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中彻夜灯火通明,一边在烧水熬药,一边在准备丧仪,  下人们忙得晕头转向。
    天明时分,楚青崖终于送太医从屋里出来。
    “这病来得凶险,幸而夫人身体底子好,心志又强,生扛了一晚。吃几副疏风宣闭、固本培元的药,将养两个月应无大碍。”
    老太医捋着花白的胡须,叮嘱道:“但风寒冲了月事,回京后您得请位妇科的来调养,行经方可少吃些苦头。历来红事不让白事,夫人尚在新婚,切忌劳累忧愤,阁老多陪陪她,心病还需心药来医。”
    楚青崖难掩疲惫之色,道了谢,让家丁带他去拿诊金。
    玄英也一晚没睡,来报:“宅子的看护重新布置了一遍,那六个兄弟的尸身也找仵作验过了,中的是从未见过的一种奇毒,推测能令肢体瞬间麻痹,毫无还手之力。桌上两只茶杯,其中一只下了‘枕黄粱’,燕夫人走得没有痛苦。”
    楚青崖掐了掐眉心,“知道了,先去休息吧。过了今天,想睡也没多少时间了。”
    “大人,您一晚没合眼,也歇歇。”
    他摇摇头,“我再去趟别院。”
    走出园子,迎面遇上抱着孩子的卢翊,一胳膊把他推了回去:“明渊,瞧你步子都飘了,还怎么去办差?灵堂有我和岳母大人布置,用什么木头的棺材、穿什么样的寿衣,备什么回礼给吊丧的客人,这些我们比你懂。你姐姐这几日来家住着,和你爹主持家事,你就安心陪着你夫人,睡足了再去查案,你手下那帮人又不是吃白饭的,跟了你九个月,就是猪也学了两手!况且死的是他们兄弟,能不拼命追查?我叫杜蘅跟着去,有什么动静,他来知会你。”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楚青崖叹了口气,“多谢姐夫。”
    卢翊怀里的阿芷肿着眼睛,八岁的小丫头,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声音冷静得出奇:
    “姐夫,娘以前说过,要你照顾好姐姐。”
    卢翊疼惜地摸摸她的脑袋,对楚青崖道:“这孩子送来我家玩了几天,惯会逗人笑,这下子眼泪是流干净了,让她见见弟妹吧。”
    阿芷却把头一撇,吸了吸鼻子,“姐姐看到我,定是要哭的,我跟卢叔叔走,去给娘穿衣服,等出殡了,我走在棺材前头。”
    楚青崖拍了拍她的肩,“拜托小妹了,你姐姐病得重,一时起不来。”
    卢翊忍不住抹眼睛,“你就不能捡点好听的说……”
    一大一小往主屋见柳夫人,楚青崖站在月洞门前吹了会儿风,去了浴房。
    沐浴时脑子里也在回放昨晚的画面,那血淋淋的一幕,在他碰上过的所有案子中,都算残忍的。
    他用这种方式砍了齐王的岳父,他们派人去了他岳母家,屠了整座院子。
    但为何屋内人的死状和屋外的护卫大相径庭?
    要报复,那就该所有人一视同仁,没道理拿护卫杀鸡儆猴,却礼待主人的。
    疑点甚大。
    洗完澡回屋,床上的江蓠依旧沉睡着。他给自己灌了碗防风驱寒的汤药,躺进被子里,轻轻摩挲着她发白的嘴唇,摸了许久也不见有血色。
    太医说她气血两亏。
    楚青崖侧过身,手掌捂在她冰凉的肚子上。
    过了很久,还是没有睡着,他望着帐顶夜明珠旁吊着的绿荷包,那弯用头发丝绣出的笑脸纵然缝回去,也是破裂歪斜的。
    屋内寂然,火盆里的炭噼啪响了一声。
    他低低开口:“你是不是很得意?”
    “往后一直做我夫人吧。”
    “你赢了。”
    不过一个月。
    他输得一败涂地,尊严全无。
    简直是猪油蒙了心,脑袋勾了芡,浓雾迷了眼。
    一叶障目,还夸那叶子绿,画地为牢,硬说这是琼楼。
    楚青崖不免有些绝望,凝视着她的侧脸,想到她正乖乖地躺在自己身边,哪里也去不了,精神一松,渐渐合上眼。
    没睡多久,便被外面说话吵醒了,是杜蘅的声音。
    “……真的是要事!糟了糟了!”
    楚青崖从药盒里找了两朵棉花,给她塞到耳朵里,披衣下床出去,冷着脸打开门:
    “什么糟了?”
    杜蘅急得冒汗,“大人,您不是说给陛下上了折子,撤掉田安国的名次吗?桂榜一个时辰前贴在贡院前门上了,第一名解元,就写着‘田安国’三个字!”
