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们?都低着头?站着,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良久,他才开口:“你们?将正?儿送回家中?,我……想再去一个?地方。”
    “是。”
    没有一个?人多言,齐府的人似乎都尽量放轻了动作,生怕步子迈得大一点,就会惊扰亡灵。
    很快,齐宣正?的遗体被送回齐府,而齐慕先则独自一人,又坐着车离去。
    车夫熟练地在大道?上绕了两圈,沉默地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将齐慕先送到一间茶楼前。
    那茶楼还在营业,里面还经营客栈生意。那小二一见是齐慕先,眼神一动,道?:“齐大人今日?喝什么啊?”
    齐慕先说:“来一壶碧螺春,一盘瓜子。”
    “好嘞,大人里面请!”
    言罢,他就熟练地带齐慕先上了楼。
    但等小二再上楼来的时候,手里既没有瓜子,也没有碧螺春,反而带来一男一女。
    小二道?:“大人,这两位客人没别的位置了,想要与人拼一下?桌,不知您……?”
    齐慕先淡淡道?:“无妨。”
    小二于是领着二人坐下?,径自离去。
    待只剩下?他们?三人,那男子倏然抬起?头?,露出一张颇有异域风情的脸。
    这人道?:“齐大人,今日?辛苦了。这一回,算我们?欠你一次。”
    “……”
    齐慕先未言。
    看着这种长?相的面孔,有时候会让他想起?,三十三年前,那名?行?刺方和宗的辛国使者的脸。
    那是他与辛国第?一次合作。
    人人都以为?,他当初能救到方和宗,成功成为?皇上的救命恩人,是坚守多年的时来运转、苦尽甘来,是一位忠心良臣终于等到了他的好运气。
    然而齐慕先自己听到这种言论,只会付之嗤笑。
    等?
    笑话。
    等能等得来这种运气?
    此前他已经在官场上等了十余年。
    那十余年,他矜矜业业,忠诚廉洁,没有做过一件坏事,真?心想为?朝廷鞠躬尽瘁,为?天下?谋福。
    但他等来了什么?
    等来功劳被上级摘走,等来有事替世家子背锅,等来十年做事不见姓名?,等来受人践踏、人人鄙薄,等来在陋室中?抱着狸儿的尸首痛哭。
    这种等,他不想再有了。
    那一年,辛国战线吃紧,急需有权势的人在方国朝中?引导风向,阻止萧家军。
    而齐慕先想要权势。
    辛国当时行?刺皇帝成功又如何?最多就是让方朝乱上一阵子,说不定反而会让军队因为?没了限制,实力太增,改朝换代。
    但是,如果能在方朝拥有一个?了解方朝局势又对皇上有恩的权臣,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辛国使者用命为?齐慕先开路,造出了这样一个?权臣。
    齐慕先从此步上青云,纵横官场数十年,无人可以撼动。
    本就是险中?得来的富贵,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条路会险到,必须用另外一个?儿子的命来换。
    但是,一旦失去皇帝的信赖,一旦与辛国的关系暴露,那齐家死的,就不仅仅是一个?齐宣正?了。
    失去全家全族的性命,还是现在冒险一搏,只一个?牺牲掉自己的孩子,以换取皇帝的信任,这样简单的算法,齐慕先当然会做。
    只是,虽然会做,却?不甘心。
    他睁开眼,问男子身边的女人,道?:“乐坊里,除了你,怎么还会有别的会用辛国语的女人?”
    那女人早已跪下?,细看她的脸,正?是春月与桃枝所在乐坊的鸨母。
    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没有回答。
    齐慕先又道?:“你明知那对姐妹是从十二州来的,明知乐坊是重要的信息交换之地,若有其他懂辛国语的人,很容易暴露重要计划,为?何还买下?那样的人当乐女?”
    “……”
    “……你该不会,是觉得那姐妹二人和你早年的经历相似,产生不该有的同?情心了吧?”
    “……”
    鸨母默了良久,才苦笑了一下?,自嘲似的道?:“那对姐妹,我若是不留她们?,她们?就要被卖到更下?等的乐坊去了。
    “我是从下?面爬上来的,怎会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我这里好歹是上等乐坊,将她们?留在我这,日?子好歹会比其他地方强些。”
    鸨母喃喃道?:“平民以为?自己是苦的,殊不知贱籍更苦;贱籍男子以为?自己够苦了,殊不知贱籍女子更苦;贱籍女子流落到烟花之地已经够苦了,殊不知贱籍女子里还可以再分?三六九等。
    “春月以为?我亏待她,却?不知道?那些三四?流乐坊的伎女,有多羡慕她年轻又有美貌,可以留在一等乐坊里学手艺,以后还有机会被赎身做妾。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最苦的,但永远有人在更下?面。”
    第一百二十九章
    齐慕先道:“然而就是你这一时心软的不谨慎之举, 害得我们多年筹谋毁于一旦!若是再稍有差池,我们所有人都要被连根拔起,还?有谁能活得了!”
