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马屁应当当着侯爷的面拍,在我与邵环面前这样夸他,倒浪费了你的好口才。”
    熙宁不想在同他讨论这些,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明日你们启程,不同我好好道个别么?”
    邵环颇有些伤感,“三爷回去有婆有娃,你我二人同是光棍汉,理应喝上一杯。”
    熙宁曾听说过邵环从前之事,他与青梅竹马的女子成婚,本是好事一桩,可他常年出征在外,怀孕待产的妻子却意外难产,最终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熙宁从前不知他有如此惨烈的过往,只是看他这把年纪却从未提起家中之事有些奇怪,以为他同自己一样孤身一人,哪知人人都有苦楚,谁能想到整日同万三胡搅蛮缠的邵环,身后竟背负这样的悲剧。
    熙宁小小抿上一口,为那无辜丧命的母子,她如今更能存着一份感同身受的心思。女子当时该有多无助,熙宁不敢细想。
    “只这么意思一下便罢了,侯爷近几日反常,还不知荀将军走了会不会又叫我回去伺候,叫他闻出酒味你们俩随我一起遭殃。”
    邵环同熙宁碰上一杯,他这头一饮而尽,熙宁只看着他喉结滚动,苦酒入愁肠,也难怪他不愿意回赵地去。
    回去了物是人非,徒增烦恼。
    熙宁不知该如何开解他,只把万三常说的场面话拿出来,“若是有合适的,便再找一个吧。”
    “你瞧,连小柳这样没家世的也如此劝你。”三爷突然将邵环的长刀接过来在手中细看,“我若是你,便长刀一挥,谁叫我不好过,谁便也别想好过。”
    熙宁不知万三何出此言,这话听着,邵环的妇人竟不是因意外才出得事故,原是人为么?
    不过这会儿不是戳人家痛脚的时候,这些事情也不好细问,待她回程路上再细细盘问万三不迟。
    第二人整军出发。
    熙宁远远便能瞧到队伍最前面威风凛凛的赵侯,此次回赵又是大胜而归,衣锦还乡队伍士气高涨。熙宁在后,正同万三凑在一处。
    小孩尤不舍生活十几年的故乡,一路行进四处打量着,眼角红红的可怜样。
    “方才你阿娘前来送行,怎的没有带着小妹一起来?”
    小孩吸了吸鼻子,“小妹近来情况越发糟糕了,脾气也怪了起来,阿娘怕她乱跑吓到别人,变叫邻里帮忙照看,自己到咱们营地来了。”
    熙宁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小妹恐怕真的要走上那良医所说之路。
    若只是智商不足倒还好打理,可再加上脾气糟糕,她一日日的长大,凉月养家之余还要分神照顾,如此身子怎能受得住。
    “如此可不行”,熙宁担心二人在清水河没人帮衬要出问题,“柳大哥这里还有些银钱,到时叫你阿娘寻个靠得住的人一并帮忙照顾,不然太一人容易出事。”
    “柳大哥放心,我拜托了邵环大哥看顾,日常小事阿娘能料理,若是遇上难事再找邵大哥出手。”
    如此倒也算合理。
    万三却琢磨出点别的味道,他捅捅熙宁的肩膀,“你觉不觉得老天的安排,倒是有趣。”
    熙宁自然能猜出万三的意思,可姻缘这事难料,两个苦命人若是愿意一起搭伙过日子,倒也算事一桩美事。
    “我看邵环对他夫人用情颇深,若想叫他迈出这一步,实属不易。”
    熙宁再看看又在出神之中的小孩,低下声音同三爷讨论,“凉月便更是不可能了,那般柔弱的女子,哪里敢想这种事情。”
    万三挠着头道,“不过若是细论起来,凉月出身庶人,同邵环六卿的身份可不匹配。”
    二人说到这里便暂时打住,因赵侯着人来找,万三给她抬了抬下巴,熙宁赶忙催马向前。
    在队伍最前已经快要走出了清水河县,赵侯身边之人都叫他打发了下去,给熙宁腾开阔达的一块地方。
    “您找我?”
