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睡觉的这段时间内,那小吏终于把案卷给送来了,果然楚青崖猜得不错,那些下属就是串通好来糊弄他的,上面的判词十条有九条是他自己的字,墨迹未干。
    江蓠在他期待的眼神下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案子也读了,他坐在一旁,端着茶盏润嗓,不时瞟她一眼。
    放下案卷的同时,茶盏也落下了,在床头磕出“叮”的一响,好像在警告她不要乱说。
    “酷吏之名,并非无中生有啊。”江蓠委婉道,“七个里两个凌迟两个剥皮实草,只有三个是利索砍头的。”
    楚青崖并不在意,“你单说写得好不好。”
    她无奈道:“楚大人,你干这行都干了十年,就是不识字的,嘴里也能蹦几句像模像样的话。你这判词写得行云流水,不赞一词,但这是你吃饭的家伙,拿来和一个十九岁的学生比,不是欺负人家吗?”
    楚青崖不悦,“你当着我的面,把那薛湛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替他说了几百句话,却只丢给我八个字?”
    “我说你写得好,怎么还恼了呢?”
    “你这叫夸我做得好?你说观其判,知其才干,分明是在心里骂我是个冷酷无情的阎王。”
    江蓠双手负胸:“你知道还问。”
    楚青崖沉着脸夺过案卷,走回大厅,锁在抽屉里,“下值了,回府。”
    江蓠慢吞吞地穿鞋,还碎碎念:“薛世子不止是判词,他每一题都答得好,我们强识司训练代笔,都要求学他的作答风格,因为人家有真本事,无论是哪届考官,碰上他不给个三鼎甲,那就没天理了。”
    “你还说!”他拉着她出门。
    江蓠被他扯着,生气了,“我就说,薛世子的策问是我见过的程文集里写得最好的!二十年来最好的!”
    楚青崖拎着食盒,冷笑:“他有个好家世,府里出入的都是当世鸿儒、天潢贵胄,从小受的是文墨熏陶,学的是懿言嘉行,要是考不好,靖武侯都没脸出门。我爹只是个穷乡僻壤的八品县丞,不能给我请好先生,没钱打点京官,自然实力不济,远远比不得他。”
    “我说他好,又没说你不好,我不是在陛下面前夸你是奇才吗?”江蓠摇头,“你都一品入阁了,还计较过去的考试,执念不要太深。”
    楚青崖握住她的手腕,眸子几欲冒火:“本官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科场舞弊。”
    江蓠有些怕了,“薛阁老今早才说,不准你拿这个要挟。”
    他哼了声:“找到人撑腰,就不把我放眼里了!有本事回家再说一遍,看你明早几时起来。”
    一转头,只见满院子的官吏都变成了石头,僵在原地,张口结舌地望着他们。
    两人相视一眼,手挽着手快步走出院门,脚下生风,江蓠把脑袋靠在他胸口,耳朵红透了。
    在衙门外上了车,楚青崖咳了一嗓子,方道:“你膜拜他的文章,去国子监里请教他好了,我要是拦你,天诛地灭。”
    江蓠阴阳怪气:“多行不义必自毙,天和地何必管人。”
    玄英痛苦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求求二位祖宗别吵了,是愁御史没有理由弹劾吗?”
