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安澜并不觉得它需要是个秘密。
    某天在维多利亚家族狩猎时,正巧隔着三四百米碰到了小雌鲸所在的家族,原本它们是要擦肩而过的,就在距离缩到最短时,安澜使坏喊了小伙伴的名字。
    霎时,整个鲸群都停了下来。
    好几头大虎鲸迷惑不解地转动着眼睛,雄虎鲸巨大的鳍叶变成了两片固定纸板,雌虎鲸则窃窃私语,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外来客在叫家中老幺的名字,就连安澜自己的长辈都在拿胸鳍拍她。
    小雌鲸原本假装没听到。
    但在安澜一声声的呼唤下,它被妈妈拍了一下肚皮,不得不克服羞赧,很是敷衍地叫了声她的名字。
    很快,这就成了一场游戏。
    居留鲸家族和etp家族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两头小虎鲸你来我往的呼唤声,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叫名字,少数时候是“高兴”,“高兴”,“你笨死了”,“你好烦”。
    所有大虎鲸在最初的惊讶之后都开始发现小学生——幼儿园吵架的乐趣,这个居留鲸家族也不再表现出漠视,有时候还会接受安澜在边上同游一会儿,隔着大约三四十米的距离。
    10月中旬,安澜已经学会了许多词汇,甚至学会了不同鱼类的名字。
    两个小伙伴开始倾听对方的捕猎课,并在对方被长辈说嘴时发出幸灾乐祸的嘲笑声。
    在嘲笑激励下,小雌鲸进步得很快。
    有一次它和长辈一起通过掀起浪涌的方式从岩石缝里冲出来几条奇努克鲑鱼,因为狩猎大成功,它还特地叼了一条最肥的过来,很得意地在安澜面前晃了一圈。
    炫耀完毕之后,它把鲑鱼往她脸上一丢,甩甩尾巴就走了。
    安澜只好安慰自己这是个礼物。
    她决定礼尚往来。
    送海豹是不能送海豹的,送企鹅也不行,和南方居留鲸不同,北方居留鲸根本不攻击海洋哺乳动物,总不能往素食主义者跟前送肉菜,往喜欢养宠物羊的人跟前送羊肉。
    还是坎蒂丝给了她一个小建议。
    次日,安澜穿过两个海湾,找到了最精神也最特别的一条海藻,叼到石滩去送给小伙伴玩。小雌鲸本来有点嫌弃,但最后还是把海藻顶在头上,结果就被气冲冲游出来的螃蟹踩了好几脚。
    安澜笑得差点震掉背鳍。
    那天整个海峡里的虎鲸家族都能听到两头小虎鲸吵架的声音,一头追着一头,从石滩游到志愿者小屋木板,又游到狭角。
    最后小雌鲸终于消气了,叼着海藻环和她玩拔河,在仗着自己年长一两岁获胜后还得意地做了个腹拍跃水五连跳。
    恶作剧没有在这里停止。
    而且恶作剧的范围也开始越变越大了。
    不仅仅是双方家中的大虎鲸,到后来连两脚兽都成了恶作剧的受害者,人人都知道这里的幼鲸特别调皮,他们不仅不避开,还点名要来看。
    于是更多游客经历了被气孔喷水、被跃浪溅水、被突然出现惊讶的事。
    小雌鲸向安澜证明了它在恶作剧上是个真正的大师,它不仅花样百出,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它开始玩水听器。
    大概是北方居留鲸长辈教过它水听器是个什么东西,小雌鲸开始频繁出现在水听器附近,然后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鸣叫。
    有一次它靠得太近了。
    那一声高音出去,对天发誓船上至少有三个不同的声音在低咒“s”开头的单词和“f”开头的单词,然后是一阵爆笑声。
    恶作剧得逞。
    小雌鲸哔哔咘咘地游走了。
    在这种高强度互动下,流传出去的视频越来越多,许多学者也注意到了这两头小虎鲸。
    他们最开始认为安澜是没有家族的鲸,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居留鲸家族收养,所以才和小雌鲸混在一起。但很快有人指出生态型不对,又兼之观察到了维多利亚虎鲸群,从加州档案里翻出了她的编号和名字。
    一头居留鲸和一头etp鲸玩在一起。
    这种事闻所未闻。
    大量观察者作证,不仅仅是白天,即使到了夜晚,有时候它们都待在一起。
    海中的发光浮游生物会在被触发时泛出一点亮绿色的光,从船上看,两头小雌鲸游过的地方就像拖过两道长长的尾迹,如同典礼飞机划过天空时留下的绚烂烟痕。
    当名声渐渐打响时,安澜才第一次从观察学者听到自己和小雌鲸的人类名字——毕竟不是每个游客都能准确认出虎鲸,更别说叫出名字。
    她自己被命名为弗兰西丝,意为自由;而小雌鲸的名字更有来头一些,当地人叫它莫阿娜,那是《海洋奇缘》里迪士尼公主的名字。
    一切都在往美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时间。
    到10月底的时候,鲑鱼洄游差不多结束了,聚集在这里的海洋哺乳动物们也准备挪窝,该往南走的往南走,该回栖息地的回栖息地。
    维多利亚家族也要离开了。
    安澜依依不舍地和小伙伴告别,两头小虎鲸靠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着“鲑鱼”,“海藻”,“贝壳”,“鸟”,”高兴“之类的词,莫阿娜胡乱叫着仅知的话,而安澜也只能胡乱回应。
    除此之外只有大量的鸣叫和叩击。
    谁也不知道对方叫了什么,但两头小虎鲸都很开心。
    双方家长静静地浮在三百米开外的地方等待,在真正分别时,安澜分明看到莫阿娜的外婆和维多利亚交换了一个眼神,也不知道是在致意还是在交流些孩子不明白的讯息。
