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的王在战斗中逝去,又没有留下任何后代;同伴早就已经不在,剩下的后辈又并不亲近;当年决心要报的仇也在这场战斗里了解,仇人死得干净利落,就连遗骸都永远地留在了巢区里。
    那么……还剩下什么呢?
    好像那口一直撑着的气终于消散了一样,过去总让安澜感慨其生命力强盛的先代盟臣在很短一段时间里就瘦成了皮包骨,紧接着,连进食都变得困难——它自己好像也不是特别想进食,每天都是在平静地拖着时间。
    后来有一天,安澜坐在水塘边回忆往事时,这位老盟臣拖着腿加入了她。
    它久久、久久地凝望着水面,然后阖上双眼,感受着抚摸过面颊的微风。那股柔和的风绕过两只雌兽,轻灵地跃向天空,老盟臣猛地弹动了一下,好像想要往前追,又因为受限于这具腐朽又残缺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迅速远去。
    在那个瞬间,安澜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这位老盟臣最终死在了黑鬃女王逝去之后的第三周。
    至此,无限辉煌过的黑鬃联盟彻底烟消云散,而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前辈们终究是死的死,伤的伤,退居二线的退居二线,慢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安澜再环顾四周时,目所能及处,最吸引眼球的,都是那些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了。
    第376章
    安澜一直密切关注着后辈们的成长。
    在过去这场领地护卫战中,壮壮可以说表现得是相当亮眼,不仅准确判断了局势,采纳建议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而且还在行动时合理发挥身份的作用,压住了摇摆不定的小断尾——当然了,这一切也离不开跳跳的大力协助。
    狩猎队中的其他年轻斑鬣狗也发挥抢眼。
    小断尾一开始有些冒进,后来又有点犹疑,但它的性格就是那样,做什么决定都没法立刻下定决心,非得等到形势不容许它再摇摆时才会真正豁出去,最后也算敢打敢冲、调度得当;
    橡树子是安澜自己很看好的后辈,刚一岁龄时就有了许多斑鬣狗两岁龄才有的体格,连母兽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喂出来的,现在长到岁龄,对抗强度进一步增加,本次战斗中以一己之力勉强顶住了两头壮年雌兽的冲击,可以说潜力无限。
    比较可惜的是因芭没有救回来。
    以壮壮当时上前施救的决心和勇气,说不定真能赢得因芭的忠诚,在接下来的几个狩猎里季如虎添翼,不断累积名望,取得独立地位,在成年雌兽中站稳脚跟。可是现在因芭没了,相当于少了一名狩猎主力,这条路就会变得有点难走。
    还有一个很让人叹惋的损失是小南瓜。
    这只年轻雌兽本来五角星唯一还活着的孩子,结果母女俩一个在旱季命丧狮口,一个在雨季死于领地冲突,等于把这条血脉分支直接断绝了。
    角斑鬣狗怎么想暂且不去管它,至少箭标表现得尤为恼火,一方面责备自己驰援得还不够及时,一方面又有点埋怨当时参与追猎的其他氏族成员,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它们横眉冷对。
    壮壮和跳跳背靠王座,在安澜在场时,箭标碍于地位不得不挤出带点好脸色来,但只要安澜一转身,或者不在巢区,两个年轻人就会感受到“狂风暴雨”是什么滋味。
    不过,怎么说呢?
