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安澜借着翻蛋降温的时间起身到补饲点捞了点东西吃,饮用水阀门处于打开的状态,食盆里添加的饲料看着也很新。
    去年那窝红原鸡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极其壮观的大家族,看到两只绿孔雀一前一后过来抢饭,它们“咕咕咕咕”地抱怨个不停,安澜只好重操旧业,张开翅膀把一群大大小小的野鸡赶得上蹿下跳。
    诺亚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大尾巴都兴奋地翘了起来,不等她招呼就加入了战局。
    在场的除了绿孔雀、红原鸡,还有老熟人白鹇和一只难得一见的白腹锦鸡,看到绿孔雀追红原鸡的画面,两只白鹇轻车熟路地原地起飞,只剩下那只多多少少有点走神的白腹锦鸡险些被呼啸而过的邻居们撞个正着。
    白腹锦鸡是种非常漂亮的大鸟。
    雄鸟身上披着金属般的辉绿、鹅黄、钢蓝和朱红色,在太阳的照射下仿佛开了滤镜的彩虹。这种鸟类还有着比身体还长的黑白相间的大尾巴,纹路好似那种可以左右扭动的鱼形木头摆件,一环又一环,就是看久了容易让人头晕目眩。
    至少诺亚已经有点头晕目眩了。
    他本意是要去追红原鸡,追着追着就变成了追白腹锦鸡,跟着对方在两块石头中间跑了几个来回,眼神就慢慢失去了焦距,再走起来时歪歪扭扭、摇摇晃晃,一边走一边夸张地做着俯身的动作,好像要把整顿晚饭都吐出来似的。
    安澜又好气又好笑。
    这就好像“虽然知道会晕车但是一定要掏出手机来看”,“虽然知道会被咬但是一定要不戴护具喂鳄鱼”,“虽然知道会中毒但是一定要知道蓝环章鱼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一样。
    该!
    太该了。
    人家好不容易长这么条尾巴,就是为了在奔跑逃命时迷惑敌人,难道看到这种动物界标志性的黑白相间纹路还不能反应过来吗?
    不过看这家伙摇晃着摇晃着频率和动作都不同了的样子,估计只是最开始的时候被白腹锦鸡弄得有点晕眩还有点恶心,到后来就单纯是在她面前作怪了。
    安澜出于多少年培养出来的习惯往后一躲,果然躲掉了一个赌上全部体重的贴贴。
    没有支撑物,雄孔雀叫都没叫出声就失去了重心,不得不快走几步避免翻倒在地的惨状,因为情况紧急、毫无防备,险些就左脚拌右脚,上演了一出原地倒栽葱。
    正在破口大骂的红原鸡为之一愣,躲到远处的白腹锦鸡也停下了脚步,只有一年来看戏越来越熟练的白鹇在那里拼命干饭,本就红彤彤的脸在素色食盆的衬托下变得更红了。
    诺亚拉长声音不满地“喵”了好几声。
    安澜一直知道他是个喜欢恶作剧还有点表演欲的戏精,也就只有身边缺少观众时才会变成一条失去高光的咸鱼。灰狼世界掉马前他和谁都不亲近,掉完马就变成了“戏台还没搭好却已经戏瘾大发”的典型代表。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自己选的伴侣,皮笑肉不笑也得把表演看完。
    这几声用猫咪的嗓门喊出来或许甜度爆表,但用绿孔雀的嗓门喊出来也未免太响亮了些,而且是在山林里会让人虎躯一震的那种响亮。
    为了防止被老父亲发现,安澜当即往他羽冠上叨了一口,一边叨一边用眼神示意再不闭嘴的话就把这顶羽冠给他拔下来。
    诺亚是万万没想到薅鸟头毛的总有一天会被薅回来,但是又怕自己真的被薅成秃顶,这才闭紧嘴巴,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到食盆那里去挑挑拣拣。
