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皮塔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注意安全。”她要求道。
    衣料摩擦的响动,好像有谁在靠近,然后一个更低沉的声音说话了:“往开了想,我们本来不就是希望血缘关系能起作用的吗?虽然步子迈得大了一点,至少方向还是对的。”
    ……这真是好大一步。
    “谢谢你的安慰,李。”露皮塔干巴巴地说。
    她心里也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可能把时间倒退回去,现在能做的唯有尽力找补,至少得想办法跟上这些脱缰的“小马”,随时准备提供帮助。
    这不会是一份容易的工作。
    果然——
    “坏消息!”二十分钟之后,电话那头的阿斯玛变得紧张了起来,“卡拉象群刚刚下水了,达达带着二代象群也跟下去了,看着是要过河!”
    这一带没有浮桥,越野车必须止步。听到这个消息,露皮塔只觉得脑袋嗡嗡响,所幸定位器还在发挥作用,她赶紧给水路向导拨去了电话。
    整个达拉加营地都在超频运转,被记挂着的二代象群却相当惬意。小象们越过了那道透明高墙,踏入了陌生的河流,看到了湿地更深处的风光。
    安澜自己都没想到计划竟然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在过去的接触当中,阿达尼亚不是没有呼唤她回家过,是她自己回避了这个请求;而对象群组成更敏锐的卡拉肯定早就看出了二代象群的结构,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质疑过血脉后裔的决定。
    莱娅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它过去四年的生命中,母亲和外婆只占据了三个月的时光,但安澜却占据了它的全部。无论是袭击发生前,还是袭击发生后,没有一天,她们不陪伴在彼此左右。不自大地说,安澜就是莱娅的支柱,是它勇气的源泉,是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这一点,哪怕阿涅克亚也无法斩断。
    亲近,但是不融入。
    安澜从一开始设想时就给这个计划定了调。
    她认为卡拉象群不会在意二代象群的跟随
    野外多的是这种先例,旱季水源不充沛,常常有两到三个象群一起在某片区域活动的情况,彼此之间互不打扰,偶尔还会相互照应;
    她认为卡拉象群也不会在意提供一点庇护。
    二代这边全是亚成年,在没有新生儿要保护、没有食物要争抢、也不会危及自身的情况下,即使非亲非故的成年同类心情好时也会管一管闲事,更别说是久别重逢还隔栏相处过的血亲。
    这些预判其实都没错,顺势而为地提前开展计划也没有问题,但安澜就是觉得整个过程有点过于丝滑了,好像卡拉早就知道她在盘算什么似的。
    看吧——
    老族长先是非常温和地和她打了招呼,然后就跟会读心术一样带队走向了二代象群原本的目的地,途中还举重若轻地制止了几名年轻后辈对小象的试探行为。
    在卡拉的示意下,成年母象们越走越开,分散到方圆一公里内,走出了一个可以迅速发现威胁并隔绝危险源的队形,而安澜上回看到这个队形,还是在她和莱娅被从母亲身边夺走之前。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
    对上自家外婆饱含深意的视线,安澜只觉得自己的谋划都被扒了个底朝天,但她向来很懂得打蛇随棍上的道理,既然外婆默许了她的计划,还摆出一副要兜底的样子……此时不躺,更待何时!
    于是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整个二代象群都感受到了小头象的愉快和悠闲,别说本就有点像脱缰哈士奇的阿蒂拉,就连阿丽耶都跟着放松了下来。
    莱娅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外婆身边。阿涅克亚收敛起一身的凶戾,毫无尊严地成为了一架会走的秋千,被四岁小象拽着鼻子撒欢绝对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但它没有丝毫抱怨,甘之如饴。
    眼看母亲被牢牢绊住,埃托奥赶紧趁这个机会溜了号,和贾希姆一起蹲在队伍后段说悄悄话。其他几头小公象频频扭头张望,但诺亚比它们更有行动力,没多久就第一个打入其中。
    两个象群十分和谐地相处着。
    走着走着,安澜却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距离二代象群原本要去的河湾还有几公里路时,在最前方带队的卡拉忽然做了一次十分突兀的转向,将整个队伍带向了河流的上游区域。
    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吗?
    还是想换个地方把“追踪者”甩掉?
