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
    冰月七上八下的这颗心才算是落了地。
    郑国公府内规矩极言,尤其是世子爷的澄苑,再不可能让个哑巴做爷的通房丫鬟。
    “生的确实美。”冰月赞了句烟儿,娇俏的脸蛋上浮起几分裹着得意的慨叹,“倒是可惜了。”
    霜降、珠绒二人也从冰月口中得知了烟儿是哑巴一时,先头的戒备霎时消散了大半,便也尽心尽力地照顾起了烟儿。
    昏睡了整整一日。
    烟儿总算是悠悠转醒,入目所及的是窗臼上摆着的青玉窑瓶,上头插着几支娇艳欲滴的芍药花。
    外头日光正盛,她便借着窗棂间洒下来的曦光打量起了这间屋舍。
    正中摆着一只梨花木桌案,左侧是一处雕花玉镂的梳妆台,右侧便是她如今躺着的松木软塌。
    布局别致雅韵,馨香染目。
    烟儿愣神时,一身栀子色云纹素华裙的冰月已娉娉婷婷地掀帘进门,步伐摇曳生姿,腰间的流苏玉带琤石叮咛作响。
    她与烟儿四目相对后,率先莞尔一笑道:“你总算是醒了。”
    烟儿不声不响。
    冰月先是一愣,而后才哂笑道:“倒是忘了你不会说话。”
    她走到烟儿的软塌旁,笑盈盈地说:“你如今在世子爷的澄苑里,我叫冰月,还有两个丫鬟叫霜降和珠绒。”
    一提起郑衣息,烟儿便不由得忆起了那日在竹林里时他狠戾无比的手劲。
    杏眸里顿时漾起了些惧怕之意。
    冰月生的雪肤丹唇,虽则一双眼眸不如烟儿颦然含情,却也有几分清润盈巧在。
    她待烟儿极为和善,觉出烟儿似有惊惧之色,便温声劝解道:“世子爷不难伺候,平日里只让梧桐与双喜跟着,我们不过做些针线活计。”
    不一时,去老太太院里送糕点的霜降和珠绒也回了澄苑,冰月忙将她们叫进了里屋,只说:“都来瞧瞧烟儿妹妹。”
    烟儿昏睡的这一日里,冰月已将她的来历弄的一清二楚,知晓她并非家生子后,愈发待她和蔼温柔。
    “爷从不让我们进书房和正屋,你以后且小心着些,别犯了爷的忌讳。”霜降生了一张圆圆的杏脸,笑时有几分娇憨之态。
    珠绒倒是话不多,只从她铺盖旁的箱笼里挑了几件旧时的衣衫,扔在了烟儿身前,道:“这几件我都嫌小,你拿去穿吧。”
    除了衣衫,冰月还从妆奁盒里寻出了几支银簪,霜降寻了几双旧时的布鞋,统统送给了烟儿。
    烟儿一时便暖意簇拥,泪眼汪汪得忘了惧怕那喜怒无常的郑衣息,无声地谢过冰月三人后,便躲进棉被里怮哭了一场。
    月落西沉,夜色寂寂。
    书房里点起了几盏烛火,冰月与霜降立在书房廊庑下小声说话。
    “爷倒是没有什么吩咐,连提也不曾提过烟儿。”冰月眉颦莞尔,眼梢里漾着些柔淡的喜意。
    霜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朝着冰月狡黠一笑道:“先头梧桐和双喜将她送来时,可把我唬了一跳。”
    冰月笑而不语。
    霜降心里止不住地腹诽,面上却娇娇柔柔地说:“珠绒把发了霉的衣衫送给那哑巴,她竟也能感动得泪花涟涟,可见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丫鬟,如何比的过冰月姐姐的出身见地?”
    “好了。”冰月呵斥了她一声,眼角的余光正紧紧落在几寸之隔的书房上,见里头无声无息,也只得按捺下心里的满腔热切。
    不知凝神望了多久,冰月才舍得收回自己的目光,与霜降说:“爷今日应是宿在外书房了。”
    话里有浓浓的憾意。
    “还有那烟儿,往后就让她在东面的花圃旁浇花洒水。”冰月道。
    霜降立时答应了下来,心里却不屑道:还不是因那哑巴生的比她美,她便蛮横地不许人家往爷面前凑。
    这冰月伺候了爷三年,连个姑娘的名分都没挣着,只是个一等丫鬟罢了,却处处要摆世子妃的款儿。
    两人在廊庑下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
    又候了一阵,双喜从书房里探头出来要添茶水和糕点,并无其余的吩咐。
    借着半阖的门扉缝隙,冰月望见了那伏在梨象纹翘头案上提笔运气的郑衣息,烛火影影绰绰,摧得他俊白薄冷的面容多了几分凡尘暖意。
    冷月贪看不止,一腔情意无处安放。
    倏地,门扉被双喜阖上。
    霜降的催促声也打断了冰月的绮思,“冰月姐姐,咱们还在这儿等什么呢?爷白日里也不让我们进他的书房,更何况是夜里?”