    被抢食的白鹇敢怒不敢言,红原鸡们倒是仗着人多又骂骂咧咧起来,一顿饭吃得像在开群鸟演唱会,还是个个都五音不全的那种。
    吃到最后就连老父亲都来插了一嘴。
    先前诺亚的鸣叫声肯定还是传到了它的耳朵里,因为不能擅离职守,它只是用高声鸣叫的方式展示着自己的权威,歌声比当初给安澜唱的那首还要“动人”。
    然而这首歌注定是唱给了聋子听。
    作为一只出生在繁育中心的绿孔雀,诺亚对孔雀鸣叫含义的掌握停留在最基本的交流层面,顶多能意识到自己被骂了,具体在被骂些什么是半点头绪都没有,又被安澜虎视眈眈地盯着,自然不会傻到用鸣叫来回应、挑衅兼约架。
    老父亲独自叫了许久,大概也觉得唱独角戏没意思,在太阳落山前悻悻地停了下来。
    彼时安澜和诺亚已经回到鸟巢边上了。
    先前被烘过热的孔雀蛋在一段时间的翻晾之后逐渐回到了最适宜的温度,诺亚原样卧回,安澜观察了一会儿,猜测他可能没有觉醒什么孵蛋本能,就自告奋勇地凑过去——然后一口气啄碎了他抱着的五枚蛋里的四枚。
    她啄第一枚蛋的时候诺亚还能稳住,啄第二枚的时候他露出了“还有”的表情,啄第三枚的时候他的眼神好像在问“是不是玩不起”,啄第四枚的时候……他都快跳起来了。
    辛辛苦苦好几天,一朝回到解放前。
    即使心大如诺亚也忍不住傻眼,看看碎了一地正在往外流蛋汁的孔雀蛋,又看看仅剩下的独苗苗,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势蹲回去接着孵了。
    本着对每一条小生命负责的念头,安澜也没让他继续孵。反正她正好觉醒了本能,而且窝里也只剩下两枚蛋了,放在一起不至于孵不过来,便把这最后一枚鸟蛋接到了自己怀中。
    一周之后,三枚鸟蛋都顺顺利利地发育完成,作为“新手亲鸟”的安澜和诺亚也就此迎来了雏鸟们的破壳期。
    比先前预料的结果要好些,其中两只雏鸟都凭借自己的力量啄破了蛋壳,窥见了天光,只有一只雏鸟没有力气出来,两只亲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选择了帮把手。
    先弄出来再说——他们都这样想着。
    这只绿孔雀雏鸟在被“救”出来后也的确非常虚弱,走也走不了几乎,更别提跟着亲鸟外出觅食了。安澜认为它不适合生活在野外环境里,即使有着补饲点这样的作弊器也不行,便主动带着其他两只雏鸟远离,让守在不远处的人类把这只雏鸟救走了。
    至于剩下来的两只雏鸟嘛……
    生活在这片山林里的绿孔雀现在根本不缺食物,安澜也并不担心它们会饿死,唯一让她觉得棘手的是该如何在老父亲眼皮底下把这些雏鸟带大,毕竟鸟类就算聪明也没有那么聪明,谁孵出来的就是谁的雏鸟,老父亲根本没可能认为它们两个是它自己的孩子。
    想到这个问题,安澜和诺亚都在发愁。
    他们最终决定暂时把“家”搬到东侧的树林里去,那里太过靠近人类居住的地方,除了金秋时节,孔雀家族一般不会涉足,正好可以藏下两只雏鸟,等过几个月小孔雀的羽翼也丰满了,要搬去哪里还可以再商量商量。
    绿孔雀的寿命不算短,不愁吃,不愁喝,愁的也就只有该怎么过完这一生了。
    安澜和诺亚都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但是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一趟。反正他们也需要一点琐碎的事来消磨消磨时光,不如就从养活这两只小鸡崽开始吧。
    第302章
    孔雀们喜气洋洋,专家组则是焦头烂额。
    过去三周的监控录像可以说给他们出了个旷世难题,还是一环套着一环的那种,前面旧的问题还没解开,后面又有新的问题接踵而至。