    箭标本来也只对女王低过头。
    安澜常常担心她要是发生什么不测,后辈们要怎么镇住这头傲慢又凶悍的猛兽,尤其现在巢区里难以驯服的还不只箭标一个,被它招募进来的上校和猫眼都是这个调调。
    圆耳朵幼崽的成长性尚未可知,至少现在的壮壮肯定不行,联盟、战力、心智和经验都差一截,问题的关键在于——它似乎认为自己可以。
    说实话,安澜一开始没看出来壮壮的状态有点飘:失去同伴的悲痛让王室小团体很是伤心低迷了,与此同时,跳跳因为又经历了一次生死劫变得更加沉稳,原本脾气温吞的橡树子也性格大变,反倒把壮壮的些微异常衬得不那么起眼了。
    还是等它们从悲痛中走出来之后,安澜才留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无论是对待年长者还是年幼者,壮壮的态度都和从前截然不同。
    首先,它尝试“做决定”的次数变多了。
    这一点放在带着王室小团体外出狩猎时还算正常,偶尔碰到断尾联盟也尚能接受——小断尾总是选择不去争锋,也无法在南部氏族因为袭击收缩得比较厉害时明目张胆地顶撞王储备选。可是在大团出行时,这个变化就显得有些无礼了。
    被自己做出了正确决定这个现实所鼓舞(或许是过分鼓舞),壮壮总是不分场合地在氏族里发表自己的见解,尝试影响首领或者带队者的决定,全然忽略了保卫战胜利不仅仅是它的功劳,还有驰援者的苦劳,而且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某次约有十名氏族成员出动追杀一头非洲水牛时,坏女孩和箭标一边分别带队两路夹击,一边给年轻人们下指令去绕后,结果壮壮认为直接发动攻击“效率更高”,不但出声反对,还自顾自地采取了行动。
    虽然那次狩猎并没有失败,两种狩猎方式也确实都是可取的,端看指挥者的选择偏好,但这种自以为是的顶撞做法把部分成员惊得目瞪口呆。
    角斑鬣狗可能是拿不准安澜的意思,再加上差不多把权力都放给了女儿,选择了默默回避;坏女孩年纪大了,再加上从老对手去世后就精神不好,也没和后辈计较;处于壮年期的箭标就没那么“宽容”了,上来就是一顿教训。
    除了“做决定”之外,壮壮对待后辈也有点敷衍。
    可能是尝到过左右氏族进程的滋味,它感觉自己和年幼者不同——用人类世界的话来说,它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屑于和小孩子玩耍,两位小公主每每找过来,每每被忽视或者驱赶。偏偏壮壮下口又没轻重,咬得幼崽们嗷嗷叫,让圆耳朵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斑鬣狗世界里的“教训”,通常就等同于咬耳朵。
    壮壮小时候常常被坏女孩咬,长大后被母亲咬的次数也不少,但是两位长辈都很有分寸,至少现在耳朵看着还都是完好的,但是要照这个进度下去,不出个星期,壮壮就得改名叫破耳了。
    安澜相信孩子的心性,但她不会去赌孩子的未来,也不会在已经注意到它态度有异的状况下采取姑息、放纵的做法,让孩子因为没有受到及时的矫正而走上毁灭自己的道路——
    曾经的壮壮也翘过尾巴,发现这个问题后,安澜主动带队回归巢区,让那些优秀的同龄斑鬣狗来打磨自己的妹妹,直到用日复一日的训练,有时甚至是群殴,把壮壮身上的那些毛病磨掉。
    可是……这个办法现在有点不太行得通。
    当时那些“陪练”绝大多数综合实力已经跟不上了,有的甚至都不在了,实力不错的要么成了壮壮的盟友,要么像小断尾一样选择回避,放眼整个巢区,竟然找不出一个能施加压力的存在。
    难道要让年长者去扮演这种角色吗?
    如果真这样做,会不会因为综合实力失衡导致打磨过度,在把骄傲自满磨掉的同时也把壮壮作为王储备选应有的心气一起磨掉呢?
    就在安澜为之头疼时,一个变数忽然出现了。
    那是十二月的某个清晨,巡逻队共七名成员外出巡视领地,在走到东部边界时,所有斑鬣狗都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混合气味,同数周前巢区水塘附近留下的味道别无二致。
    近臣们,包括安澜自己,都瞬间警惕了起来。
    希波氏族自从失去女王之后就消失得无隐无踪,原本还时不时能在边界找到一点猎物残骸和排泄物,现在是连一根鬣狗毛都找不到,全然一副要一路退退到天边去的样子。
    安澜不是没想过去斩草除根——
    漫无边际地奔跑是很难追上一群去意已决的斑鬣狗没错,但鬣狗可以跑,巢区跑不了;成年个体可以跑,幼崽跑不了。只要找到新巢区,开不开杀戒肯定是主战力全员到达的南部氏族说了算。但这么杀下去,肯定有漏网之鱼。
    既然恩恩怨怨都已经随着两位女王的逝去而状似消解了,又何必在北部氏族还虎视眈眈时再给自己找麻烦、惹上一堆“刺客流”呢?