    赵侯看看她从队伍之后的来路,想着他们倒是一路热闹,自己却真成了孤家寡人,越发不满起啦,“同万三一路畅聊,都说了些什么?”
    熙宁看了眼一脸无辜状的三爷,倒也不想瞒着赵侯,“前些日子听闻邵环家事,心中实在痛惜,便向万三多问了两句。”
    “邵环的事?”
    赵侯其实并不算了解,同熙宁了解的情况半斤对八两,邵环嘴严,倒也不喜欢在众人面前大吐苦水。
    “邵环待在清水河也好,他有能力,放在清水河不会出错,待回了郦下,加官晋爵是少不了的。”
    熙宁便想问问赵侯的看法,“侯爷觉得凉月如何?”
    凉月?
    赵侯心中警铃大作,他出发前看凉月立在营前便觉得要生事,熙宁为何特特要问自己对凉月的看法。
    “怎么,你觉得凉月很不错?”
    熙宁坦然的点了点头,“凉月很好,样貌性子,样样出众。”
    想必她未出嫁之时,在清水河县应当是极出挑的姑娘。小孩也曾提起过,凉月是镇子上出了名的人美心善,原就是个不愁嫁的,只是因为格外心疼小孩年幼丧母,怕他在继母手底下日子艰难,这才同小孩的爹爹议了亲,若不是如此她应当能嫁与一位很好的郎君,如今过着和乐又美满的日子。
    赵侯听她这样说来,脸上便又不对付起来。
    “可她远在清水河,同咱们隔着千里的土地。”
    熙宁想如今邵环还留在这里,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若是日后邵环虽剩余队伍班师……
    “这也不是难事,您不是许了小孩一诺,若他能升了上等兵,便允他将家人都接来郦下么?”熙宁居然拍手叫好,“这不是皆大欢喜么,无论成与不成,走到哪里都能互相照应也是好的。”
    成与不成?
    这是要成什么事?
    二人在清水河汤沐那日,他分明说得是一辈子追随自己,给自己做个小吏便很好,如今变卦倒是迅速,他却不怕自己一气之下将他调到天边去,再没机会见到什么凉月或是暖月。
    “凉月,她未必会允,倒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那才搞得难堪。”
    熙宁未想到赵侯竟不看好,邵环同凉月,这样看来确实有些现实阻碍。
    “您说得有理,凉月未必会存着这样的心思,小妹身子不好,她晨起来营中送别,身形瘦削了许多,脸上也少了些肉,瞧着让人心疼。”
    赵侯越听越是脸色难看。
    “走前应当再给她留些银钱的,不知家中有没有肉吃,万不能熬坏了身体……”
    赵侯久久不曾出声,熙宁喋喋不休了一阵,不知是不是惹了他烦心。
    “……你夜里来我帐中休息,我有话要问你。”
    第43章
    这天的天气却不算好, 晨起还有薄雾,越是向南走去,风起吹散了这层薄纱一般的雾霭, 过了午时,越发将路旁光秃的枝桠吹得歪向东南而去, 几乎要伏去了黄土之上。
    还未至傍晚,赵侯已经吩咐下去原地扎寨,众人便寻了一片逆风的坡下,距那有水之处亦不算远。众人抓紧这清朗的时辰,总算在狂风呼啸前将营帐扎了起来。
    小孩和熙宁无事之时便去伙头处帮忙烧火煮水,两人不如旁人力气大, 如此大风的天气里越发绑不定绳索,在此处也算消闲,不至于落到别人眼里有四处躲懒之嫌。
    小孩是苦活做惯了的, 那是上上下下的一把好手, 见灶火难着, 便一跃趴在地上吹起气来。
    伙房人来来往往,熙宁怕他被人没留意踩上一脚, 赶忙将人拉了起来。
    “哪里用得着你如此卖力”,熙宁在他黢黑的小脸上抹上一把, “用蒲扇也一样。”
    小孩蹲在她身边看她慢慢将火苗煽动起来,仰着头对她直乐,“阿娘叫我好好表现,我得多做些事情, 来年好将阿娘和小妹接过来一起。”
    他又有些忧心, “我想快些建功立业,若是明日便能上战场, 那多好。”