    如此才安静了下来。
    往后五天,楚青崖都带着江蓠去官署上值,案卷很快就看得差不多了。
    这一个月,两人各忙各的,楚青崖下值后也在书房待到深夜,江蓠则管着府中整修,五进院子都动了土木,花着他库房里白花花的银子,十分过瘾。她从未管过家,但幼时在江府耳濡目染,多少演得出当家主母的气势,婚后又在柳夫人那儿恶补了一番,经过最初几日的生疏磕绊,眼下吩咐起佣人做事,那叫一个流畅自如、得心应手。
    冬至来临,一桩历时多年的舞弊大案震惊朝野。
    初九的大朝会上,时任刑部尚书的文华殿大学士将一份结案书呈上御前,书中详述了豫昌省桂堂的滔天罪行。此堂创办于宣宗朝的元凤十八年,将科场作弊的手法钻研到极致,共有牵线贿赂、炮制夹带、训养代笔大三样,令人瞠目结舌。堂主在永州城的地下溶洞开辟四司六厅,挖掘暗道,更在大燕各地开枝散叶,赚取上万两不义之财,堂内所养近百人,通功易事、各司其职,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其中枪替一门,二十二年来共有代笔八十七人,替全国九省十八府两百一十五人考中秀才、举人或进士。这些花钱作弊的雇主或为免税免役,或为做官,如今在世的还剩五十余人,其中就有二十多名官员,低至九品,高至四品,竟然还有御前的熟面孔。这些人是桂堂的靠山,对此讳莫如深,多年来把这个组织牢牢藏在了水面之下。
    此案牵涉甚广,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耗费了大量精力溯源,在一个半月内查看了上千卷宗,对每个在世的舞弊犯逐一审查,根据舞弊种类量身定罚。官员和庶民都由天子禁卫秘密拘捕,现到京城的数目过半,重则坐以欺君之罪砍头,中则杖一百、流三千里,轻则缴纳赎罪银游街示众。死去的案犯也不能幸免,掘坟鞭尸,或向子女收取赎罪银,以威慑百姓。
    桂堂内的堂众,四十六人关在刑部牢,由于全部中毒疯癫,今上怀慈悲之心,无有处死罪者,只判以流刑。至于堂内名册上登记的代笔,除了一名投诚的重要证人,都蹊跷死亡。永州总堂和外省联络处都被官府查封,地下暗道填土销毁,桂堂就此在大燕绝迹,然而小卒落网,大鱼在外,堂主秋兴满带着几名易容圣手一起神秘消失了,朝廷发下海捕文书,着各地缉拿。
    楚阁老在早朝上宣读完结案书后,召了两个刑部观政的进士入殿,他们将如何在乾江省伏牛观中进香、得三清祖师显灵指点找上桂堂、乡试中举的经过一五一十道来,听得众臣大惊失色。
    无人不知,那伏牛观是齐王殿下修道之处。
    两个进士羞愧地交代完,楚阁老拿着涉案官员的名单,一一报出这些人中有几个是与齐王辖地有关联的,是家中何人在何时去过道观,或拜访过齐王左右。
    桂堂和齐王的关系昭然若揭,但这些年赚的真金白银到底流入何处,尚未追查完毕,今上发不得驾帖,只能先下一道手谕,勒令皇叔回应此事,并在正月初一来京朝贡。
    朝会开完就是冬至七天的休沐,三法司忙了整月的官吏们一个个身心交瘁,终于得以回家放松。
    此时的尚书府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亭台楼阁光鲜亮丽,山石水榭玲珑别致,园中移栽了一片腊梅花,待到来年迎风吐艳,又是一种闲情雅趣。
    江蓠十分满意自己做的改动,只是有一件事未告诉楚青崖,等他从宫中赴宴回来,便掐着时辰带了两三人,在府门口打着灯笼迎接。夜深露重,天上飘下丝丝冻雨,落在风帽上,她搬了把凳子坐着,和几个下人家里的孩子讲故事玩儿,银铃般的笑声飘到巷尾,随风渗入轿中。
    楚青崖一下轿,就看见他夫人坐在门前,被几个小萝卜头聚精会神地围着,拢着一袭牡丹色的貂裘,手上揣个六角梅花的铜暖炉,兜帽雪白的绒毛搔着脖颈,衬得脸庞艳若桃李,活脱脱一个画上的昭君。那双灵秀如黛的眉一挑,便是笑意如春,薰风拂面,熨得人心头服帖,再不起丝毫烦闷。
    他走过去,给孩子们发几块糖,都驱散了,把那顶毛茸茸的风帽正了正,牵着她的手跨进门槛,“这样冷的天,夫人怎么却在门口等我?”
    江蓠笑着叫了一声“夫君”,他的遐思顿时飞得无影无踪,警惕地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一般这么叫他,就是干了坏事,或者有求于他。
    她埋怨道:“夫君怎么一回来就说晦气话!今日府里完工,你平日只去主屋书房浴房,一双眼只盯着公文,哪知道别处大变样了,我等不及要带你四处逛逛,否则你迷路了还怨我。”
    “你修什么了,至于到迷路的地步?”
    江蓠把他的手放在铜暖炉上,“呀,你的手好冰。”
    “被你吓得。”他说。
    江蓠暗骂一句,领着他在庭院中看了一圈,指花吟树,说墙道瓦,滔滔不绝,依次介绍了三进院子,连块新贴的石砖都要细细描绘一通。楚青崖听得无聊,拉着她去主屋,甫一关门,就脱了她的貂裘,温热的嘴唇贴上来。
    “再不说事,就——”
    她把铜手炉往他手背一放,连炉带手“咣”地砸在桌上,楚青崖还没生气,她却气鼓鼓地道:“我修得不好么?”
