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笨家的血亲关系其实是非常可靠的,因为它的太姥姥就是断尾。作为咸鱼翻身的代表人物,断尾凭借血亲的力量建立起了一个大联盟,惠泽底下新出生的所有后辈。
    这份荫蔽让笨笨妈妈不需要为幼崽的吃食发愁,又因为它自己非常年轻,生的是头胎,养育经验不足,对幼崽过分纵容、百依百顺,所以才造就了笨笨的性格,也让安澜有机会用救命之恩和主动亲近拱走了这颗小白菜。
    安澜每每想到笨笨妈妈脸上常常带着的“这孩子谁要谁拿去”、“我不应该生出这种小孩”和“完了大号养废了再开个小号吧”的表情都会想笑。
    大概是她的确发出了一个喉音,正在把蹄兔甩来甩去的笨笨抬了抬脑袋,眼睛里先是闪过疑惑,紧接着闪过顿悟、犹豫和不舍,最后扭扭捏捏地把糊满了口水的猎物丢到地上、拱了过来。
    安澜……安澜说实话有点感动。
    这也不是笨笨第一次丢东西给她吃了,而且丢的还是确实有点肉的蹄兔,而不是还在吱吱叫的长尾黑颚猴,或者看一眼就能引发她童年回忆的蜥蜴和老鼠。
    和圆耳朵是因为从前没得吃所以现在拼命吃不同,笨笨就是单纯好奇加嘴馋,看到会动的东西,不管有几两肉,不管长得像不像能吃的样子,都要先流几吨口水以示尊敬,从前还发生过吃虫子然后呸呸呸的神奇事件。
    所以它能主动让食意义重大,换做平常安澜多半已经在跑去打野食礼尚往来的路上了,然而最近不行,为了确保幼崽能顺利长大成为战力,她很快就得负担起投喂两只带崽母兽的重任,眼下对着馋猫妹妹也只能呼噜呼噜毛。
    说很快,那真的就是很快。
    回家第三天,圆耳朵就有所预感,在一顿饱餐后同联盟成员一一告别,离开狩猎队,踏上了独自寻找巢穴备产的旅程;同天,更早离开的母亲第一次没有出现在饭桌上。
    安澜于是知道自己主动当社畜的日子要来了。
    从这天开始她骤然拔高了外出狩猎的频率,主要目标对准了刚过繁殖期、容易狩猎且便于搬运的疣猪和汤氏瞪羚。
    小疣猪的皮没有那么厚,吃起来肉质很鲜嫩,一口吞下去好像要冒油一样,只要能处理好护崽的成年疣猪,赶在进入巢穴之前截杀,猎起来十分轻松,是许多顶级掠食者首选的美食。
    安澜第一次跑去蹲疣猪就碰到了猎豹一家。
    带着两只亚成年的猎豹妈妈原本都已经伏低身体准备出击了,一看到正在靠近的斑鬣狗,顿时又站了起来,挂着泪痕的脸上满是警惕。
    大体型斑鬣狗和花豹相差无几,有时甚至还要更大些,猎豹是轻飘飘的短跑健将,真打起来只有挨揍的命,猎豹妈妈当然不能把好不容易养大的幼崽暴露在危险当中。
    眼看斑鬣狗越走越近,它转身就走,不假思索地放弃了这次狩猎教学。跃跃欲试的亚成年们不敢违抗母亲的撤退指令,只能在离开前调皮地给竞争对手找点麻烦。
    按说猎豹走起路来应该是悄无声息的,但这两只小猎豹偏偏用力擦过高草丛,惊动了刚才还在觅食的疣猪家族。
    不过这也正合安澜的意。
    她本来就是从另一面靠近的,现在都快走到隐蔽的洞穴边上了,受惊的疣猪家族第一反应就是护着幼崽朝洞穴跑,由公疣猪留下来同掠食者周旋,然后它们才跑出没几步,就看到了从另一侧高草丛里走出来的斑鬣狗。
    安澜以一个非常轻松的姿态扑到了小疣猪跟前,直接把对方拦出了唯一可以逃命的方向,心神大乱的疣猪幼崽下意识地朝着反方向奔逃,成年疣猪又想保护还跟在身边的孩子,又想保护朝远方逃窜的孩子,一时间分身乏术。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安澜撒开四腿,仅仅追了数十米就把猎物逼入绝境。她先是朝着对方的脊背用力一咬,旋即在惨烈的吱吱叫声中将强壮的脖子向后一甩,重新张嘴咬合,直接切断了猎物的颈骨。
    晚些时候,她叼着食物踏上了送饭之旅。
    斑鬣狗可以听到数公里外的声音,为了防止掠食者跟着气味找到巢穴,安澜走到离巢穴约两公里的地方就开始呼唤,大约呼唤了五六分钟,母亲便拖着疲惫的身体从草场尽头出现。