    在所有专家当中大概只有负责繁育的小组还能笑得出来了——救护队把破壳不久的雏鸟送到了救护繁育中心,因为救助及时,这只雏鸟幸运地存活了下来,现在正在接受严密看护。不出意外的话它将在中心里慢慢长大。
    繁育小组今年简直诸事顺遂。
    放归出去的六只绿孔雀现在都好好生活在山林里,只有十九号前段时间因为受了点轻伤接受了救治。三只雌孔雀中有两只组建家庭孕育了自己的后代,三只雄孔雀中……十六号也勉强算是组建了家庭、孕育了后代吧。
    眼下他们需要把重点放在下一批明年就要放归到其他栖息地里的个体身上,那些已经放出去的个体会有专门团队接手跟进,只要定期交换信息就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至于这个团队会掉多少头发嘛……看着十六号长大的繁育小组工作人员表示这都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小事,反正这只雄孔雀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搞出个大新闻来,人力已经拦不住它了。
    被两脚兽们“想念”的诺亚此刻其实正在吹冷风。
    他和安澜在过去几个世界里带过的幼崽数量不在少数,但无论是小狼崽子、小猫崽子还是小企鹅都没有小孔雀那么省心,不用费心找藏身地,不用抱在怀里喂奶,不用裹在育儿袋里抵御风雪。
    它们才刚刚从蛋壳里钻出来,适应性地趴了一会儿,就可以哆哆嗦嗦地站立起来,一边晾干身上的羽毛,一边用黑亮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
    鸟类有刻印现象。
    两只雏鸟根本没法分辨出自己是谁的后代,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他们两个,就顺理成章地把他们当做了亲鸟,尤其喜欢黏着作为“鸟妈妈”的安澜,吃饭、喝水、休憩、玩耍都要在一块。
    诺亚为此酸得厉害。
    他倒不是真的想当男妈妈,也不是真的特别在意雏鸟们跟在谁的尾巴后面,但是一家四口有三个在地面上玩“她逃它追插翅难飞”的游戏,就他一个孤零零地站在树枝上放哨,实在是考验人的意志力极限。
    整天蹲着,又不能吸小鸡崽,又不能和老婆贴贴,明明很灿烂的阳光好像都变成了黑白色,明明很温暖的山风好像都有点春寒料峭的意思,时间一久他就变成了夏日午后纱窗门里端着茶缸面无表情的老爷爷。
    安澜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便在雏鸟们一个月大的时候提出下山一趟去看看食源地的收成,豌豆是去年秋天栽下的,这会儿应该差不多熟了。
    有活动总比一半时间在放哨强。
    双眼发光的诺亚立刻响应了这个建议,还在这个建议的基础上多增添了一点自己的看法,说得有模有样、有板有眼。
    绿孔雀应该是怕人的没错吧?
    虽然他们两个做父母的不怕人,但在刻印现象的影响下,雏鸟从亲鸟那里学习生存技巧和社交习惯,要是把两只雏鸟都带得不怕人就不太好了,它们还太小,无法有力地保护自己,也不可能分辨出哪些人类是好人,哪些人类是坏人。
    所以——去偷菜吧!
    这回不要大大方方地飞进村里去,要在树林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选择一个不会被发现的时间摸进食源地,吃饱喝足脚底抹油一条龙。
    安澜:“……”
    搞了半天就想说这?!
    作为两只雏鸟的便宜爸妈,他们两个自己在行为模式上都存在异常之处了,难道还能指望像捏橡皮泥一样规范雏鸟的性格和经历吗?
