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知已经大半年没见到阿爹了。
    当日前来缉拿抄家的人说她阿爹贪污,包围了沈府,给阿爹戴上了镣铐,推搡着阿爹往外走,又用锋利的佩刀圈住了一干女眷仆奴。
    抓到一个,便丢过来一个。和丢一块石头赶一只羊,没什么区别。
    知知一度想要奋身冲开刀刃,追着她阿爹去,阿娘却死死把她抱住,这是温柔的阿娘第一次那么用力抱她按住她,知知的胳膊都很痛。但知知晓得,阿娘这是拼了命在保全她,不许她做傻事。也不许那些残忍的大刀越过她这道血肉之躯的屏障。
    知知若再鲁莽,刀尖指着的就是她阿娘了。
    所以知知不能。
    她只能看着阿爹被那些人撵着走,一步三回头地回望她和阿娘,摇头告诉知知别冲动,别怕。
    知知没有兄弟姐妹,是阿爹阿娘唯一的掌珠,是沈家最快活的小千金。
    被抄家的次日便是元夕。但沈家的小千金,却终究没能和她的爹娘过成今年的元夕。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知知一个人。等知知反应过来,才发现糙白的信页不知何时掉到了油灯的火焰上,被烧了个通彻,只有焦红灰烬,湮圮在灯碗中央。
    这灯,她本是舍不得点的,可是为着要配制茶包,怕弄错了分量,殿下日后喝着口感不够合宜,这才燃起了灯火。
    可现在,一个茶包做不到让殿下救她阿爹出来,一罐桂花也不能让殿下寻人给她阿爹治病。
    知知身子一晃,伏在桌子上,眼前一片漆黑。她咬着泛白的唇:“阿爹,知知想你,想你和阿娘了。”
    知知也不懂,才慢慢亮起的天,为何忽然就这么黑了呢?
    连着两天,知知都去了萧弗的书斋找他,但萧弗都没回来。
    一日,两日,知知只觉越渐崩溃,阿爹的身子拖不得的。
    也不是没回去过弥秋院,可老夫人头疾犯的厉害,不会见知知,如今纵然毫无让殿下帮她的成算,殿下却是她唯一的出路。
    “知知姑娘又来了?”连守门的人都看出了知知的异样,“姑娘若有什么急事,等殿下回来了我转告他。”
    知知几乎是双目放空,怔着神点头谢过:“那我明早再来。”
    回了房间,她看着桌上的香囊错乱的针脚,也打不起精神再绣了。
    这几夜知知没有一天能睡着的,如今也再没有朝露姐姐会陪着她哄着她,给她出主意了。
    到了循崇院之后,知知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她跌坐在床边,静森森的秋月夜,露冷的夜气侵遍初秋的地面,也袭上了知知的身子。
    眼睛哭的又肿又沉,脑袋也是昏胀的,知知哭着哭着,身子越发寒丝丝的,就失去了意识……
    …
    老夫人生病不会特地差人去告诉萧弗,但王府毕竟是摄政王的王府,府中动向,萧弗又怎么会不知道。
    纵然宵旰忧勤,难免倏忽,但并非漠不关心。
    今夜萧弗一忙完便匆匆赶回,于病榻前亲奉汤茶。
    可老夫人在榻上背过了身,不肯同他说话。
    萧弗端了药碗道:“儿不是让刘太医来过,母亲用了药仍不见好?”
    母亲的头痛是陈年的顽疾了,早在发作的第一日,他就让太医去到府里看过诊,只是蝗灾的方案才议定,京州远郊又起了时疫。
    他着实脱不开身。
    谁知老夫人幽幽道:“我这沉疴是心病害出来的,刘太医又不是我的儿子,来了有什么用呢。”
    自从父亲过世,母亲就总念叨着让他多陪陪她,萧弗哪能不懂。
    等再回到循崇院,已是夤夜。
    守门的侍卫一见到萧弗,就将近日循崇院的情况上禀,自然也说到了知知:“她看起来颇为忧虑,问过好几次您什么时候回府了。”
    这么盼着见他?
    萧弗本打算明日再召她来问,眼前却历历犹见方才要走时母亲拉着他的手臂的样子。
    “你与元若虽算是指腹为婚,可她毕竟走丢了十几年,就算找回来,她也未必配做我摄政王府的正头王妃。更何况,她若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呢?”
