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不足可以通过飞行技巧来稍稍弥补。
    刚才看到的就是在所有金雕中都可以被称为大师级的举重若轻的俯冲转向技巧,无须多言,这只六岁雌雕必定不是被人类从小养到大的,而很可能是半路被捕获,通过一些手段驯服的。
    人类养大的幼鸟不可能无师自通出这种技巧。
    如果能够把它学会并熟练掌握,将来离开人类世界回归野外时捕猎成功率一定会高很多,至少比现在的30%的要强。
    可有些东西不是看一次就够的。
    要是能天天观摩就好了,再不济多看几次也可以,就像胖子那时候带雕来让她看基本飞行技巧时一样。
    或者可以待过这个冬天。
    冬天是鹰猎尤其是群猎最频繁的季节,也是野外食物比较难寻的季节,她原本打算一掌握技能就尽早离开,现在看来,或许过完冬天走会更好。
    安澜忍不住在心里权衡。
    旋即她又想到,卡班拜爷爷这几天念的想的都是今年稍微推迟了一点的金雕节,在那天至少能看到超过50只同类齐聚一堂展示飞行技巧,这在野外是难以想象的事。
    决定的天平就此慢慢倾斜。
    因为下定了决心,这天安澜的心情都不错,哪怕卡班拜偶尔开口指方向结果指错了她都没有像往常那样用翅膀轻轻刮他脑壳。
    可是临到群猎快结束,一场冲突把这种好心情全然破坏了。
    当时安澜正展开双翼起飞去追踪一只野兔,在她身后不远处,卡班拜爷爷带着的五岁雌鸟和阿布史带着的被称为“征服”的竞争者竟然也同时起步,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爷爷指的显然是更远距离上的另一只野兔,而阿布史看到的是别力克正在示意沙乌列去捉的赤狐。
    它们两个都偏离了航道。
    偏离航道意味着狩猎竞争,也就意味着冲突。
    安澜抢先一步抵达猎物边上,爪子深深抓进野兔的脑袋,但她的负重飞行还没得到很好的训练,在提起猎物时停顿了一下。
    就是慢了那么一丁点,五岁雌鸟正好就扑到面前,把脚爪按在了野兔身上,羽翼大张,颈毛蓬开,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在这之前,安澜从没和同类战斗过。
    她和竞争者之间的冲突多发生在幼年期,那时都还不会飞行,冲突发生时也不依靠脚爪,多以相互啄击来造成伤害。
    长到那么大,她自己亲眼见过的金雕之间的冲突也只有小时候雄鸟带猎物回巢后没及时离开惨遭雌鸟暴揍这件事。
    当时它们打的羽毛乱飞。
    安澜可不想去挑战五岁的大鸟,于是她收拢翅膀,准备放开猎物,没想到竞争者就在这时候莽撞地冲了过来,一来就摆出了掠食的姿态。
    糟糕了!
    安澜心里一紧。
    没等她把脚爪拔出来,几乎也没有任何警告动作,五岁雌鸟乘着一股风拔地而起,不仅把野兔带了起来,还把爪子缠在野兔身上的安澜也带了起来。
    两只金雕纠缠着在飞行中争斗,为了保持平衡,安澜也不得不开始扇动翅膀,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成功地把情势扭转过来,从被迫飞行变成了主动飞行。
    但负重这个短板又会让她很快失去平衡,重新进入快速下坠的轨道,五岁雌鸟察觉到危险,更加用力地抢夺主动权。
    利爪抓握,翅膀拍打,喙部啄刺。
    安澜再一次感觉到了小时候被竞争者攻击时的痛楚,她也发狠起来,以同样的力度还击,从五岁雌鸟身上啄下一片又一片带血的羽毛。
    两只金雕一路纠缠着、扭打着。
    远处的人群在朝这里策马追赶,就十几秒钟功夫,她听到了至少三四声代表放弃和折返的命令声,其中还夹杂着其他猎人助阵的喝骂声。
    五岁雌鹰身体一震,毅然决然地朝边上一侧。它在向一个方向使劲,安澜在向另一个方向使劲,全部的力气都集中在猎物之上。
    野兔的身体不堪重负,直接从中间被撕成了两半,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响动,血液和内脏像雨点一样从高空往下落。
    安澜带着脑袋和半截身体回到卡班拜身边。