    背鳍一个接一个消失在海面上。
    而维多利亚也转过了身。
    坎蒂丝明年就要生宝宝了,届时迁徙路线会是什么样,迁徙时间会是什么样,还要看外婆怎么去调整。
    安澜忧伤地意识到夏令营结束了,也不知道明年还会不会来这里,再来时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但她不是个悲观的人。
    几辈子时间过去,她总是满怀希望。
    如果明年还来的话一定要带点新鲜花样来,安澜暗下决心——全然忘了自己是头虎鲸,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口袋可以拿来装伴手礼。
    第82章
    从温哥华岛到旧金山一路都很顺利。
    这几年气候异常的时候比较多,往往到了年底还不怎么冷,即使气温骤降,海水中也比陆地上暖和。
    顶着发育好了的厚厚的脂肪层,安澜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熬,反而如果加速快了,还需要靠背鳍来辅助散热。
    鲸群在法拉隆群岛稍事休整。
    大法拉隆国家海洋保护区距离金门海峡约有40公里远,是维多利亚家族迁徙中的一个必经的中途站。
    安澜一岁的时候第一次在迁徙中经过这里,当时维多利亚的计划是停留两周,但被她用撒娇卖痴的方法糊弄过去,最后只停留了两天。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她不太喜欢这片被水手称为“魔鬼之牙”的群岛。
    光看生态环境繁荣度,没人能挑法拉隆群岛的毛病,大量鲸豚、鱼类和海鸟栖息在这里、迁徙过这里,除了罕见的大白鲨,还能看到珍稀濒危的灰叉尾海燕。
    但问题总是出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
    作为一个曾经的人类,安澜非常明白法拉隆群岛存在的安全隐患。
    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开始,这片海域就成为了核废料堆放地,超过475万加仑的核废料至今仍然沉没在海底,因为人们认为“取出远比存放要危险”。
    好像嫌核废料还不够似的,近年来当地政府又通过提案,预备空投超过1.5万吨的毒药来杀灭老鼠,拯救被鼠患威胁到了的海燕和蝾螈。
    当安澜是个人类时,她会为这些环境破坏因素忧心忡忡,但她现在是个海洋生物,这件事就已经脱离了“担心”的范畴,让她毛骨悚然。
    每一滴被污染过的海水都可能浸泡她的皮肤,触摸她的眼睛,灌入她的身体。
    即使毒素不直接产生作用,也会因为虎鲸群在这片渔场捕食而层层富集到她身上。
    有媒体说切尔诺贝利在成为死城后反而成了一些动物的天堂,但核辐射真的没有坏影响吗?
    有专家说这种毒药针对且只针对老鼠,谁又能保证?
    众说纷纭,各执一词,没有定论。
    还不如避开。
    只要表现出情绪低落、食欲不振,长辈们就会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立刻做点什么让她高兴起来。
    别说是迁徙路线稍稍改动这种可以轻易做到的小要求,就是她说想要天上的星星,嘉玛和莱顿也会当场去捉几条鲸鲨来当地毯。
    安澜很高兴能够保护自己的家庭。
    两天之后虎鲸群离开法拉隆群岛继续南下,途径皮斯莫海滩和丹纳角,靠近下加利福尼亚半岛。
    这几天天气晴朗,海水也清澈得不可思议。
    维多利亚一如既往地游在队伍前方,每当大家族浮出海面换气时,莱顿都会顺势跳起来侧身击水,好像它的精力永远消耗不完一样。
    莉莲和嘉玛一左一右照看着坎蒂丝,安澜坠在姐姐身后四米的地方,努力加快换气速度——
    当你被鸟类包围时,海面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这群直肠子的家伙总是边飞边空投粪便炸弹,不知道有多少海兽遭了殃,人家本来好好地在巡航,突然就被糊了一坨一坨又一坨。
    安澜很宝贝自己的皮肤。
    但也正是因为她比其他虎鲸潜得稍微深一些,对海面上信息的掌握也迟缓了一些,直到莱顿惊讶地咔哒起来,她才发现环境中的异常。
    准确地说,是动物的异常。
    几千只海鸟奋力拍打翅膀,惊慌失措地从天空中飞过,它们不断鸣叫着,好像背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
    一大群伪虎鲸和海豚以极快的速度跃着浪朝这个方向游来,它们明明看到了虎鲸家族的存在,也知道自己可能会被捕杀,却还是决定冒这个险。
    安澜心里立刻拉响了警报。
    动物不会无缘无故朝同一个方向奔逃,肯定有什么东西比虎鲸威胁更大,有什么东西比虎鲸威胁更大,更值得躲避。
    会是什么呢?
    雷暴?水龙卷?火山喷发?
    未知对任何存在来说都是值得警惕的,维多利亚领队的速度慢了下来,它咔哒咔哒地叫着,提醒家庭成员注意闪避陷入疯狂的海豚大潮。
    虎鲸们不安地向彼此靠拢,大概是看她有点紧绷,莱顿拿脑袋顶了她一下,借着这个向上的力,安澜高高跃出水面,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了前方的黑色浓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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