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大概也很享受这种热闹。
    对小陈和安澜来说显得有些过分嘈杂的生活环境对他来说不知怎的竟然刚刚正好,或许是因为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背了,为手机设置的来电铃声每次响起时都能把一个飘在空中的灵魂震得头晕目眩、找不着北。
    安澜衷心盼望小陈能尽快说服他去办理一些必要的证件,这样她就不至于太担心会在未来某天被带离这个现在看起来还算不错的生活环境,陷入不知道第二顿饭在哪里的悲惨境地——
    就算是行走的人民币也不是没有流落街头悲惨死去的记录,许多城市里被丢弃后代代繁衍慢慢野化成群的鹦鹉都快要占领公园和湿地了。
    不过此时此刻想这些还太过遥远。
    她首先要熬过漫长的四周,祈祷自己不会在某天醒来时闻到蛋臭掉的味道,然后再经历一次艰难的破壳之旅。
    等待的过程是累人的。
    累人,而且无聊。
    安澜简直对两脚兽日行数次的拜访翘首以盼,将他们的闲聊当做人被定住时全部的精神寄托,其他时候则全靠房间里播放的音乐声续命。
    据说老刘坚信播放音乐能使鹦鹉蛋的孵化率变高,也能使新出生的小鹦鹉变得更加强壮、更加聪明、更加亲人。
    很难讲这个认知是不是来源于当年报纸上非常流行的奶牛听音乐能多下奶的故事。
    第十五天时,一老一少确认了鹦鹉蛋发育良好,那天他们在房间外面小酌了几杯,陈姓青年约莫是有点醉意,待在三楼都能听到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跟后院里的鹦鹉吵架的声音。
    最悲惨的是他还没有吵过那些鹦鹉。
    他每说一句,就会有至少两只金刚鹦鹉中气十足地“啊”一声,边上还有折衷鹦鹉“笨蛋”“傻瓜”地在帮腔,小陈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被双黄头亚马逊鹦鹉用字正腔圆的《织毛衣》当场ko。
    安澜认为老刘不可能那么潮流,还会让鹦鹉学唱《织毛衣》,他看起来就像是会欣赏京剧唱段的那种老爷子,再紧跟时事也顶多能跟到桑塔纳里播放的劲歌金曲碟,所以这首歌必定是他的后代或者鹦鹉的前任主人教的。
    一想到可以真真正正开口说话——她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说过人类的语言了——那种想要交流的渴望就变成了皮肤底下不间断的瘙痒。
    幸运的是,两枚鸟蛋在二十七天时都有动静了。
    安澜感到一股熟悉的拉力在把她往其中一枚鸟蛋里牵引,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完全归于黑暗,紧跟着到来的是束缚感和窒息感,警告她必须迅速脱离这个已经不再安全的发育场所。
    有过一次破壳的经验,这一回她表现得很熟练。
    用喙部在蛋壳上用力破开一个初始小洞,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它扩展成一道缝隙,最后把整个身体的力量加在脑袋上,用力顶动这道缝隙。
    在人工环境里经过严格计算环境温度湿度发育变化的鸟蛋似乎确实比野外环境下的要脆一点,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鹦鹉蛋本身质地没有那么坚硬,或者是她太忙着用力了,没察觉到人类有施加帮助,总之安澜花了比金雕那辈子少得多得多的时间从蛋壳中挣脱了出来。
    然后落在了一个柔软的地方。
    从触感和温度来看,她现在应该是被两个人类中的一个托在手心里,耳边朦朦胧胧地还能听到他们兴奋的窃窃私语。
    原来如此。
    老刘之所以要把鸟蛋从父母身边掏走,一来是因为后院里养的鸟太多了,怕它们相互影响伤害到鸟蛋;二来估计是想用手养的方式带大这批幼鸟,让她和另一个兄弟姐妹变得更加亲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证明了一切。
    从手掌上下来之后她就被放在一个有边框的小箱子里,从触感推测底下铺的应该是碎锯末,人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注射器似的东西往她的嘴巴里注□□粉冲调的食物,把她抱到一个有点冷的地方去称重,所有工作雷打不动地都是用两个人的手来完成,平时没事的时候也会把她和后破壳的另一只小鸟放在掌心里。
    就这样一直到第十天(大概),安澜才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外面的景象,原本被一层膜状物覆盖的眼睛彻底开了一道缝隙。
    她首先看到是另一只小鸟。
    幼鸟身上覆盖着一层非常短的白色绒毛,大部分长在背上,黑色的羽根像无数斑点一样遍布全身,翅膀根部是一种淡淡的灰色,而尖部还保留着出生时的肉色。
    从人类的闲聊中可以判断这同样是一只雌鸟,尽管知道紫蓝金刚鹦鹉以后会变得威风凛凛、美丽非凡,此时此刻面对着这只幼鸟,她也只能感慨一句……长得真丑。
    她自己大概长得也一样丑。
    想想底下两只惊鸿一瞥就能让人念念不忘的泛着紫光的靛蓝色大鸟,再看看跟拔毛鹌鹑一样可怜巴巴的幼鸟,安澜吃饭的动力都更足了。
    那天傍晚,另一只幼鸟也睁开了眼睛。
    它先是好奇地盯着安澜看了一会儿,又打量了一番她们俩所处的位置,最后研究了一番人类掌心的纹路,颇为快乐地扇动着还没长羽毛的小肉翅。
    丑归丑吧,还有点可爱。
    安澜感到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
    当年做金雕时大姐姐沙乌列没有血缘关系都好好照看了她很长时间,作为一只有着人类灵魂和宿世智慧的大鸟,这辈子照看一只小鸟应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吧?