    楚青崖屈指抵住太阳穴,重重地按了按,深吸口气,“都换上公服,备车。”
    榜是午时贴上去的,车走到城东南的贡院,正赶上一大群学子围在榜下指指点点。
    “怎么回事……”
    “田少爷不是开考前就死了吗?”
    “不会是太想中举,魂魄飘回来考试吧。”
    “积点口德,小心他晚上来找你……楚阁老来了!”
    顿时,学生们有站着作揖的,有弯腰拜见的,也有跪的,姿态各不相同。
    八个玄衣皂靴的侍卫在前方开道,手持仪仗,四驾的大车上下来一人,绯袍乌纱,秀骨清像,广袖如流云蔽月,半遮住一身肃杀之气,正是当朝最得圣上倚重的文华殿大学士。
    他走到桂榜下,抬首细看片刻,负手淡淡道:“你们都是豫昌省籍贯的生员?”
    “是。”众人异口同声道。
    楚青崖踱了几步,冰冷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视过,“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你们这些参加乡试的人,都考过了秀才,通过了三年一次的岁考和乡试前的科考,一层层地筛上来,实在艰辛。跪下来的那几个,都免礼,站着回话。”
    他走到一个跪拜的学生面前,亲自扶起来:“敢问阁下年岁几何?读了几年书?考了几回试?”
    那考生是个老秀才,两鬓都已斑白,做梦也想不到一品大员会同自己说话,激动得热泪盈眶,“阁老见笑,草民今年五十四了,七岁时老母卖了家里生蛋的鸡,送小人去读私塾开蒙,二十四岁那年考中秀才,今年已是第十六次参加乡试了,却还是名落孙山。惭愧!惭愧!”
    楚青崖从袖袋中取出一锭雪花银给他,赞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若次次都来,考到六十五岁,朝廷按例赐举人出身。”
    老秀才接了银子,喜不自胜,又垂泪道:“小人虽不才,却读了几十年圣贤书,懂得君子不受嗟来之食的道理,倘若六十五岁还不能中举,便安安心心在乡里做教书先生了此残生,万不敢叫朝廷为我这等草包破费。”
    楚青崖又问了几个下跪的生员,回答相差无多。他一一施了银两,走回榜下,朗声道:“你们可都听到了?寒窗苦读,何其不易,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登上朝堂,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们中间,见了本官跪着的,大多年岁已高,是把读书科举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寒门子弟;站着的,大多年轻气盛,衣着不凡,是饱读诗书的富家之后。然而,恰恰有那等人,心术不正,狂妄自大,视国法为一纸空文,污了读书人的清誉!”
    他指着桂榜上盖的玉玺印,“贿赂考场官吏,私藏夹带,更甚者枪替,向来考风清正的豫昌省,怎么本官一来,种种舞弊手段就大行其道了?是本官查得严,还是过去考场管得松?本官身为乡试总提调,考生里有几个使了伎俩,看得一清二楚。盖了皇章,便是坐实欺君之罪,本官特意保留了原本排名,叫你们看看,这些欺君罔上、占用中举名额的奸猾无赖,是如何受到国法严惩的!头一个就是犯了枪替之罪的田安国!”
    他举起一纸罪状,“田家已认罪画押,花三百两白银请了代考,另花五十两调换号舍,这替他中解元的罪人已在府牢关了大半月,愿供出同党戴罪立功,助朝廷清查,圣上已经准许。田安国虽死,犹不能抵罪,来人,现在就把这榜抄一份,贴到田家祖坟,将此人尸身从墓中拉出来鞭三十,一下也不能少!”
    “遵命!”
    侍卫得令,立刻拿出纸笔抄起榜来。
    众人听了他一番掷地有声的训话,有惊讶的,有愤懑的,有不甘的,更有心虚之人,听到要将田安国拉出来鞭尸,不禁汗流浃背,胆寒心惊。
    刚才被询问过的那几个秀才老泪纵横,哭声凄惨:“阁老明鉴,定要将这些人一个个抓出来,要不是他们,我们兴许早就能考中了!天底下竟有这等不公之事!”
    楚青崖看着躁动不安的人群,神色冷峻威严,“天日昭昭,本官今天就在贡院前告知你们,不止这次乡试要查,豫昌省各州县五年之内的童试也要查,看看是哪个见官不跪的秀才,是靠钱买来的功名。只要抓到,就别怪朝廷从重处置了!”
    说罢便举步从人群中经过,袖袍刮出一阵凛冽寒风,两侧的学子个个起了层鸡皮疙瘩,低头行礼,口中喊着“恭送阁老”,见那红袍消失在车上,才长舒一口气。
    “果然是酷吏……”
    “好得很,快将那些作弊的畜生抓出来砍头!”