    从死亡的命运当中拯救这些生命已是最大的善意,后面的打算能实现多少算多少,强求只会徒增烦恼,烦恼一多,原本高高兴兴去做的事就会变成负担,永远无法做长久。
    这个道理她明白,诺亚绝对也明白。
    雄孔雀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能说明这一大通听起来很有道理的好听话就是在为其他东西打掩护——这家伙根本就是想玩全息偷菜!
    最糟糕的是……她好像还有点意动……
    于是三天后村民们就发现了一个很诡异的现象:原本会大大方方从山上直飞村口大树的绿孔雀们竟然在树林边缘探头探脑,而且还探得毫不隐蔽,两只小孔雀跟在它们背后,一会儿抬着脑袋看妈妈,一会儿跟着爸爸到处乱转。
    说实话,当时村民们害怕极了。
    他们非常担心这对和村寨建立了深情厚谊的绿孔雀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受委屈或者受伤害,也担心绿孔雀们为了保护雏鸟不敢下来蹭饭会饿着自己,于是奔走相告,导致原本该去田里的人也不去了,原本该在林边巡逻的人也不巡了,留出了一大片空地。
    安澜和诺亚虽然起了玩心,但环顾四周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连成片的豌豆地就明晃晃摆在那等着鸟来偷,那口提起来的气顿时泄了。
    这还“偷”个什么。
    干脆大摇大摆走进去明“抢”吧。
    两只大孔雀灰溜溜地在前面走,两只雏鸟叽叽喳喳地在后面追,俨然把豌豆地当做食盆来使用。雏鸟们吃得欢畅,没有关注菜地边上的情况,诺亚倒是一眼看到了还挂着的照片,习惯性地嘴了两句。
    此后半个月绿孔雀一家都在山下活动。
    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安澜和诺亚在照看雏鸟的同时也迎来了换羽的时节,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莫名其妙地掉一个羽毛在地上。
    雏鸟们对脱落的羽毛很感兴趣,一次天上下暴雨,它们缩在安澜的羽翼底下,嘴巴还不闲着,一会儿啄啄翅膀,一会儿啄啄尾羽,后来可能是觉得她的尾巴不过鲜艳,就跑去啄靠在一旁的诺亚的尾巴。
    这一啄,一根完整的孔雀翎就掉了下来。
    诺亚当时整只鸟都傻眼了,盯着羽毛说不出话来,但他好歹知道不能在孩子面前丢脸,于是故作冷静地抖抖翅膀,摆出一副浑然不在意的姿态。
    晚些时候他把这根孔雀翎送给了安澜。
    送的时候叼着羽毛的嘴巴合得那叫一个紧,犹犹豫豫、恋恋不舍的样子,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把羽毛在她跟前放下。
    安澜看看他,又看看孔雀翎,心里笑得打跌,面上一点不显露,最后把这根羽毛藏在了树洞里,准备等收集多一点再想该怎么处理,和对方说的也是攒多点再看看,没想到诺亚却把这个行为当成了她会用这些羽毛替换掉老父亲羽毛的证明。
    其实本来也没法发现羽毛被替换了没有。
    他们两个在孵完蛋后基本没回过大鸟巢,安澜还好些,仗着自己有旧时情分在飞回去探过一次亲,和母亲共度了一个下午,诺亚这种本来就和孔雀一家不熟的就压根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既然都没飞到大鸟巢去看过,怎么想也不可能发现她到底把羽毛换了没换。
    然而安澜千算万算没算到诺亚竟然会跑去补饲点偷面包虫吃,偷完还跑去看着大鸟巢发呆,发完呆紧接着就回家自闭。
    那天中午她还在矮树枝上搂着两只雏鸟睡觉,没睡多久就被两道明晃晃的视线盯醒了。
    自觉被比下去的诺亚不发一言地飞到她边上来,压得矮树枝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噼啪声。他脖子上的羽毛完全蓬开,非常委屈的样子,喵喵喵地叫个不停,听那意思,是要她说明究竟是老父亲的羽毛好看还是他的羽毛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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