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养着一头蓬云长发,五官尚未长成成年女子那般精致,但已?瞧得出?某种青涩的俏丽,若是尚且鲜活且如同谢知秋或者知满那般衣食无忧地抚养长大,想必说话蹦跳的模样都会十分可爱。
    然而此刻,她面上?已?无半分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肢体已?然僵硬,露出?的皮肤上?遍布新?伤旧伤,望之触目精神。
    只听仵作描述道——
    “此女年约十三,死亡时间应在廿二日晚上?子时,身上?有多处鞭痕,但伤成约有三天以?上?,都不是致命伤。”
    “她身上?共有被尖锐之器击打所致伤口十七处,致命的是头上?这一处,锐器刺入头部,导致颅内出?血当场毙命。”
    “锐器此伤的痕迹,皆与现场发现的烛台尖刺吻合,烛台应当是凶器无误。”
    “此女产.门无损,尚是处.子,应当并未受到侵害。”
    “但是,她身上?还有拳打脚踢留下的淤伤,伤势较新?,说明她死前曾遭人殴打。”
    “不过,这些伤口毫无章法,大部分也没?打到关?键之处,行凶之人应当并非熟知打斗技巧的练家子,甚至可能喝醉了酒,只是凭着脾气乱殴一气。”
    谢知秋沉着地听完,她略一琢磨,问?:“照你先?前的说法,从这女孩尸体的情况来?看,她应当是尚未准备梳头的清倌?”
    仵作颔首。
    谢知秋静默片刻。
    这女孩身上?鞭伤未愈,若按仵作的说法,那么至少在近期内,乐坊本来?应该是没?有打算让这姑娘留客的。
    但后来?她却与齐宣正单独待在房间里。
    这样的女孩哪儿?有什么自己选择的机会,像齐宣正这样的社会背景,他看中?了哪位姑娘,乐坊只敢恭恭敬敬的,哪里敢拒绝,而乐女自己的意愿,更是微中?之微了。
    仵作描述的行凶者特征,也和齐宣正完全吻合。
    谢知秋若有所思。
    须臾,她又去看尸体以?及凶案现场找到的证物——
    证物大多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带血的珠钗一类女子之物,还有本案的凶器烛台,以?及一个花瓶碎片——据大理寺查验,这很?可能就是造成齐宣正额头伤口的器物。
    不过,其?中?有一样物件,瞧着倒在这些东西间有些格格不入。
    谢知秋走过去,将它拿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封信笺,里面的信已?经被拆出?来?了。这信纸上?大片血迹,但上?面居然一个字都没?有,是张空纸。
    仵作一看,道:“这是从这姑娘怀中?找到的,是贴身之物,但上?面确实没?有写字,许是还来?不及动笔。”
    ……若是来?不及动笔,怎么会小心翼翼地当作贴身之物藏着呢?
    谢知秋想了想,觉得此物颇有些异样,姑且将它单独分在一边,自己收了起来?。
    *
    下午,谢知秋去案发现场实地勘察。
    乐坊这一带要到夜晚才热闹,这会儿?光天化日,整条街都冷冷清清。
    那家出?了事的上?等乐坊尤是,外面已?经被大理寺的差役牢牢守住,不要说宾客,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明明是烟花之地,这会儿?倒显得肃杀起来?。
    谢知秋身着官服入内,先?查了案发的房间。
    房中?可谓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桌上?的酒盏、墙上?的装饰全被扫到了地上?。
    谢知秋查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新?鲜东西,就让人唤来?鸨母和当夜招待齐宣正的其?他歌女。
    有了验察受害姑娘尸体的经历在前,当谢知秋看到那群歌女的时候,已?经不再?吃惊了——
    果不其?然,除了鸨母有四十多岁,那些所谓的歌女都是十四岁以?下的小姑娘,最小的一个瞧着只有十一二。
    这群女孩瞧着像小鹌鹑似的,乖乖跟在花枝招展的鸨母身后。
    她们个个都带了妆,衣裳十分鲜亮,甚至带来?了乐器,不知道这样过来?接受问?询是打算干什么。
    那鸨母原是满脸堆笑迎上?来?的,但当谢知秋转过头,她对上?谢知秋这冰冷的眉眼,忽然步调一僵,不自觉地退了三步,轻佻的表情亦收起几分。
    但鸨母看上?去仍不死心。
    “民妇见过大老爷。”
    她行完礼,见谢知秋没?有动怒的意思,当即壮着胆子,又无比熟练地上?前攀关?系道:“这位大人看着可真是年轻有为、器宇轩昂啊!民妇刚才简直一见就呆了,你瞧我们坊里的姑娘,简直个个都要坐不住了。”
    那群小女孩里,是有几个人在偷偷看谢知秋。
    但与其?说是坐不住,在谢知秋看来?,她们更像是好?奇居多。
    谢知秋懒得说其?他周旋的废话,只问?她:“前天夜晚,你们这里发生的那桩命案,你知道被抓走的那人是谁吗?”