    它看起来很是惊讶,还带着点警惕,但那股警惕在自己养大的女儿和新鲜的食物面前很快就被卸得七七八八。
    在这个距离,安澜能很清楚地嗅到没能完全处理干净的血污气和说不上来是香还是臭的奶腥味,这些气味连同食物的味道一块构成了混乱的骚扰源,让她只能判断出新生儿的数量,无法辨认它们的准确性别。
    同样的事两天后也发生在了圆耳朵身上。
    安澜有点心痒难耐,回去就和坏女孩碎碎念。
    后者本来就无法理解她脱离旧俗的开小灶送货上门行为,最近又管不到她和圆耳朵头上,只能去狠抓笨笨的狩猎技术,结果抓着抓着就发愁,愁得恨不得一天打五顿,听到这番碎碎念自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自己没听见。
    好在幼崽本来也没法一直被藏在临时巢穴里。
    为了降低遭到竞争者袭击的概率,也为了培养后代的等级意识,所有在外出生的幼崽养到八天到两周大时都会被带回到公共巢穴,接受高位者的审视。到那时,坏女孩、安澜和笨笨也会搬回巢区,以免因为疏忽大意造成联盟后备力量的减员。
    母亲早些产崽,所以带出来的时间也比较早,圆耳朵大约晚了三天。
    安澜作为关系最近的血亲、同盟和食物提供者,得以第一个对幼崽做了近距离观察。
    母亲估计还是跟她出生时别无二致的带崽风格,万事不管,让孩子自己决定主导地位,带出来的两只幼崽有一只身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或暴露或隐藏的口子;圆耳朵则有点像笨笨妈妈,带出来的两只幼崽看着都很“新”,黑乎乎,毛茸茸,最大的损伤也不过是两三道划痕。
    但跟完全程的安澜已经不在乎新不新这回事了——
    四只幼崽都是雌性。
    她做梦都没想过能有这种好运气。
    第331章
    血脉是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最沉重的枷锁。
    出生时的地位继承、政治联盟的扩张、王朝的延续……氏族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和血脉脱不开关系,因此,这四只幼崽对安澜来说意义重大,对整个坏女孩联盟来说也意义重大。
    重要的东西就得好好保护。
    回到巢区后,坏女孩对几名游荡在巢穴入口附近的氏族成员进行了不留情面的暴力碾压,安澜除了吃饭几乎全天候坐在伸手就能介入的地方,就连最调皮的笨笨都稳重了许多。
    三只成年斑鬣狗这样做其实也是出于无奈。
    正常情况下联盟成员对同伴幼崽的看护是有限度的,有些联盟甚至不会回去照顾同伴的幼崽。它们的存在更多是为了确保幼兽冲突发展到摇人阶段时己方不会无人可摇,而不是为了越过母兽去插手幼崽之间的力量衡量。
    可是当某个联盟被统治者关注过、被政权竞争者算计过、和许许多多高位者有过恩怨的时候,饱和式看护就显的很有必要了,毕竟谁都不想看到“意外”发生。
    安澜还多一点私心——
    坏女孩和这些幼崽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假如能把四小只顺利养大、笼络到麾下,再将自身的战力提上去,她完全有可能在几年后直接得到联盟所有的政治财产。
    这一套是彻彻底底的阳谋,政治头脑还不错的坏女孩能明白,对女儿有充分了解的母亲也能明白,但两名长辈都没有点明,只是再看向她时带了点意味深长。
    斑鬣狗的平均年龄是十二岁,野外最高纪录为十九岁,圈养最高纪录为四十一岁,预期寿命和社群等级直接挂钩,雌性一般比雄性活得久。
    坏女孩今年九岁了,巅峰期正在慢慢过去,单打独斗能力下降后,对联盟成员的依靠度就会上升,不可能在这时向最重要的成员发难;
    母亲比坏女孩还大四岁,又早早就押上了全部筹码。它的前期投资已经带来了加入联盟、提高地位、获取食物等等回报,今后必定还有更多,又怎么可能动摇心意呢?