    第197章
    三个半月后的安澜只想穿回去给自己一巴掌。
    因为得到了良好的照料,两只幼鸟都长得很快,尴尬期过后就摆脱了肉色上带点乌漆墨黑的外观,脑袋上长出了标志性的蓝色羽毛。
    随着时间流逝,她们的体型越来越大,环境熟悉度也越来越高,等到能自如走动的时候,就开始探索世界,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对另一只幼鸟来说,“世界”显然也包括安澜。
    某天早上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天还是黑的,外面只有虫鸣的声音,就连平常最爱吵架的几只大型鹦鹉都还在沉睡,正在疑惑为什么自己醒得这么突然,就感觉到头上一痛,然后一凉。
    安澜震惊地看过去,因为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头上的感觉做不了假,每隔几秒钟会很快地痛一下,忽然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熊孩子正在拔她脑壳上刚长出来的蓝色羽毛!
    这天她奋力挣扎,使自己摆脱了少年秃头的命运,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鹦鹉妹妹把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地方,四处开花。
    比如说脚爪。
    三个月大的紫蓝金刚喙部已经长得十分惊人,比起中小型鹦鹉的喙来说,这玩意怎么看怎么像杀人凶器,将来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开棕榈果和椰子的那种类型,此时此刻,正在被开的是安澜的脚爪。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她几乎立刻扑腾起还没长齐羽毛的翅膀狠狠糊了它几巴掌,第二次发生时她以牙还牙咬得对方滋儿哇乱叫,把睡死过去的老刘都震醒了。
    老爷子搬了个小板凳在房间里盯了一会儿,天亮后就把两姐妹分开放进了两个巨大的方形鸟笼,并在笼子里加了好消化的鹦鹉滋养丸和切好去籽的水果,让小陈站在边上盯着幼鸟断奶学吃。
    这一招物理隔离保住了安澜所剩无几的头毛和暂时脆如麻杆的脚爪,顺便也把“仇恨值”从小boss身上拉到了大boss身上,从此熊孩子就不再热衷于给她找麻烦了。
    事实证明有些鸟是真的淘。
    淘成什么德性呢?
    断奶之后老刘不再担心幼鸟会突然死掉,于是给她们俩起了名字,安澜的名字叫做“安安”,但这并和“平安”、“安全”或者“安宁”没有半毛钱关系,因为另一只小鸟被起名叫做“闹闹”。
    这名字还挺乡土。
    不过比起被叫做“大蓝”和“小蓝”的亲身父母来说,总觉得“安安”和“闹闹”似乎没那么敷衍,至少不是“小小蓝一号”和“小小蓝二号”。
    有了名字之后,人类的咆哮就有了指定对象。
    闹闹非常聪明,安澜曾经用敲击密码的方式验证它是不是忽然变了个性别的诺亚,结果发现这只鹦鹉并不是人类变的,单纯就是快成精了而已。
    它在五个月大时学会了怎样“操纵”两脚兽。
    事情还要从学飞说起。
    大部分饲养鹦鹉的玩家多多少少都会在鹦鹉开始学飞之后(甚至是之前)剪断它们的飞羽,区别只在于是剪到飞不高飞不远的程度还是剪到完全走地鸡的程度。
    对鸟类饲养者来说,有些鹦鹉容易受惊,如果饲养在公寓里就很可能撞伤墙壁或者玻璃,严重一点的还会直接从空隙处飞走,没有生存技能也没有食物供应,离开基本上就和等死无异。
    剪羽和不剪的优劣安澜无法评价,光从自身的角度来说她肯定是不想剪的,有时候还会梦见做东北虎在马戏团时差点被磨掉犬齿时的景象……好在老刘自始至终没有拿过剪子。
    有金雕世界做铺垫,安澜学飞学得很快,不出几天就适应了鹦鹉的身体,闹闹学得也不慢,但它的动力估计和她南辕北辙。
    这只鸡每天就想着搞事。
    安澜到这时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客厅里的液晶电视机外面竟然装了一层透明的罩子,就算这样,闹闹也想方设法找到了用来通风的空隙,并成功地把罩子咬崩了好几块。
    遭遇同样命运的是沙发、门框、楼梯扶手、衣架、落地柜,以及人能想象到的可以放在房间里的一切东西。