    鸨母眼珠一转,便回答道:“知道,是今年新?中?第的一位进士老爷,不过名字嘛……咱们这里每天客来?客往的,我也不是人人都记得。”
    谢知秋一听,就明白鸨母已?经被打点过了。
    她登时心情有点复杂,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知秋又问?:“那死者是什么身份?案发当夜,是谁先?觉察的异样?”
    鸨母用?轻佻的语调说:“死掉的那个,是我今年新?买回来?的女儿?,名叫春月。
    “但她以?前的来?历啊,咱们买人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是北方逃难来?的,刚来?的时候连汉话都讲得怪怪的,我花心思调.教?了好?几月,总算调.教?好?了,没?想到竟忽然这样……哎,买她可花了不少钱,我这损失可不晓得谁来?赔偿。
    “说真心话,这丫头可不是个老实的,这么一群姑娘买了这几个月,就她跑的次数最多。
    “我真金白银将她买回来?,没?想到钱还没?挣到,反而摊上?这么多事,真是赔了心血不说,还尽是赔本买卖。
    “至于谁先?觉察的嘛……喏,就她了,桃枝,你来?说。”
    叫桃枝的姑娘看起来?与春月差不多大,也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她本来?躲在后面,被鸨母一提溜胳膊,就拉了出?来?。
    不过这一下,倒让谢知秋瞧见桃枝还在自己身后藏了个姑娘,那小姑娘一看就是这批歌女里年纪最小的,比其?他人都矮一个头,最多十一岁。
    然而吸引谢知秋的,倒不是那女孩的年龄,而是她粗粗一看,这女孩眉眼有点眼熟,似乎与死去的春月有七八分像。
    谢知秋心尖一动,正要再?仔细瞧瞧,这时,被推到前面的桃枝开始支支吾吾,只是半天词不成句。
    “哎呀,桃枝,你怎么回事啊。”
    鸨母催促她道。
    “你把你昨天说你看到的,再?跟萧大人说一遍啊。”
    谢知秋瞧见那鸨母暗地里拧了姑娘咯吱窝底下的肉一把,那叫作桃枝的姑娘当场眼泪就要下来?了,眼眶通红。
    过了一会儿?,桃枝才说道:“前、前天晚上?,大约戌时,我们几个本来?应该上?台唱第一首曲子了,可是其?他人都到了,只有春月说去茅房,结果好?久没?回来?。
    “春月先?前就逃过两次,那天晚上?坊里很?热闹,本来?就人多眼杂,我、我怕她再?跑,就去找她。
    “结果,在经过南墙边上?的时候,看到春月偷偷在与人隔着墙说话,还从对方手上?拿了一封信。”
    “信?”