    两个长辈都不管,安澜就在母亲和圆耳朵的洞穴中间安了家,开始了自己半是幸福半是痛苦的端水生涯,也因此看到了四小只成长的全过程。
    说实话——
    斑鬣狗幼崽想要顺利长大真是太难了。
    在还没有能力离开洞穴之前,它们会和自己的同胞竞争,以获取更多来自母体的营养;走出洞穴之后,它们会和其他幼崽发生冲突,以确定自己在氏族当中的地位;进入长毛期,它们会在巢区之外游荡,以建立对草原、对猎物、对其他掠食者的正确认知……
    安澜现在回头看自己长大的这三年半,竟觉得处处都是可能致死的深坑,全是凭着知识、经验、长辈的看护和同伴的帮助才能侥幸度过,现在角色互换,由她来扮演保护者,那真是脑袋上的毛都快要被抓秃了。
    就从同胞相残说起吧。
    两窝幼崽,两只母兽,两种看护方式。
    母亲一贯只对抗“外部势力”,不在意“内部争斗”,哪怕孩子们打得绒毛乱飞,打得血花四溅,它都只会坐在边上冷冷地评估,非到要命的时候坚决不出手。
    圆耳朵就不同了,安澜平均每天都要看到三次它直接介入幼崽冲突的画面,有时还会用身体把两个孩子隔开,直到它们发现怎样都打不到自家姐妹、慢慢冷静下来为止。
    安澜自己更认可前面这种方式,毕竟这样做可以让幼崽以最快速度意识到“等级”和“强弱”这两个在氏族生活中最为重要的概念,但她也不会越俎代庖替母兽去管教它们的幼崽——她能提供的只有保护,保护,和更多的保护。
    巢区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黑鬃斑鬣狗可以通过高频介入制止成年斑鬣狗的杀幼行为,但它无法也不可能去阻止幼崽之间的力量衡量,再加上今年雨季实施繁衍计划的雌兽特别多,幼兽冲突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安澜自己就曾经在打盹时嗅到过猛烈的血腥味。
    当时事情闹得很大,一共有八只成年斑鬣狗被卷进战斗当中,最后抛下了两只幼崽的尸体,空地被打得一片狼藉。外出进食的女王一回家就看到这种场面,气得大发雷霆,把所有参与者和因为看热闹靠得太近的观众都揍了一通。
    可怜其中一只母兽失去了幼崽还要挨打,它先是哀声叫着逃出了老远,后来一瘸一拐地寻回来,在幼崽的尸体边上低下脑袋,鼻子不停抽动,旋即试探性地拱了一拱。
    片刻之后,似乎是意识到对方再也不会醒来了,这只母兽又哀叫一声,竟然张开大口,咬向了幼崽的脊背。撕扯过几轮之后,它把不再完整、皮毛也被打湿的尸体重新抛回地面,自己站起来转了两圈,随后又坐下来,露出了牙刀。
    这场面着实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安澜自己在极度饥饿时也吃过同类的尸体,但她知道对方这么做并不是出于饥饿,而是在用一种激烈的、寻常人无法理解的、甚至有些原始的方式表达痛苦。
    那天之后,大多数母兽都加强了对幼崽的看护,一些原本不在巢区活动的氏族成员也逐渐回归,为关系密切的盟友提供支持,坏女孩联盟因此面对着更为严峻、更为复杂的局面。
    四只幼崽……开始外出探索世界了。
    因为年纪还小,它们不敢离母亲太远,只在洞口附近追逐打闹,咬着笨笨知从哪翻出来的细树枝和小型蜥蜴当磨牙棒玩。就这样适应了两天,好奇心慢慢占据上风,和其他幼崽的接触就渐渐多了起来。
    第一次冲突发生在一个月大时,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大部分冲突都发生在坏女孩联盟没有外出狩猎的时候,有盟友在场做靠山,母亲和圆耳朵很容易就从其他高位者那里护住了自己的幼崽。
