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两页殿门被人?缓缓推开, 一中年女子扶着嬷嬷的手,缓缓踏入殿中。
    这女子已是昏年,身着深青色红腹锦鸡纹袆衣, 腰系朱锦革带, 头上并未戴冠,只用了几支素木簪, 衣着乍一看并不复杂, 有近暮之人?特有的低调简约, 但细看却有雍容之气。
    她耷拉着眼睑,手持佛珠,不似华贵的宫中女子, 倒像是哪个佛堂走出来的老?太君。
    然而, 纵然眼前的女子打?扮内敛,凭她衣裳上的花纹以?及一开口的自称,还是极容易判断身份。
    ——世上能有如?此?做派的, 仅有一人?。
    那就是方?和宗之妻、方?安宗与当今圣上两朝皇帝之母,一度垂帘听政、与女子之身把控整个朝纲的顾太后!
    谢知秋心头一惊。
    顾太后当年与齐慕先两虎相争,最终顾太后失势, 这一局以?还政于子告终。
    从此?之后,顾太后长居于慈宁殿,深居简出, 鲜少在朝臣面前露面。
    是以?,谢知秋为官数年, 哪怕一度高居参知政事之位, 也从没见过这位威名赫赫的顾太后。
    而这一刻, 顾太后竟然亲身出现在了这里!
    谢知秋心中登时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方?朝宫中分外朝与内廷,垂拱殿已是外朝范围, 这里本是后宫女子不可涉足之地。
    然而,顾太后毕竟是曾经垂帘听政的女子,显然不在此?约束范围之内。
    赵泽在召她进?入垂拱殿后,明明已经屏退众人?,照理?来说,外人?皆是不可擅入的。
    可是顾太后,非但在这种情况下走到?了垂拱殿外,她就在门口听着,居然没有一个人?阻拦她,也没一个人?敢通报给皇上!
    谢知秋毛骨悚然。
    光凭这一点,就可看出太后虽说失了势,但在宫中的余威仍不可小觑。
    谢知秋原先说的那些借口,都是想好了说给赵泽一个人?听的,绝没想到?还会多出太后这么一个听众!
    赵泽的性情她十分熟悉,左右出不了大错。
    可太后就不一定了,她与太后本人?全无?接触不说,就凭太后以?女子之身掌权十五年之久,她的阅历和谋策就远在年纪轻轻的赵泽之上!能蒙赵泽的话,未必蒙得?了她!
    想到?太后在门外一开口就点破了她所言之语乃是“托词”,颇有些来者不善之意,谢知秋后背一瞬就被冷汗浸透。
    她面上不敢露馅,只立即跪着叩见太后。
    赵泽见太后居然在门外,一时也有些慌张,问:“母后,您怎么到?垂拱殿来了?”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太后在垂拱殿中行走,如?若入无?人?之地。
    她身旁的嬷嬷一直恭顺地低着头,一句话不敢多说,极力降低着在太后身边的存在感?。
    赵泽见太后眼神寻找着座位,连忙主动过去,扶着母后坐下。
    太后从容入座,然后,她的眼神落在恭敬跪于地面的谢知秋身上。
    “你就是谢知秋?”
    她问。
    谢知秋不太清楚太后的意图,只得?中规中矩地答道:“是。”
    “哀家?虽耳闻你的事迹已久,倒还是第?一次真?正见你。”
    顾太后语气波澜不惊,这样的腔调,让谢知秋难以?从中判断这位高女子的情绪。
    只听顾太后对赵泽伸手,道:“泽儿,她那封甄学士的信,给哀家?看看。”
    “母后要看?”
    大约从小顽皮的小孩在自己父母面前都有点发?怵,赵泽明显会怕顾太后。
    不是那种对权势的忌惮,而是恭敬中夹杂了三分老?鼠怕猫的害怕。
    赵泽缩了缩脖子,哪怕人?已经是皇帝了,母后一开口,他还是老?老?实实将手上的信交给了太后。
    顾太后耷拉着眼,拿到?信,没急着看,倒是先用手触碰信纸。
    她摸了摸墨迹,又轻轻摩挲指尖,像在检验墨迹的湿度。
    “——!”
    谢知秋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过了片刻,只听顾太后似笑非笑地道:“倒的确是甄学士的字。就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甄学士虽比过去年迈,但笔迹还是同年轻时一般苍劲有力,甚至乍一瞧还好看了一点。”
    太后与皇上不同,甄奕任礼部尚书时,有相当一段时间就是太后本人?掌权。太后这些年不知批过多少甄奕呈上去的奏折,对甄奕的字肯定比赵泽更熟悉。
    谢知秋听不出太后这话是不是别有所指,但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脏突突直跳。
    她只得?强忍紧张,静静地等着后文。
    只听太后又问:“甄学士信中还提到?了一位在工部任职的叶大人?,我记得?……这位大人?是去年谢大人?还任大理?寺丞时,以?萧寻初的身份向皇上举荐的吧?”