    出于这个想法,安澜选择了暂时不去理会。
    南部氏族这边放了,对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出现在领地边界,她就想着是不是希波死后整个希波氏族都萎靡不振,无法再坚守领地,已经朝着更远处退走……结果现在,希波氏族又出现了。
    不仅如此,它们还显得颇有组织:隔着两百多米距离,巡逻队能看到戒备森严的盟臣们,以及被盟臣们簇拥着的“新女王”。
    这只雌兽看着非常年轻。
    对于一只岁出头的斑鬣狗而言,它的体格实在可以被称赞一声“怪物”,最难得的是,从眼睛形状到鬃毛颜色,再到戒备姿势和体态,无一不像希波,和母兽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看到安澜,小女王明显感觉到畏惧,大约又有点忌惮,整个身体都是紧绷的,但它站得笔直,尾巴高高翘起,爪子抓住地面,虽然不往边界线这里来一步,却也不肯从边界线那里退一步。
    就算是安澜也忍不住唏嘘——
    无论结局如何,希波那一脉似乎总有优秀的传承,也总能诞生惊才艳艳的角色,这些雌兽像太阳一样高挂着,即使行至末路,仍会以流星般的姿态划破天际,绝不在默默无闻处燃尽火光。
    希波对南部氏族中所有同龄雌兽而言都是一面几乎插在终点的旗帜,一种存在感极为强烈的参照物,一个难以被忽视的光源。从小到大,她们都生活在希波的阴影当中,承受着它和王室小团体带来的压力,也因此感受到无边的动力。
    一些雌兽进取,一些雌兽沉沦。
    如果没有希波,安澜也好,箭标也好,卷尾也好,或许都不会有和像现在一样的命运。
    眼下西部氏族不成气候,北部氏族是个安澜决心要解决的问题,在内部找不到任何对照组的情况下,希波氏族的小女王会是一个很好的竞争对象,有了它做对比,才能知道自己跑得够不够快,够不够远,又有没有跑在正确的道路上。
    这个道理,安澜相信壮壮也一定能够想明白——毕竟此刻它正在微微出神地看着远方。
    真正的强者需要对手,有些存在也注定是要成为对手的。
    不需要过多言语,只需要一个照面。
    第377章
    这次巡逻过后,壮壮找回了点危机意识。
    安澜明显感觉到它在狩猎时认真专注了许多,对待大前辈们也不再是那副“我有经验了”“我上我也行”的桀骜模样,而是会对这些命令发出的时机进行深入思考,服从性大幅上升。
    少了一位王储备选在那里上蹿下跳、搅动风云,常驻在巢区附近的斑鬣狗们明里暗里都松了一口气,迅速找回了以往那种悠哉的生活节奏——就连统治者联盟也不例外。
    坏女孩到了要追忆往昔的阶段,而且后腿带伤,母亲更是年事已高,平常能趴着躺着就不爱站着,更不爱去后辈那里多管闲事,偶尔和坏女孩说说话已经是难得精神好的时候,但前一阵子壮壮太闹腾,母亲睁开眼睛就得开始替它担心,生怕它被箭标揍死,连皮毛都变得更加暗淡了。
    笨笨倒是不会替谁担心——事实上,安澜怀疑它这辈子有没有忧心忡忡到吃不下肉过,先前接连失去两只幼崽时好像也只是难过了一段时间——但是不担心,不意味着不烦心。
    口水巾已经接近离群的年纪,就算它选择不离群,也会整天跟着王室小团体到处跑,根本不可能留在身边给贴给吸,笨笨想了很久,最终计划在这个雨季添一窝新的幼(玩)崽(具)。
    众所周知,生崽崽是两只斑鬣狗的事。
    要想诞育幼崽,首先得找到合适的交配伙伴;要想找到合适的交配伙伴,首先得多和氏族里的雄性群体接触。
    笨笨已经很努力摆出“欢迎来求偶”的模样了,可是它好像和壮壮八字不合,每次一有雄性斑鬣狗过来求偶,壮壮不是在搞事就是在搞事的路上,十次里面得有九次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雄性斑鬣狗吓退,有时还会把人家追得抱头鼠窜,差点让没脾气的笨笨都气得当场升天。
    更绝望的是——它想找个抱怨的地方都没有。
    早几年圆耳朵还是雄兽品鉴大师,是笨笨和雄性交游路上呐喊助威的主力军,天天给它出主意,一会儿这只雄兽毛色漂亮,生出来的幼崽说不定会和角斑鬣狗一样独特;一会儿那只雄兽肌肉分布匀称,生出来的幼崽说不定会和坏女孩一样伟岸……但是今年雨季,圆耳朵实在没空。
    为什么没空呢?