    倒不是说这些东西本来很完好——每样家具上面或多或少都残存着老刘饲养上一只或者上一波幼鸟时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只不过这些家具经过闹闹的嘴之后就会残破出一个崭新的境界。
    安澜亲眼看到它飞进浴室把门上用来缓冲和隔水的那层橡胶撕了下来,旋即兴奋地冲出来,花了一个下午把沙发垫子叨成了碎片。
    老刘不差钱,所以对鹦鹉的拆家行径一直保持容忍态度,偶尔气急了才会咆哮两声,倒是小陈每天醒来看到新的损失都会目瞪口呆、眼皮直抽,这种绝望在保护罩子彻底死去液晶电视被咬碎之后达到了巅峰。
    关键他们还不能把这只鹦鹉怎么样。
    一旦有人想要用吹气、轻捏嘴巴、弹嘴巴或者关小黑屋的方式教育闹闹,它就会立刻使出自己的装死大法,窝在笼子角落里不动弹。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把老刘和小陈吓得半死,还以为好不容易养活的紫蓝幼鸟就要不行了,赶忙给认识的兽医打电话。结果人家兽医一来,发现它半点事没有,只不过是意识到以前不舒服时人类对它的态度就会更加小心温柔,所以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装病”,大意就是“你敢关我我就死给你看”。
    安澜愿为人类掬一把同情泪。
    房间里的斗智斗勇她向来是不参与的,比起拆家,她更喜欢蹲在玻璃门前观察后院里成群结队的成年鹦鹉,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跟某只出于好奇到门边来贴贴的个体互动片刻。
    不过比起幼鸟,这些大鸟更喜欢和人类互动。
    老刘一天的时间拆成五份,一份是在陪紫蓝姐妹,四份是在和各种各样的鹦鹉轮流互动,陪它们玩耍,和它们说话。
    这些鹦鹉的嫉妒心很重,如果老刘摸了其中一只的脑袋,那么就必须把每一只的脑袋都摸一遍,否则就会被叨,或者看着它们相互乱叨,最后变成一片五颜六色的海洋,蚕茧一样把老爷子围在中间。
    因为比较小的鹦鹉不适合在后院里放养,所以大多被放在后院边上两个房间的鸟笼里,有些也被放在二楼的鸟笼里。
    客厅是没有其他鸟的。
    安澜猜测这是因为老刘担心其他鸟吓到她和闹闹,或者被她和闹闹吓到,所以在把她们挪下来之前提前把那些小鹦鹉挪了地方。
    反正长到五个月大她只近距离接触过一只小鸟。
    那会儿大概是破壳而出两个月半的时候,闹闹因为不会飞,只能在地上蹒跚地走两步,杀伤力还没那么大,老刘有一天献宝似的从隔壁房间捧进来一只雄性蓝太平洋鹦鹉,神秘兮兮地说这只鸟会“照顾”她们,“教会”她们很多道理。
    说实话——
    这只鹦鹉是安澜这辈子见过最可爱的东西。
    它的个头就丁点大,比起紫蓝金刚鹦鹉的幼鸟来说都可以算是娇小玲珑,毛茸茸的一团,叫声格外清脆,性格也很温顺。
    老刘管它叫“汤圆”。
    汤圆被放在桌面上之后先是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靠近,用嘴巴轻轻啄了啄陌生幼鸟的翅膀。
    起先安澜还以为它是在试探自己和大个头鹦鹉之间的战斗力差距,想着要不要做出点反应,会不会把小鸟吓炸毛变成更蓬松的一团,但后来她就意识到对方不是在撕扯她的羽毛,而是在帮助清理因为长毛而爆了一身的羽管。
    她恍然大悟。
    难怪老刘说“照顾”,敢情这还是个金牌男妈妈,不管是什么品种的小鸟,不管是看起来多大只的小鸟,反正只要它看到了就想上手照看一下,要不是没吃饭估计还得给她们吐点东西出来吃。
    安澜立刻爱上了这只小鸟。
    后来因为闹闹太过勇猛,老刘生怕它像开椰子壳一样开汤圆,就把汤圆重新关回了二楼的房间里,她在一楼玻璃门边坐累了就会爬上二楼去自己拧开门把手拜访它。
    老刘有次看到了,就笑着指指她,说“这只鹦鹉估计是成精了”,后来洗了葡萄切好,自己吃一个,丢给她吃一个。
    二楼房间闹闹是不去的。
    倒不是因为它进不去——拧开门把手其实对大型鹦鹉来说没有那么难——实在是一进去就会被叽叽喳喳的声音魔音穿脑,闹闹生来就是要折磨人的,怎么会送上门去让人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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