    “此前就听说有人使了银子作弊,太嚣张了……”
    楚青崖上了车,将外袍扔在一边,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等到看不见贡院的钟楼了,骑马的杜蘅真心实意地夸道:“大人,您刚才把他们镇得服服帖帖,都没人说田安国请的代笔判轻了。”
    玄英敲了他一下,低斥:“会不会说话,什么判轻了,那是圣上御笔亲批的!谁脑子不好敢当众反对圣上?”
    楚青崖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此时也没力气计较他们七嘴八舌,哼了一声:“若是查不出这四百个考生里有几个作弊的,就把家里那个解元拉出来,先打一百板子,再五马分尸,死了也把胳膊腿吊在菜市口各抽三百鞭,方解我心头之恨。”
    杜蘅向玄英做着口型:“没打一下,他就要抱着人去找太医了!”
    两人在车外偷笑。
    回了府,申时刚过,太阳晒得花园暖融融的。
    春燕跑来禀报:“夫人和姑爷去别院布置了,少夫人醒了,在里头用饭呢。”
    楚青崖推开房门,把手里的官服和乌纱帽往桌上一丢,大步走进暖阁,珠帘在身后叮叮当当地响。
    “退下。”
    床边伺候的瑞香看他脸色阴沉,不敢多言,放下碗溜了。
    江蓠喝了半碗乌鱼汤,恢复了几分元气,烧还没退下来,颊上泛着两团红晕。她擦擦嘴,瞥了眼帐外立着的男人,将一缕青丝撩到耳后,哑声道:
    “大人是嫌牢里日子太好,拿我来卧房问罪么?”
    楚青崖就知道她嘴里吐不出象牙,被刺激了一个月,也习惯了,这时居然能异常平静地开口:
    “恭喜夫人,不负众望摘得乡试魁首。国朝科举之风盛行两百年,唯有夫人这样十一年来跑遍各省助人为乐,考了二十三场县府院试、十五场岁科考、四场乡试的转世魁星才有资格中解元,本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江蓠呆了。
    解元?
    他开什么玩笑!
    楚青崖看她瞠目结舌,心力交瘁地往床上一坐,夺过她手里的碗,把剩下半碗乌鱼汤喝得一干二净。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没吃过东西,是真饿了。
    “不可能!”江蓠反应过来,“我有一题是瞎写的,就是——”
    “郑伯克段于鄢。你策问是乙等,但前两场都是甲等,所以三场卷子都装在一起送去京城给陛下看了。我在贡院就给陛下上了折子,放榜时不能有田安国之名,大约有人半道截了奏折,所以没送到宫里去。”
    江蓠匪夷所思:“你都知道我替田安国考试,还把我卷子送上去?楚大人,你那天是喝酒了吗?”
    “六个考官加上内外帘官和杂役,共有五十多人,为了防止走漏消息,让作弊者逃出城,我没告诉他们有枪替。”
    楚青崖把她挤到床里头去,靠枕也夺过来,望着帐顶荷包上的笑脸,越看越像个哭脸,“本想直接送到京城,让陛下把田安国从榜上划掉,哪知不但没划掉,还升了第一。”
    江蓠小心翼翼地问:“你方才是去贡院了?”
    楚青崖道:“夫人不知,那群考生得知田安国请人代考中了解元,义愤填膺,要本官将代笔抓起来凌迟处死呢。”
    “……真的?”
    “不能再真。还有考生当场触柱,说若没有这代笔,他这次定能中举,苍天无眼,叫阴险狡诈之辈毁他前途。”
    江蓠头皮发麻,“你在吓我。”
    楚青崖叹了口气,“本官已在想如何将你押到刑部大牢,叫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把你这身皮肉弄成解气的模样,拖出去给莘莘学子交代了。”
    “……大人,我都说我能作证,你放我出来,不就是同意了吗?”江蓠提心吊胆地问。
    楚青崖侧过头,鼻尖几乎挨到她的脸,幽幽道:“本官很难办啊。”
    四目相对,他的嗓音低下来:“你若叫我夫君,我还能念着夫妻之情,从中斡旋。”
    江蓠憋了一阵,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小阁老!”
    楚青崖翻下床,指着她道:“你等着,回了京我看你还能自在到几时。”
    说完便拎着空碗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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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新年好!看到这章的小天使们都能和甲首一样考试过过过?(?????????)?
    警犬工作好累,出外勤要换制服,回家还叼着饭碗受气(gt;﹏lt;)
    本文设定恩科频繁,乡试不是三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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