器材,摇头道:“不要耽于这些旁门左道的奇巧之术,以免贻笑大方,损害陛下威信。”
    这话说来委婉,实则就差没明着骂萧青冥不学无术了。
    周围的读书人虽然不好当着面,把对皇帝的嘲讽宣之于口,但隐隐约约的笑声仍是不绝于耳。
    先前因皇家技术学院门槛低而有所希冀的寒门读书人,以及一些自觉出身低贱的百工匠人们,这时也感到脸上一阵火烧般的尴尬。
    不少人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如此被斥责为“旁门左道”的局面,就算让他们入学,将来依然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又有什么前途可言?
    唉,难道这世上想要出人头地,永远都只有科举一条路可以走吗?
    在皇帝身后,莫摧眉和秋朗,还有一干武将近臣站在一处。
    莫摧眉时常挂在脸上的风流笑意渐渐淡去,皮笑肉不笑道:“这些腐儒,整日里做些花团锦簇的文章,吟些分风花雪月诗词歌赋。”
    “平素坐享其成,不见他们对百姓做什么实事,一到陛下想要做事时,立刻就跳出来反对这个,反对那个,仿佛他们天生就占着道理,连皇帝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一样,看着就叫人讨厌……”
    破天荒的,一贯沉默寡言的秋朗竟然点了点头:“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
    莫摧眉诧异地看向他,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木头疙瘩竟然也会说人话?”
    秋朗对他向来没有好脸色,或者说以他的性子,对任何人都难有好脸色。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萧青冥的方向,没有给莫摧眉一个眼神,只是冷不丁道:“虽是尸位素餐,但也比小偷小摸强一点。”
    莫摧眉:“……”
    他暗地撇一撇嘴,眯着眼阴阳怪气笑道:“可是陛下偏偏把红衣卫指挥使和诏狱,交于小偷小摸的鄙人掌管,看来在陛下心中……啧啧。”
    秋朗扶着佩剑的手指瞬间紧了紧,仿佛是觉得自己同一个蠢货废话十分愚蠢,当即闭口不言,任凭莫摧眉如何挑衅撩拨,都只当对方只是嗡嗡乱飞的蚊子。
    不远处,处于议论中心的萧青冥,并没有因这些人的驳斥而感到不快。
    他反而笑了笑,以颇为赞许的目光看向长须文士:“这位先生贵姓?”
    长须文士含蓄地笑道:“回陛下,鄙人乃成武十二年的同进士,免贵姓陆,淮州人士。”
    同进士虽比进士低一等,但在大把考不上进士的文人圈子里,也算高出身了,并享有出任官员的资格。
    周围人看他的眼神立刻变得不同,甚至有人暗自羡慕不已,今日御前对谈将皇帝“驳倒”的美名传出去,立刻有了名望,又在皇帝和群臣面前露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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