    鸨母静寂无?言。
    齐慕先将手?中茶盏“咯”地一声轻轻放下, 目光森冷, 道:“犯了这种?大错,你应该清楚会有什么后果吧?”
    鸨母眼底一片灰暗, 只说:“是。”
    本就一生命苦, 别无?选择。后来走上这条路, 更可谓步步惊险,如履薄冰。
    鸨母心中一片清明。
    她这些?年来见过的惨事太?多,做的事太?多, 知道得太?多, 也见过许多人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现在花街已毁,人员混乱。
    今后,世上还?能不能找到?她这个人, 恐怕不好说了。
    *
    同?一时刻,赵泽已回到?皇宫中。
    今日本来不过是微服出巡玩一场,没想到?后来却牵扯出一系列事情, 简直颠覆他的认知,以至于赵泽身体已经无?比疲惫,可他躺在床榻上, 却双目盯着顶帐,半点?睡不着。
    他辗转反侧到?子夜, 仍旧没有困意, 索性起床, 去书房批折子。
    赵泽的寝宫总有内侍官守夜,即使他睡下, 内侍官也是整晚不能睡的。
    今晚,许是见皇上心情不好,内侍官大总管董寿亲自在外头守着,他见皇上这么晚还?要办事,略显惊讶,但还?是恭顺地陪着皇上去御书房。
    赵泽在桌后坐下,一见今日递上来的折子数量,就愣了一下,道:“今日的奏折怎么这么多?”
    董寿为赵泽掌灯,低眉顺目地如实道:“皇上今日没有上朝,我便照皇上的意思,让朝臣都将奏折留下了。若是皇上早上没有出门,想来他们是有什么事,想要一齐向皇上奏明吧。”
    赵泽不在不清楚,但董寿却知道,这一大清早,是有许多大臣带着奏折而来,打?算一同?办大事的。
    赵泽看着阵仗,心里“咯噔”一声。
    他有些?迟疑地拿起一封奏折,打?开看了看。
    赵泽先看了一封,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
    随着赵泽的脸色越来越差,下一刻,他骤然暴怒,一把将桌上的奏折全都掀了:“他们怎么敢!居然全都在参萧寻初!这是将朕当傻子忽悠啊!”
    奏折里写什么的都有,有说萧寻初玩忽职守、沉溺奇技淫巧的,有说他仕途不正、以奇术蛊惑圣心的,最严重的还?有说萧家作?风不端,或有犯上谋逆之嫌的。
    这些?奏折写得言辞凿凿,非但上书人数多,上书的还?有不少?是朝中大员。
    若是赵泽今日没有出宫,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参萧寻初的内容,心里只怕还?真要慌张一下。可他今日亲自审理了齐宣正杀乐女案,再看这些?奏折,哪儿还?能不知道这群朝臣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们非要这个节骨眼上跟萧寻初过不去,分明就是在讨好齐慕先,想要阻止萧寻初审乐女案!
    想到?这桩案子最后审出来的结果,赵泽气不打?一处来,真要着了他们的道,把这事压下去了,他再过几年,焉能有命在?
    骗子!都是一群眼里只有功名利禄的骗子!
    赵泽怒火中烧,指指地上的奏折,道:“董寿,你将这些?奏折给朕整理一下,但凡是今天参了萧寻初的,名字全都给我记下来,朕非要一个一个弄他们。”
    “这……奴才……”
    董寿提着拂尘犹豫,但他察言观色了一番,还?是温顺地应下来,道:“是。”
    话完,董寿就弓着身跪到?地上,一封一封整理奏折。
    过了一会儿,在翻到?某一封奏折时,董寿眼神一动,笑了笑,唤道:“皇上。”
    “怎么了?”
    “朝中臣子,倒也不是人人都想诓骗陛下的。皇上,您瞧这一封——”
    赵泽怀疑地转过身来,接过董寿双手?递上的奏折。
    他翻开一看,只见此人虽然混在其他与齐慕先走得近的官员中、与他们一起上了书,但参的内容却与萧寻初完全无?关。
    他参的是他这个皇上,内容是说皇上近日看起来面色憔悴、愁眉不展,肯定为了江山社稷过于操劳,这实在太?不注意身体了,所以他特意上书一封参圣上,建议皇上每天都要早睡早起、适当休息,可以恰当地劳逸结合,千万不要过度勉强自己。
    这内容看得赵泽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隐约能感觉到?,这样一封奏折混在其他参萧寻初的奏折中间?,这人八成是碍于形势不得不动手?,但又不想真的参“萧寻初”,这才写了一封不痛不痒的折子混入其中滥竽充数。
    在所有人都试图为齐宣正按下此事时,出现这么一封奏折,倒显得鹤立鸡群。
    赵泽眼神一转,却看奏折上的署名。
    只见奏折末尾端端正正地书了这么几个字——
    侍御史臣秦皓瑾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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