    靠近山坡时,她还听到人群里传来“那只鹰”“那只鹰”的叫喊,老头子在叫着让孙子发出指令把“那只鹰分开”,以免伤到五岁雌鹰的羽毛。
    而晚些时候落地的五岁雌鹰目光炯炯,眼睛里还闪着挑战的光,口中鸣叫不已,颈毛躁动不安地全部竖着。
    金雕是记仇的。
    以后再见面时安澜可能会很麻烦,但她看了看卡班拜,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完美的逃脱计划。
    第114章
    在计划做好后,安澜就开始数着日子期待起下次群猎的时间来。可惜的是第二次和第三次聚会时爷爷并没有让卡班拜把她放出去,估计还在心疼五岁雌雕被啄掉的羽毛。
    羽毛对大型猛禽来说非常重要。
    许多驯鹰人会在每次飞行之前用安全吹风把金雕的羽毛烘干,即使在野外,金雕也会把大量时间花在梳毛这件事上。
    老头子因为雌鹰掉毛发脾气是可以想见的,不过那天安澜的羽毛掉得更厉害,身上被啄伤得也更重,回家之后卡班拜还偷偷抹了眼泪。
    短期内是找不到什么好机会。
    安澜也不心急,反正她还有自己给自己布置的学习任务要做,每次群猎看到就是赚到,一点一点地,她偶尔也能在捕猎时模仿出几个简单的俯冲转向动作了。
    在等待中,金雕节如期而至。
    尽管在所有有驯鹰传统的国家中,蒙古并不是最出名的,但在一部美化色彩很重的纪录片《女驯鹰人》发行后,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里,蒙古也因此把一些从前名声不显的鹰猎比赛发展成了好几个省的旅游卖点。
    今年的比赛吸引了超过80名金雕猎人。
    这些骑马架鹰有些还牵着猎犬的参赛者上至78岁,下至10岁,从各个牧区赶到现场,和驱车前来的观众会合到一处。
    卡班拜一家清早出发,太阳升得很高时才赶到。
    作为年龄最小的参赛选手,两个小男孩从早上开始就表现异常,阿布史脸色严肃,面部表情僵硬成了一张面具,卡班拜也没好到哪去,他就是再没兴趣成为驯鹰人,也不愿意在几百个人面前丢大脸。
    比起两脚兽,安澜就放松多了。
    她的主要目的是来欣赏技艺,次要目的是等等看有没有合适的跑路时机,还有一个小小的部分是顺便测试一下技巧掌握得怎么样,至于成绩名次什么的,压根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金雕节的组织一向比较松散。
    牧民住在不同区域,赶到场地的时间也不同,因此从来没有一届比赛能够在游客小册子上面写着的钟点准时开始;鹰猎不是赛跑或者体操,没有固定的得分点和扣分点,除了竞速一类的项目,大部分都是评委看着打分,成绩当然也不会太正规。
    卡班拜跟着爷爷把马拴好,上到山坡中间找了个石头堆安顿下来,一人手里抓着一个由妈妈准备好的馕饼,夹着熏肉补充能量。
    为了确保等会儿能发挥出全力,四只猎鹰都只被投喂了一点肉条,并且这一回安澜和五岁雌鹰都被戴上了鹰帽。
    反正时间还早,陆陆续续还有金雕猎人在进场,她观察不到地形,干脆小憩了一会儿——
    直到被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惊醒。
    麦克风和喇叭制造出来的噪音哪怕隔着鹰帽都听得很清楚,刺啦一下,惊得她差点把颈毛都竖起来,翅膀更是下意识地扑扇了好几下。
    一只手在她翅膀上轻轻摸了摸,然后向上来解掉了皮革制成的小帽子。安澜脱离阴影后一看,只见卡班拜正跟做贼似的左顾右盼,生怕因为这个动作被其他家庭成员批评。
    这小孩已经完全被她带歪了。
    安抚正常金雕的宗旨都是压制住它们的身体和利爪,然后让它们尽量少看、少听,但在她的影响下,卡班拜的第一反应就是让她看清楚也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微妙的让人有点不放心。
    不仅仅是不放心相处了半年表现一直很善良的男孩,也不放心将来可能被交到他手上训练的其他金雕。
    得想个办法。
    安澜稍稍分出一点心思。
    卡班拜并不知道猎鹰搭档正在思考该怎么把他“引回正途”,还自顾自仰着身体往后缩,尽量避开长辈的视线。