    尽管保育员们没有靠得很近,嗅觉和听觉都很灵敏的大象仍然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但因为他们没有打扰到什么,气味也还算熟悉,所以卡拉象群才在头象的暗示下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年龄优势摆在那里,外婆的感知能力远远超过了她,安澜没有强求答案,而是从善如流地也改变了前进方向,把这件事先记在了心里。
    走到上游区域,卡拉没有在河边停留,而是仔细看了看水道,选择了相对平坦的地方下水。两个象群跟随着它们的头象。沿途,安澜看到了鳄鱼的脊背,但因为有成年母象在侧,亚成年们在水塘里游泳的次数也不少,渡河渡得很快,所以一路上没有发生什么袭击事件。
    河对岸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纸莎草丛,卡拉一直到草丛深处才慢下脚步,安澜则是向亚成年们发出了跟随指令,要求它们在陌生地域里保持警惕,尽可能不要自己往远离大群的地方走。
    事实证明,她对外婆的了解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湮灭,虽然放慢了脚步,卡拉却没有彻底停住,反而继续往草丛尽头的树林行进,直到翻越这座小岛,又越过对面的水道,再次踏上坚土。
    晚些时候,两艘小木船也找到了这片休息区。
    木船在奥卡万戈三角洲相当常见,几乎每十组游客当中就有八组会雇佣船夫在纵横的水道里观光,但要追逐最大、最危险的动物,比如河马,再比如非洲象,就需要最专业的向导——这对达拉加营地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再次看到保育员的安澜有点心虚。
    经过一段长途跋涉,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小象们都在补充体力,还没到敞开来探索、敞开来玩的时候,乍一看是有些蔫巴。她怎么都觉得举着望远镜的露皮塔和阿斯玛下一秒就要掏出吸氧机。
    不过她本来也没有在野外度过整个旱季的意思,而是想在营地日程和卡拉家族日程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既能让小象们提前学到更多生存技巧,也能让它们得到足够的营养支持和医疗支持。
    连同她自己在内,二代象群的所有成员都是在人工环境里长大的,湿地深处不乏一些危险的动物和植物,循序渐进,频繁体检,才能保证无虞。
    想归想,等她真正带队回归营地时,时间却已经走过整整两周了。归期推迟并不是因为她在刻意拖延,而是因为卡拉总在毫无预兆地改变前进方向。
    如果说最早是在躲避人类,那么后来保育员们频繁坐船进来探望小象的事又怎么解释呢?也不见卡拉驱逐他们,或者带队往更深处躲藏啊。
    如果说是不想和营地接触,但在她流露出要回去的意思时,卡拉可是第一时间呼唤了家族成员,主动提出要护送他们回去的啊。
    难道说卡拉在躲避的是什么非人的存在吗?
    安澜虽然一如既往地信任了外婆的判断,并没有在返程中对路径提出任何异议,心里却被这个疑问弄得有些七上八下,怎么都没法说服自己。
    在旱季接下来的出行中,卡拉仍旧表现得相当慈爱,走过的都是危险等级相对较低的区域,停下来吃饭时选择的也是方便获取的食物,二代象群跟着它,就好像在跟团出行,再轻松没有了。
    小象们找到了新的节奏,营地也适应了这个节奏,保育员们过来观察时一次比一次放松,甚至有了笑模样,可那个谜题却始终没有解开——
    直到旱季中期。
    那时洪峰刚刚经过,到处都弥漫着大水扬起的泥腥味和草腥味,卡拉刚刚踏入一片苇草,忽然停住脚步,想调头往回走。但不管它想躲避的是什么,因为气味被掩盖的缘故,都没有及时躲开。
    在这片安澜十分熟悉的、幼时曾撒欢过的小河湾里,在象群成员略显紧张的骚动当中,在卡拉不满的鼻息背后,远方忽然响起了一个嗡鸣声。
    如同滑腻的游鱼,它只是出现,就从大象频道的星图当中自在溜走,但那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像是从回忆里直接剥离出来的一样,熟悉到她不需要更多确定,立刻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也立刻明白了这段时间里象群到底在回避谁——
    那是象群曾经的庇护者,是出类拔萃的战士。
    那是阿伦西亚。
    第432章
    卡拉在躲避阿伦西亚。
    安澜在得出这个结论后愣怔了好几秒钟。
    和象群伴行那么长时间,她想过卡拉是在躲避规模较大的食肉猛兽,躲避危险的植物,甚至还想过附近是不是有人类遗留下来的陷阱,结果到头来,“躲避攻击性强的同类”才是正确选项——只不过她从一开始就把同类的性别搞错了。
    阿伦西亚……她上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基普加各夫福口中,他们在闲谈中透露出了卡拉家族的信息:分裂成了两个相对独立的群体。
    听到这个消息时,安澜难过了很长时间。
    野象分家通常都发生在老族长故去之后,因为血脉树格外枝繁叶茂,家里有超过一名威望很高的年长者,而且它们还意见相左、观念相反,谁也不服气谁,这才会带着后裔各奔东西……如果没有那场灾难,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阿伦西亚是卡拉的第二个女儿,在她出生那年已经三十有余,膝下育有詹妮特和劳伦特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外孙女詹娅。三十多年的阅历使它成为了世界上最有责任心的保护者之一,也让它同血亲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加深厚、不可斩断。