    然而总会有运气不好的时候。
    安澜直到很多年后都还记得其中一场冲突。
    那是旱季的一个清晨,坏女孩联盟在水源地杀死了一头成年水羚羊,她只吃了七分饱就调头折返,回去“顶班”,希望让最近消耗很大的母亲和姐姐早点吃上热乎的饭。
    按说这所谓的“顶班”也就是起个托底作用——毕竟母兽外出觅食时幼崽的正确做法就是藏在洞穴里,没事不会跑出来自找死路,然而那天不是它们在找麻烦,是麻烦在找它们。
    安澜才刚刚坐下没几分钟,就看到空地上有一只幼崽正在母兽的带领下威逼另一只幼崽,血口子都咬出了好几道,弱势者的母亲起初还尝试臣服,在发现毫无作用后便心急如焚地催着孩子向洞穴逃跑,自己顶在了高位者跟前。
    成年斑鬣狗面临生命危险时都可能慌不择路,更何况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幼崽了。哪怕有一个庞然大物个挡在洞口,这只幼崽都像没看到一样,拼了命要往这里撞。
    本来坐着的安澜顿时坐不住了。
    她先是对幼崽龇出牙刀,这一龇牙稍微收到了一点成效,结果对方往侧面一绕,瞄准了另一个需要安澜看护的洞穴。安澜立刻过去阻止,这次下了重手,直接朝着幼崽扑了过去,把它吓得在原地摔了个四脚朝天,爬起来就往来时的方向跑。
    原本事情到这里就该解决——只要不妨碍到家里的幼崽,其他幼兽冲突和安澜没有半毛钱关系,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然而洞穴里的两个便宜妹妹似乎嗅到了陌生幼崽的气息,被勾起了好奇心,竟然跑到洞口来猫猫探头。
    这下可被空地上的高位者幼崽看了个正着。
    对方刚刚仗着母亲的威视吓退了一名同龄人,以往也不乏有横行霸道的时候,现在看到从未碰面过的新对手,当然要过来比试一番。
    那只耳朵带伤的年轻母兽半分钟前还在惩戒胆敢以下犯上的低位者,半分钟后就发现自家小孩主动转移了战场,需要被拿来当做言传身教授课工具的变成了站在高地的安澜。
    年轻意味着头胎,头胎则意味着密切照看,意味着激烈的护崽反应,还意味着它和安澜可能是同龄人——而同龄的雌性氏族成员几乎没有一个未曾参与过当年针对安澜的那场排挤。
    因此,毫不意外地,豁耳斑鬣狗走了过来。
    它怎么可能会畏惧一个出生就是低位者、从小被追到大、连续遭到过两届王室的冷待、后期才抱上一根大腿结果这根大腿还在氏族内名声不佳的“同期”呢?
    退一万步说,这里可是连个支援者都没有啊!
    安澜发出的警告并没有被对方放在心上,安澜做出的斥退反应也没有被对方放在心上,在距离缩短后,它甚至做出了威逼臣服的动作,全然罔顾她们俩体型差了一圈的事实。
    在这个瞬间,安澜脑海中闪过的却是自己第一次来到巢区时的画面。
    她看到了母亲战战兢兢的动作,看到了来来往往做着臣服动作的低位者,看到了众星捧月般的王座石,看到了女王那双冷漠的、连审视都欠奉的眼睛。
    斑鬣狗氏族的印象词是高压,是残酷,是铁血。它们厌恶残暴的君主,但那些温和的、顺从的、软弱的个体从一开始就没有追逐宝冠的资格。
    安澜站直了身体,半步都没有后退。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在巢区里向着地位更高的成员露出了牙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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