    因为它得开始管教自家小孩了。
    小公主刚出生时一直是女王在管教,后来收养的那只也一样,圆耳朵只负责哺乳,但是前段时间接连发生两场战事,再加上猎物群不断移动,女王分身乏术,只能跟着甩手。
    本来问题还不大——说是女王管教,实际上因为女王的职责所系,隔差五就要出去巡逻、出去找狩猎队交流感情,平时也是王室小团体和统治者联盟的伴侣团在陪玩。
    可是这两个群体最近也很忙。
    王室小团体处于转变的关键期,经历过那场战斗后,它们先是因为失去同伴表现得像霜打的茄子,后是因为见识过不同的世界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没空和无忧无虑的公主们嬉戏。
    以女王伴侣恕加为首的常年追随在王座附近的雄兽群体则是好像得到了什么风声,一改先前优哉游哉的模样,频频和其他雄兽角力,或许是想把整个雄兽群体都压顺压服,或许是在磨砺其他雄兽的战斗技巧,圆耳朵不知道——圆耳朵只知道,一晃眼,空地上就只剩下了它自己。
    得亏两位小公主都快要到长毛期了,整天想着到外面去独自游荡,离母亲越远越好,实在也不怎么需要管,要不然它非得因为母爱天性和不想受伤的戒备心之间的极限拉扯而崩溃不可。
    安澜其实也注意到了幼崽们在空地上的缺席。
    她原计划是让诺亚去跟着保驾护航,但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认为不应该像黑鬃女王那样把希望过多地寄托在幼崽身上,养大一个壮壮当兜底目前已经够用了,最好让其他后辈自己闯荡。
    安澜不太在意,保护区里的人类却非常在意。
    工作人员和订阅者在发现女王短期内没有繁衍计划时,就把目光投注在了王室的其他幼崽身上,满心以为一切都会像常态那样发展,越年轻的后辈越有希望成为下一任女王。
    两名小公主因此在很小时就有了名字,而不是像绝大多数幼崽那样从小到大都被以母亲的名字加上新的字母当编号叫着,一直等到熬过了幼生期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称呼。
    现在登上官方网站,可以看到它们两个一个被登记为“帕维卡”,另一个则被登记为“帕莫嘉”。
    这两个名字其实很有意思。
    帕维卡的释意是“单独”、“独自”,在园区投票时得到了比“圆脸”、“杏眼”和“塘流公主”更高的票数,人们认为单独降生的它生在了一个好时候,既和女王形成了六岁的年龄差,又没有姐妹来争抢食物、陪伴和教导,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帕维卡也有“孤单”的含义,同样对上了现状。
    帕莫嘉是后来被收养的幼崽,这个词的意思是“共同”,也可以被译为“在一起”。这个名字完全是跟着它的养姐妹起的,没有什么独特性,园区选择时想的是帕维卡终于有伴了,本来是一个,现在是两个,所以“独自”变成了“共同”。
    不过安澜倒是很喜欢帕莫嘉的名字,因为在斑鬣狗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在一起”更加重要。
    氏族成员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狩猎,在一起战斗,在一起生育,在一起拱卫巢区、保护幼崽,它们中的很多也会在一起迎来命运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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