    谢知秋应下:“是。”
    太后说:“这叶大人?是那萧家?二公子萧寻初的师兄,萧寻初认识他合理?。你与萧寻初交换了身体,想必这些年也彼此?交流了不少,你认识他师兄也合理?。不过,这甄学士本是你的师父,他怎么也认识这位叶大人??”
    谢知秋面不改色,只道:“我这些年仍以?谢知秋的身份偶与师父通信。我用萧寻初的身体之时,偶然发?现他这位师兄是个可用之才,因此?特意写信征求了师父的意见。
    “我是征得?师父同意后,才尝试向皇上举荐叶青叶大人?。是以?,我师父不但知道叶青此?人?,还对他颇为赞赏。”
    谢知秋表面镇定,实则内心相当不安。
    她的确在师父的信中提到?了叶青。
    这其实是一道双保险——
    谢知秋并不敢完全肯定,她在说服皇上不让她后宫的同时,还能让皇上保她入朝为官。
    若是她今后真?的失势,叶青是她当萧寻初时保举的人?才,恐怕也会受到?大影响。
    谢知秋认为,哪怕她自己无?法继续为官,至少也要保下叶青。
    所以?,她特意在师父给的信后半段中夸奖了叶青。这样,叶青就能从她这个有争议的女官员所举荐的人?才,转变成名士甄奕亲笔推举的人?才。
    凭甄奕的名气,叶青之职,必可无?忧。
    让墨者有机会为官,这是谢知秋当初想要利用萧寻初的身体时,就许下的承诺。
    自己许下的诺言,她必会践行。
    这样一来,即使她将来真?的无?法让他们的墨家?学说得?见天日,好歹能保住他师兄做官的机会,两人?也不算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此?策用在赵泽身上,谢知秋敢打?包票一定没问题……但在太后面前,她一下没了底。
    空气莫名寒冷,像凝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将时间冻得?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太后淡然开口:“也是。工部那些官员大部分都是读四书五经考上来,不情不愿被分到?工部,不少人?此?前甚至对营造工技之事一窍不通,哀家?瞧着都害怕。这里面能有个真?正懂行的,总归是好事。”
    这一句话,瞬间让谢知秋放了心。
    但下一刻,太后忽将手中信纸方?向,一双深沉的眼眸看向谢知秋。
    她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你的脸。”
    谢知秋一愣。
    她方?一抬首,太后便伸出手,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太后似乎端详了她一番,忽而浅浅弯起嘴角。
    “长着这么一张乖巧柔顺的面孔,怎么偏生了这么一双眼睛,还满身的反骨。”
    太后脸上的浅笑,让谢知秋觉得?看不清深意。
    她道:“有趣。哀家?这一生见过不少人?,大多一点小事就吓个要死,变得?唯唯诺诺、寸步难行。闺中女子受限颇多,历事历得?少,更是捏着捏着就个个都成了温顺的样子。哀家?好久没见过你这样胆大妄为的丫头了。”
    但话到?此?处,她又话锋一转——
    “可惜。哀家?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拿在手里当作棋子。你犯了大忌。”
    言罢,顾太后收起手,将甄奕的信递还到?谢知秋手上,起身就要离开垂拱殿。
    然而,在彻底离开之前,她又回头,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道:“今日之事,哀家?会一直记着。谢知秋,好自为之。”
    *
    却说太后摆驾回宫后没几日,忽然兴致到?来,在宫中办了一回春日赏花会。
    朝中高官家?眷,均在受邀之列。
    太后已多年不曾设宴了,难得?出山一次,似有异常,但无?人?敢不来。
    花会当日,宾客齐聚,众人?以?太后为中心,却都小心翼翼,不敢逾礼。
    会中,太后貌似不经意地道:“前几日,哀家?午后小憩,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天顺元年,先帝刚刚去世,哀家?悲痛不已,天天以?泪洗面。”
    “直到?有一个秋夜,哀家?在梦中得?见先帝。先帝乘一尊莲花而来,还领了一个女童给哀家?看。”
    “先帝说,两名皇子尚且年幼,他却重病而亡,想到?少帝将主江山,身边又有谗佞假作忠臣,他实在放心不下。”
    “万幸,女娲娘娘念其生前功绩,特赐她身边补天所留五彩石所化的童女下凡,辅佐少帝,巩固江山。”
    “那五彩石女虽是女身,但自有女娲娘娘神迹庇护,另有一番机缘,使其得?以?协助少帝,惩奸除恶。”
    “先帝叮嘱哀家?,若遇到?此?石转世之女,务必帮衬一二。”
    “说来惭愧,哀家?一梦惊醒,对梦中所遇之事,便朦胧糊涂。何况哀家?年事已高,头脑已不及之前,时间一长,又一直没见什么灵石女童,就将这事忘了。”
    “直到?前几日,哀家?去瞧皇上,正好遇见他召见谢知秋。”
    “哀家?一见那谢家?姑娘的脸,就惊到?了。”
    “她那相貌,与十几年前先皇梦中带给哀家?看的那个莲中童女,一模一样。”
    第一百六十八章
    “邦国兴盛, 重在学子。天下英才,会于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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