    主持人用哈萨克语说着比赛注意事项,因为的确没有什么详细规则可言,所以这个环节比起其他大型活动来显得十分简短。
    不消多时,就有在手臂上系着带子的人穿行在各个石头堆上,呼唤或坐或站的猎人们携带猎鹰到草地上去准备进场。
    第一轮比赛的内容是唤鹰。
    由专人将金雕带到几百米开外的山坡上,而金雕猎人则站在原地不停呼唤,直到金雕振翅飞到他们的护臂上才停止计时。
    这轮比赛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说它难是因为每年都有好几只金雕会因为离主人太远拒绝回应,直接朝远方飞离,一去不回,即使是愿意飞进场地的,时间也有长有短。
    说它简单是因为从头到尾就这么一个流程,并没有什么值得学习的知识。
    安澜中规中矩地卡着20秒的时间回应了卡班拜,在所有参赛者中只能排到中游,同样在赛场的沙乌列是飞得最快的,它只用了六秒钟的时间就飞到了别力克身边。
    在好几个猎人高声吆喝着骑马去狂追自己飞走的猎鹰之后,评委们才交头接耳地讨论着分数,同时由一些成年选手下场进行表演性质的马上羊皮拔河比赛。
    约莫过了一小时,第二轮比赛才宣告开始。
    这一轮是整个金雕节的重中之重,也是说服安澜在人类世界多留一段时间的最主要原因。在本轮中,由巡猎手策马将一块绳索连着的狐皮筒拉在背后,让从山上起飞的猎鹰去扑抓。
    因为直线跑动太过简单,每年的奔跑线路都会微做调整,既能给猎鹰增加难度,逼出一些狩猎技巧,又不至于太过离谱,挫伤它们的锐气。
    从第一只金雕起飞开始,秀场的大幕就被拉开了。
    原地拔升、旋转冲刺、高速悬停、逆风急坠……安澜如饥似渴地看着这些大鸟在空中展示出各种各样的技艺,有的身上带着浓重的人类训练的痕迹,有的则野性十足,除了腿上的绳圈之外,没有一处不像是生活在山中的个体。
    那是地面动物无法想象的动作。
    那是千百年来人类抬头看到的、梦里期望的、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代价去求索的飞行奥秘。
    如果不是场地有限制,安澜都想站到山顶上去,亲身感受那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风速和风向,去更好地理解为什么某只金雕会在某个时间点张开翅膀。
    一直到夜色深深,她的脑袋里还都是一段又一段的狩猎画面,成功的,失败的,高效的,繁琐的,它们全部混合在一起,就像混合口味的糖罐,只等她将来慢慢地一枚一枚地取出品尝。
    再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安澜维持着高度兴奋的状态,连带着对白天在思索的事也有了最优的解决方案。
    当卡班拜带着“没丢脸”的喜悦进来给她打理羽毛时,她从鹰架上飞起,不那么平稳地落在了毡房的箱笼中间。
    “哗啦”一声。
    在小男孩惊骇的目光中,两个木质箱笼一起倒了下来,放在箱子顶上的硬皮书册也跟着翻落,正正拍在草地上,发出“咚”的闷响。
    书页在震荡之中被打开,露出其中儿童画风的星座图,纸张侧面磨损严重,一看就是被翻阅了无数次,可能还曾被手指带着感情紧紧抓住,不愿意松开过。
    安澜知道这是小男孩曾经很珍爱的东西。
    刚被从鹰巢里抱走时,她还以为是对方向长辈求了自己,所以才会把一窝鹰都掏空,但在毡房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对方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驯鹰。
    幼鸟时期她不需要很大的活动量,只需要吃喝和休息,卡班拜就会坐在鸟笼边上,一遍又一遍地翻着书。等她长大到可以接受训练,这本书就被丢在了箱子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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