    冰月掩住明眸里的失落,叹了一声道:“回屋吧。”
    两人方才调转身形,欲要踏下书房前的泰山石阶。
    可身后烛火通明的书房里却冷不丁冒出一声茶盏落地的清脆声响,划破了寂冷夜色里的宁静。
    冰月与霜降皆唬了一跳,回身之时双喜已推开了书房大门,面色惊慌地与冰月说:“快去把那个烟儿唤来,爷要见她。”
    第4章 书房
    烟儿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她记得郑衣息将她从苏氏的手里救了下来,也记得他赐给了自己价值百金的玉容膏。
    甚至那玉容膏,比一百个她还要值钱一些。
    珠绒颇为艳羡地说:“整个郑国公府里统共只有一丁点儿,老太太和大太太那儿都没有,世子爷却都给了你。”
    烟儿趴伏在软塌中,神色讷然沉静,两缕凌乱的鬓发遮住了她皎若美玉的脸庞,只剩些病中的愁容懒态。
    珠绒瞥了她一眼,撇了撇嘴后便凝神端详起了铜花镜里的昳丽容颜。
    她的容貌虽比不过这新来的哑巴,可却比冰月和霜降要美上几分。
    往后多去书房廊庑下露一露脸,何尝没有被世子爷瞧中的机会?
    珠绒正在悠然自得时,厢房外却响起一阵阵零碎的脚步声。
    菱花珠绣卷帘被掀起,趁着浓重的夜色,露出两张怒意凛凛的娇俏面容来。
    “烟儿,世子爷命你立刻去书房里伺候。”冰月面色惨白,盯着烟儿的眸子仿佛要将她凿穿一般。
    霜降堵着气不肯正眼去瞧烟儿,坐在团凳上梳妆的珠绒也慌了神,手里的篦子闻声而落。
    “爷怎么会传唤她?”
    在如此旖旎的夜色里,越过她们这三个面貌清雅、口齿伶俐的丫鬟,却偏偏让那个哑巴去书房里伺候。
    里头的深意实在引人遐思。
    三人望向烟儿的视线里已是漾着如出一辙的嫌恶与忌惮。
    而躺在软塌里的烟儿听得这句传唤后,竟是止不住地发起抖来,思绪已拢回那日在竹林时,被郑衣息掐的只剩一口气的时候。
    那一霎那的郑衣息分明就是镀着人皮的恶鬼,修长的指节便如索命的锁链。
    “快些吧,别让爷等烦了。”冰月冷声催促道。
    烟儿自然不敢违抗郑衣息的吩咐,只她下半身的伤痕尚未痊愈,翻身下榻时抽动了伤处,疼得她额角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冰月三人却打定了注意要冷眼旁观,并无一人愿意上来搀扶一下烟儿。
    烟儿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寮房,满心满眼思虑地皆是郑衣息的阴森可怖,单薄清秀的身子止不住地发颤。
    循着廊庑下的朦胧灯辉,烟儿慢吞吞地移挪到了书房门前。
    里头的双喜听见动静后,立时打开了屋门,如获救星般道:“爷在里头等你。”
    说罢,便如一阵风便钻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门扉半敞,烟儿已从缝隙里瞥见了郑衣息的身影,身子抖得愈发厉害。
    “进来。”
    伏案习字的郑衣息已抬了首,正好整以暇地注视着烟儿,目光从她清丽素白的脸蛋游移到不盈一握的腰肢,眸色讳莫如深。
    烟儿垂着头,顶着灼人的视线走进了书房,抖着身子立在了堂屋中央,顿涩地屈膝行了个礼。
    “倒忘了你不会说话。”郑衣息笑了笑,眸光却自始至终未曾从烟儿身上移开。
    那眸光里透着审视、好奇、不怀好意,还有些居高自傲的鄙夷。
    他凝神的太过入神,以至于烛火掩盖住了璨眸里的冷色。
    烟儿抬头,恰撞进他如一汪深潭的明眸里,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书房的屋门尚未阖上。
    似是有人提着六角宫灯在廊角遥遥地窥视着书房里的动静。
    郑衣息倏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把玩着手里封好的墨砚,笑道:“你身上的衣衫是冰月常穿的那件。”
    杏花百褶衫,绣边是俗色的大红配绿,衬着烟儿莹白的肌肤,反而有几分别样的雅致。
    “可今夜一过,她们便会统统记恨上你。”他幽幽开口道。
    烟儿怯生生地抬了头,水凌凌的杏眸里凝着些不解。
    她摇摇头,又顿了顿,再摇了摇头。
    郑衣息嘴角漾起的笑意愈发轻佻肆意。
    他将那冻墨搁在了桌案上,道:“你是在说,她们对你很好,不会记恨你?”
    烟儿怔然抬眸,虽是不曾从嘴里吐一个字来,可那双清浅的黛眸却将她单纯的心思暴露得明明白白。
    郑衣息心下愈发满意。
    夜色深许,烛火不明,眼前的这个哑女颔首半遮不掩的情态与那出身名门的苏烟柔有五六成相像。
    且这哑女还胆小怯懦,心思也好揣摩的很儿。
    一连烦躁了几日的心绪总算寻到了缺口得以纾解,郑衣息不再正襟危坐,只慵慵懒懒地倚靠在乌木镌花扶手椅里。
    “这府里的人哪一个不是一门心思地想往上爬?主子是这样,丫鬟们也不例外。”郑衣息道。
    烟儿却仍是垂眸不语,并不明白郑衣息话里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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