    “甚好,多了许多东西。”实则他没细看,只知道不会迷路。
    “冬至大如年,这些工匠今日才回家,也不容易,我多付了些工钱。”江蓠试图说得理直气壮。
    楚青崖解下斗篷,挂在桁架上,把她一抱,揽在腿上坐到榻边,“夫人还请直言,修缮家里统共花了多少银子?”
    江蓠的寒毛竖了起来,“夫君要听宽泛的,还是精细的?”
    “要听确切的数。”他的唇印在她耳边,吐息带着玫瑰的淡香。
    ……他又吃玫瑰豆沙酥饼了,江蓠不合时宜地想。
    楚青崖抱了她一会儿,没听到回答,狐疑:“你该不会把库房里的银子全花光了?”
    “没有没有,就五百一十二两三钱五文。”她硬着头皮道,“再加几匹布、几斗米。”
    是他半年的俸禄。
    他沉默半晌,呼出一口气,“夫人,明人不说暗话,你是想让本官从今年开始收炭敬么?”
    “我怎么敢要你收贿赂。”江蓠咽了口唾沫,“我今日一算账,才发现有这么多,拆开看其实也不多……”
    “嗯?”
    “我也是为夫君着想,这宅子是先帝赐的,得配上好东西,对吧?我叫人去市面上买些好的砖瓦花卉,哪知道送来的都是大燕境内最好的,好到能上贡,还说什么尚书府、国公府、侯府都用这些,我一咬牙,就让他们照着人家府邸的规格做了。还有工钱,伙食钱,骡马的草料钱,京城样样都比别处贵一倍,加上又想在冬至前做完,就不小心花多了银子……”她讪讪道。
    楚青崖问:“你是怕我生气,才冒雨在外面等?”
    江蓠扭头看他,做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他亲了亲她的脸,她躲过去,他搂住她倒在榻上,把人翻了个个儿,让她趴在胸口。
    “夫人只要不让本官倾家荡产、流落街头,或者回家吃父母的,本官并无异议。”
    他剔透如镜的眸子看着她,映出两抹小小的人影,江蓠小声道:“你生气就生气,扣我月钱就好了嘛。”
    楚青崖奇道:“我什么时候给你发过月钱?不都是你去太仓署领了俸禄,折了银子存库房么?夫人既然如此诚心实意,我每月三两银子聘你做府里的管事得了,你管不好,我就把你辞了,你再去给那劳什子国公府、侯府管。”
    江蓠垂下脑袋,“你干什么讽刺人。”
    “你不就把自己当管事么,半点没当是我夫人。”他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平日里跟我顶嘴龇牙,一提到钱,心虚成这样。”
    江蓠确实心虚,把那铜手炉拿到他面前,“这个好看不?”
    “嗯。”
    “要五十两啊。”她哭丧着脸,“我考两次试也赚不到这么多,但是它太好看了……”
    “你既然说到人家府邸,那就去串个门,看哪家的诰命夫人像你这样,五十两买个手炉,还要跟丈夫禀报。”他无奈地摇头。
    他其实真没生气,一个月花了五百两,确实手笔巨大,但在京城也不算过分的花销。
    她第一次见到大钱,又觉得他守财,对比之下觉得自己花得没边,心里惭愧。楚青崖一清二楚,因为他也是这么过来的,十五岁初入盛京,被王公贵族的奢靡震撼,时间一长逐渐习惯,最后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了。
    江蓠说:“她们有嫁妆,是自己的钱,买个手炉就跟买串糖葫芦似的,我那几箱破烂玩意,连箱带布都凑不出二十两。”
    “我的俸禄就是你的嫁妆。”
    江蓠觉得自己骨头好软,听了这话把头直摇,“要不,你还是生个气吧。”
    她甚少这么执着,他捏住她的鼻尖,也不知何时她才能抛弃“为别人管钱”这个想法,长长一叹:
    “我气得七窍生烟,夫人可以服侍我歇息么?”
    江蓠立刻翻脸:“这个不能,你换一个。”
    楚青崖把她抱起来,往床上一扔:“我看你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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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的好喜欢写小狗吵架(gt;﹏lt;)
    夫人其实很有分寸,现在是狗在上班养家,所以在大事例如经济问题上不会跟他闹,只吵小事。
    狗是小镇做题家,碰上世家精英官二代有点心虚,生怕老婆跟家庭条件更好的男神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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