    安国公的长女出生那年,萧弗已有七八岁,国公夫人去寺里敬香,轿子在摄政王府不远处时,夫人未足月却忽然破水,故而被接进了摄政王府生产,当时还是摄政王妃的老夫人与国公夫人一合计,就定下了这门姻亲。
    但自从宋元若失踪,两家已甚少走动,后来,这门亲事连同宋元若的名字,更是成为了摄政王府避不可谈的话题。一提,难免勾起老夫人周氏郁结之处。
    “好,你有情有义,娘不拦你,娘其实也不在乎王府有没有什么王妃,但你身边总该有个照顾你的人,就算不为了让娘能在走之前抱上孙子,也至少让我安安心心地走,不必记挂着你孤苦伶仃。”
    萧弗自不认同这不吉之言:“您胡说什么。”
    心里却多少还是留下了痕影。
    萧弗转身,鬼使神差地走过了循崇院最长的一条径道。
    把她丢去那个离他最远的屋子时,他其实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愿意屈尊费这脚程。
    远远地看见灯烛亮着,他才继续往前。
    然而她竟然连房门也洞开着,萧弗皱着眉径直走入房中。
    就见趴在床榻前的小小身影。
    可一直等到他走到她身后咫尺之距的地方,她都没有反应。萧弗便知,她多半睡着了。
    有好好的枕褥不睡,却要睡在地上。母亲选来照顾他的人,却似连她自己都照顾不好。
    萧弗刚想就此离去,耳边却是侍卫的话,说她找他找的心焦。
    萧弗记得,那日知知对他的害怕不似作伪,何以如今又求盼若渴?
    就在这时候,地上的人微微动了。
    知知晕晕沉沉地醒来。
    她做了一个颠倒怪诞的梦,梦中背后就是峭崖深堑,山风自千刃断壁吹来,知知穿了斗篷,戴了兜帽,斗篷的被子却开了一条缝,冻得她哆哆嗦嗦,还好阿娘拿了针线过来,帮她把那道口子缝好了。
    阿娘还嗔怪她针黹活做的蹩脚,她想抱住阿娘,却扑了个空。
    “醒了?”
    萧弗的声音冷不丁响起,知知还睡眼惺忪的,被吓得一个激灵,几乎是撑着床弹起了身。
    知知找了他几天,恨不得能变成一只鸟雀飞到宫里去,如今他乍然出现在她面前,知知差点疑心是梦外有梦,而她还在梦里。
    可起身的时候太麻利,生生牵动了腰伤,知知痛的倒吸一口冷气。这分明不是梦。
    她于是忍着泪,用细如蚊蝇的声音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萧弗反问:“不是你找我?”
    知知泛泪点头。
    她这会儿才看见,原来她睡时没掩好窗子,院子里的凉气嗖嗖的灌进来,才会梦到斗篷破了,而殿下刚好站在风口,为她挡住了风,斗篷也就修补好了。
    殿下一定是她的救星。
    她一点儿不想再拖延,就那么眼神湿漉漉地看着他,走到他面前:“殿下,我阿爹在狱中感染了时疫,求你…救救他!”
    说着就又要跪下,可她一低眉低身,萧弗都已猜透她的下一步动作,猝然抓住了她纤瘦的手臂,遏止住她的跪势。
    只会跪,就没意思了。
    知知一只手臂被他挟持着,自然拜不下去,也退后不得,唯能仰头看着他平静深邃得似能吞没一切风浪的眼,颤着声询他的意思:“殿下……?”
    只因方才趴着睡时脸圈埋在了臂弯里,困着不透气,知知的整张脸都闷出了不正常的潮红。
    风烛的辉映下,横波欲流。
    萧弗不得不承认,她生得太好,好到穷尽所有王侯氏族,都未必能养的出这样一颗无暇的不世骊珠。
    确认她不会再跪,萧弗松手,“想本王帮你?”
    他捻了捻指上沾的衣尘,好整以暇地掀眼望她,笑了:“伏罪下狱,本是自取之祸,染患时疫,也是天命使然,若人人皆求,本王皆要允吗。凭什么?”
    “不是的,阿爹是被冤枉的。”知知急得连连摇头。
    至于凭什么,实则这个问题知知已经想过太多次了,从老夫人说要她自个儿求了殿下同意开始,于是,几乎是在萧弗松手的同时,知知的耳边就反反复复回荡起朝露姐姐说过的话。
    她说岭南王世子如今得了什么好的都献宝似地想方设法送进来给她。
    而知知不要奇珍,也不要金银。她只要阿爹平安,沈家人团聚。
    于殿下而言,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桂花派不上用场,茶方也不能见效的话,那……她呢?
    知知大着胆子,拼着豁出去所有的念头,颤巍巍地向萧弗伸出了一根毫无威胁的春纤弱指。
    他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那就让知知来近他。
    她的手指轻轻勾住他腰间的玉带。
    可萧弗不为所动。
    知知只好就此轻轻攥着他的腰带,借以踮起脚尖,弥补身量上的差距,将美人的一颗雨膏烟腻的樱口,凑送在他唇下,将碰还离。
    她如此哀着声乞问:“殿下……能不能抱抱知知?”
    香息薄颤,水雾朦胧。
    知知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他抱了她,那就算是她勾引到了罢?
    知知其实对男女之事并未开悟,以为相拥于怀就是肌肤相亲,同被而眠就是共赴床榻。
    她强迫自己不要怯怕。若这样就能救阿爹,知知可以的。
    总归,她都想好了,以后回到了沈家,也不要嫁人了。
    萧弗却冷眼看着,“跟谁学的,嗯?”
    他拂去她的手,继而按定她的两肩,促迫着知知乖乖站好。
    倾身将她额前斜散的一缕鬓丝撩到耳后,要她清清明明,与他对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知知。”
    第7章 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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