    作为母亲和头象的卡拉鲜少干涉阿伦西亚负责的护卫工作,即使有时后者反应过激、在没有必要戒备的时候下达戒备指令,它也会支持对方的判断;而作为女儿和追随者的阿伦西亚则是世界上最忠诚的士兵,安澜毫不怀疑,为了卡拉,为了家族,它可以单枪匹马去面对壮年大公象。
    这样的阿伦西亚……却在最后选择了离群。
    安澜感到痛惜,但也无法不理解:第一个长大成年的孩子总是特殊的,只要看看失去莱斯特之后的阿涅克亚变成了什么样子——偏执、暴躁、凶戾——就能想象到阿伦西亚是抱着怎样的恨意、以什么样的姿态发动了袭击。
    卡拉或许劝阻过,或许没有,但它一定明白自己已经无力管束发狂的女儿,也一定明白这种“报复行为”只会给象群带来灾难,于是默许了这部分成员的离去,但它从没有停止过对女儿的思念和爱,所以才造就了在研究员看来形同“主象群”与“卫星象群”的彼此联系的活动路径。
    可是现在,这种联系被单方面地切断了。
    安澜不是傻瓜——
    既然卡拉主动“冷落”了阿伦西亚,就说明它认为现在和女儿进行接触会给刚回家的两头小象,或者二代象群的其他成员,或者象群背后的人类基地,带来严重的影响,而只要它成功隔开了双方,就可以同时为双方提供保护。
    确信了这一点,她立刻向在场的二代象群成员发出预警信号,要求它们以最快速度集中到一起,准备朝反方向逃离;而卡拉象群也调整了队形,原本分散在各处的成年野象忽然从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现任“防卫官”阿梅利亚主动拖后,大概是打着万一冲突发生它还能拦一拦的主意。
    见是一定会见到的。
    安澜对此不抱有其他期待。
    除非阿伦西亚家族在过去几年里诞育了新生儿,否则它们肯定比带着小象的融合象群跑得快,从脚掌下一**传导过的嗡鸣来看,它们也的确在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靠近,近到都不需要用象歌,而是可以靠吼叫声来交流信息了。
    那不是什么友善的问候,而是极致的困惑,是对母亲躲避行为的质问,任何听到吼叫声的同类都不会怀疑它们已经发现了二代象群的存在。
    事实上,安澜到达奥卡万戈之后的行动并不隐秘,光是“送信”这件事就能把离群小象的消息传出去数百公里。阿伦西亚没有更早出现,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它错过了信使的话语,在二代象群深入湿地后才发现异常;要么它那时就知道安澜和莱娅回家了,但并不在意,等到二代象群开始跟着卡拉象群行动才想过来查看情况。
    这两种可能性对应的后续发展……天差地别。
    安澜拿不准阿伦西亚的态度,为防万一,她干脆站到了阿达尼亚身后,非常坦然地寻求着母亲的庇护。其余小象习惯性地跟了过来。阿达尼亚回头一看,片刻都没有犹豫,停下了移动的脚步。
    象群里的氛围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发沉重。
    多纳特不安地来回张望。大象对危机有一种本能的预判,它注意到了即将发生的冲突,也注意到了冲突的关键,因此下意识地朝着远处走了几步,但它毕竟还记得幼时的情谊,不肯轻易离开失而复得的玩伴,没过多久又重新蹭了回来。
    而后——阿伦西亚出现在了视线范围里。
    它在离开的时候一定是带走了几员不属于这条血脉线的成员,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个小象群的成员数目竟然有七名之多。除了詹娅,剩下六名全部是成年体,跟在最后的甚至还是一头公象。
    阻挡在卡拉象群、二代象群和阿伦西亚象群之间的,只有水鸟栖息着的开阔水池,对非洲象来说,更像是稍微大了点的脚盆,说是“阻挡”,其实恐怕连两分钟的拖延作用都不能起到。
    阿伦西亚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扑入水中。
    埃及雁成片成片地振翅高飞,拍打着雪白的翅膀,将原本徘徊在半空的钳嘴鹳撞得七零八落,而生长在岸边的木槿还来不及为碎于大象脚下的倒影惋惜,就被兜头撞上,轻飘飘地断折在地。
    在不曾停歇过的吼叫声里,阿伦西亚不悦地直视着它的血亲,耳朵张到极致,鼻子高高扬起。顶着卡拉不赞同的目光,顶着阿梅利亚警惕的视线,它在象群边缘站定,查探着陌生的气息。
    安澜是距离它最近的一个,不过十步之遥。
    过去的灾难和岁月并没有压垮阿伦西亚的脊背,而是让这头母象变得更加具有攻击性,也更加令人畏惧,它只是高高地耸立着,就占据了她视野的绝大部分,遮住了大树上羽毛鲜亮的椋鸟。
    那种对人类气味的反感和憎恶像电辐射一样隔着空气传导过来,哪怕她们之间还隔着阿达尼亚和阿梅利亚两头大象,从头到尾都没能顺利地对上过目光,安澜仍然能感觉到这股在周围跃动的负面情绪,好像在注视着火山口冒泡的岩浆。
    阿伦西亚不喜欢二代象群。
    这个结论很容易得到——
    当大象想要表达友善的时候,它们通常会放慢速度,轻轻地嗅闻,深情地抚摸,而不是发狂一样越过河流,用足以把狮子吓退的速度靠近,更别说它此刻还没有放下那副攻击预备的姿态了。
    显然,卡拉家族的成年母象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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