    谢知秋一怔,几乎是立即就想到春月怀中?揣着的那封空白信。
    她本以?为这桃枝被老鸨推出?来?说话,未必有什么真话,没?想到还真有对得上?的地方。
    谁知,谢知秋还没?示意她详细讲讲,老鸨倒冷笑一声,催促她道:“桃枝,你说说,你听到和春月说话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桃枝低着头答道:“男、男的。”
    老鸨又笑一声,对谢知秋说:“寺正老爷啊,依民妇看,就是那春月这几个月偷偷在坊中?客人里寻了个情郎,不想走正规路子跟我赎身,就打算自己逃跑。没?想到进士大老爷凑巧那晚就看上?了她,春月一时情急,就将蒙汗药下进士大老爷酒里了。
    “然后她那情郎翻窗什么的进屋去,本想和春月一起跑,结果两个人中?途起了什么冲突打起来?,那人反而失手杀了春月,中?间还因为心生妒忌,拿花瓶打了无辜的进士大老爷。
    “这可算是自己引祸上?身,只是可怜了人家进士老爷,本来?是来?寻个乐子的,倒讨了一身不快来?。”
    说到这里,那老鸨又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桃枝的肩膀,又道:“桃枝啊,你再?跟寺正大人说说,你后面又干了什么蠢事来?着。”
    桃枝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不等桃枝自己说,老鸨又自己讲了起来?,道:“我这蠢女儿?啊,一看春月被进士老爷点走了,竟然连客都不陪了,在整个乐坊里乱窜,逮着每个客人问?认不认识春月,让人快去救她,连护院都好?一会儿?没?抓着她,将乐坊闹得大乱。
    “本来?留客嘛,房里动静大一点,姑娘求求饶什么的也是正常的,结果就因为她这一闹,搞得一大群人都冲到那屋里去了,还看到那么惨的场面!
    “要我说啊,本来?春月跟了进士大老爷也是件好?事,就是这桃枝过去这样搞,才害得春月的情郎知道这事,还闹出?矛盾来?,甚至一时冲动杀了春月。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姐妹,没?想到倒将好?姐妹害死了!”
    第一百一十章
    名叫桃枝的?乐女?听老?鸨说这番话?的?时?候, 样子异常沉默,既不吭气,也不抬头。
    那老?鸨还在抱怨:“她那样子边叫边到处乱跑, 将身上一块玉佩都打碎了!虽然和死了人相比, 这是小事,但那可是上好的?白玉啊, 因为?是第一次上台才给她们佩的?, 摔碎这么一块, 就算送她去接客,也不知道要接多久才能赔得起……”
    桃枝脑袋垂得愈低。
    谢知秋看了桃枝一眼,对老?鸨的?描述并不全信。
    不过, 这些话?, 倒解释了谢知秋内心一些疑惑。
    乐女?本是贱籍,在多数人看来,死不足惜, 从仵作验伎女?的?经验如此丰富,就可以这一群人怕是短寿且命途多舛。
    但实际上,以谢知秋为?官三年的?经验来看, 真闹成案子的?,并不多。
    有乐女?死在乐坊里,老?鸨照道理来说应该会拼命瞒住——这些乐女?都签过卖身契, 若说那些被?卖作丫鬟的?女?孩父母说不定隔三差五还会去看看,那么一旦被?卖入烟花之?地, 就真是六亲不认了, 全家都恨不得早早撇清干系才好。
    乐坊想将无依无靠的?女?孩随便找个地方埋掉, 并不是难事。
    更何况,这次涉案的?还是齐宣正, 这么大的?官,谢知秋尚且不敢得罪,乐坊肯定更不想惹祸上身。
    看这老?鸨现在的?言论?,简直与齐宣正昨日在狱中的?言论?合得天衣无缝。
    在齐宣正被?送到狱中之?前,他们应该没有办法串供。
    老?鸨现在能这么讲,一来说明她很?乐意配合齐家,二来……也可见齐慕先消息之?灵通。昨天才在大理寺录好的?口?供,他一天之?内就已经收到消息,且安排好了后面的?事。在这梁城官场,不知到底有多少他的?耳目。
    谢知秋之?前就觉得奇怪,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闹大的?。
    像春月这样的?小乐女?,草席一裹,山里一埋,这件事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两百年都未必能有人知道。
    现在看来,这案子现在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起码有一大半要归功于桃枝。
    她那晚想必是将乐坊搅得动静不小。
    能光顾这种上等乐坊的?客人非富即贵,齐慕先权大势大,树大招风,虽然表面少有人敢与他为?敌,但私底下?未必没有人看他不顺眼,只怕其实也有人想借这桩事情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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