    “你本事还没学好,志气却着实不小。”
    况且战场残酷,每日都有人魂归故里,不是如他想象中一样。不过熙宁不想打击他,这句话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小孩叫她调侃的小脸一红,“我得挣出来,不然阿娘和小妹怎么办,我多吃些苦也行的。柳大哥多给我安排些任务,我什么都能做。”
    熙宁知道小孩说得都是心里话,他不是个耍嘴上功夫的孩子,是实打实想要给亲人更好的生活。
    “若想做事,咱们营里哪里都不缺事情做,你安心做好手里头的,哪里需要急于这一时。”
    小孩也不听她安慰,瞧着这边无事便飞奔到帐外砍柴去了。
    熙宁忙里偷闲,挺了挺腰,便只管添柴烧火。不时有来往的伙房兄弟认出她来,便是一叠声的问好。
    “柳司马帐下无事么,怎么跑来这里帮忙了?”
    熙宁歪了歪脑袋看着问话之人,“他们哪个都嫌咱力气小,左右无事,不能真的就坐在帐中消遣吧。”
    “您可是侯爷身边红人,他们巴结你还来不及,又不能真的指摘你什么。我若是你,便坐在原处受着,咱就是有这消遣的命。”
    熙宁知道这话只是玩笑,并不往心里去,“荀将军一双火眼,由得你做什么红人不红人,他手中军棍可不认人。”
    两人哈哈笑了起来,“柳司马说得极是。”
    互相胡说了几句,陈小孩却始终不见回来,熙宁左等右等疑心他大风天里认错了地方,怕他寻不回来,便起身到帐外接应。
    帐外有伐木劈柴的伙头军正干得热火朝天,小孩瞧他们干得浑身是汗,便殷勤的上前帮忙,结果这几人却不言不语,将他挤到一边。
    他以为是叫他等侯的意思,也不敢多嘴,远远站去一旁受着。
    等那劈好的柴火堆起半丈高,他才敢再跑了过来,“兄弟,我来。”
    小孩正要伸手去抱,却被人一指顶到了脑门上,“你哪里来得?”
    小孩顿时有些局促,“打——伙房过来的。”
    他伸手向不远处的营帐指了指,“就是那处。”
    “谁问你这个!”
    那人指头一个用力,将小孩顶得脑门一红,没站稳四仰八叉倒在了柴火堆上。小孩两手搓在木柴上一溜血痕,手掌心立刻便扎了好些木刺进去。
    他脑袋被戳得生疼,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旁边立刻便有人起哄,“你不认得他,这是咱们柳司马在清水河捡得燕国小娃娃。”
    那个欺生的大个子立刻便来了劲头,“燕国人?”
    他拎着瘦小的小孩,像拎着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鸡。陈小孩缩了缩肩膀,不知为何这里的所有人都在围观着不安的自己,他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突然一阵掌风袭来。
    那人的巴掌比小孩半边脸还要大上几分。小孩的耳朵几乎立刻便几近无声,只剩嗡鸣在耳畔盘旋。
    他努力的用脚尖点在地上,嘴角不自然的随着肿胀的右脸吊了起来,“我不是燕人,我也是赵国人。”
    小孩想要告诉在场的伙头军,他也是赵人,赵侯叫阿娘和小妹都迁进了城郭,他如今是登记在册的赵人,同他们没分别。
    他那大掌又击在他眼窝之上,“叫你嘴硬。”
    周围稀稀落落几声调笑,皆都被隐在了狂风之中。
    小孩慌忙捂着两眼,他痛的什么都瞧不见也听不见了,可他真是赵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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