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光之下,她斜倚在窗边读书,乌发与赤色发带落在肩上,长睫低垂,面容沉静,如仕女画一般。
    萧寻初以前不太清楚女孩子该是何等模样,但今日这般画面映入眼底,从此他再看到女子一词,想到的,都是此刻的景象。
    萧寻初的视线落在女孩手中的书卷上,只见其书名为《东观汉记》几个字,像是史书。
    在少女身侧,高低不一地堆放着各类书籍,看书名有《太平寰宇记》、《事文类聚》、《证类本草》不等,居然从史学地理乃至药学都有涉猎,其中不少都是晦涩难懂的厚重大书。
    萧寻初暗吃一惊,道:“这些都是你看的,而且你能看得懂?”
    萧寻初大致知道,谢小姐应当比他小上一两岁。
    谢小姐住在内院,可是她脚边这堆书,难度和广度却远超他们这些外院的学童。
    谢小姐扫了他一眼,回答:“有甄先生给我看的,也有从书库里借来的。我不是全看得懂,看得懂就看,看不懂或不感兴趣就放下还回去。”
    尽管谢小姐这样回答,但萧寻初看到桌上厚厚的手记,直觉她多半看得懂得多,并非是装样子。
    萧寻初一向不太坐得住,也嫌先生讲的东西无聊乏味,可是这谢小姐居然能长久地坐在这里,也不嫌看这些书枯燥。
    他心底莫名生出些许钦佩来,不由自主道:“你真厉害……”
    说着,他不禁上前一步,想去拿谢小姐手边的一本书册。
    这时,忽有人推门进来,那人见屋内除了谢知秋居然还有别人,大吃一惊道:“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萧寻初立即缩了手,回头见来人是李雯,忙行礼道:“李师母,抱歉,我……”
    李雯认出萧寻初。
    她知道外院那帮小子总对住在内院的谢知秋好奇,总有人想方设法要溜进来,立即将萧寻初当作屡教不改的小混球之一,怒喝道:“你怎么溜进来的?未经允许擅入内院,绝非君子之行!还不快出去!”
    萧寻初其实并非刻意闯入,更像误入,但他居然没有辩解,反而面红耳赤,乖乖就往外走。
    只是他走到一半,才想起他知道谢小姐是谁,可谢小姐大概不知道他,忙又回头,说:“谢师妹,我叫萧寻……”
    李雯随手操起架子上一卷竹简,作势就要赶他:“还不走!”
    萧寻初自知理亏,忙不迭跑了,只是跑到长廊末尾,他才莫名有些遗憾——还是没有留下名字。
    他认识谢小姐,谢小姐不认识他。
    这样好像不公平。
    另一边,李雯将小学童赶走以后,双手往腰间一插,嫌弃道:“真是。”
    谢知秋则望着棋盘上那盘大局已定的棋。
    她记忆力很好,记事以后,只要听过一次,就不太容易忘记。
    那少年没把名字说全,可光听一半,她已经意识到对方是谁了。
    来白原书院之前,父亲曾对她提过两个人,一个是与谢家世代交好的秦家人,另一个是……
    原来,他就是那个前武将之子萧寻初。
    谢知秋又看了眼棋盘。
    好像……
    这人也没有父亲说得那么粗野。
    谢知秋在心里给那少年定了个印象,可并未十分上心。她很快又拿起书卷,沉浸到文字中去了。
    *
    次日,书斋中。
    又是一个勤学日,旁人都在摇头晃脑地苦读,萧寻初支着书混在其中,却打了个哈欠,撑着头望向窗外。
    窗外,一只蜜蜂收起翅膀落在桃花的花蕊上,令桃花枝轻轻颤动。
    不知为何,昨日从内院回来后,他眼前总是浮现谢小姐看书的样子。
    她看书时很安静,亦很和谐。
    她身上有一种书卷气,可又不像许多埋头苦读的老学究,一辈子死气沉沉的。
    谢小姐很有灵性。
    像她那样的人,为什么平时只能待在内院呢?
    若是她可以走出来,可以与更多人交流,可以将她的才华展示在外面……
    也不只是这个小小书院,父亲说过,梁城也不过是一方小天地,千里之外,还有漫漫大漠、滚滚江海。
    那些遥远的地方,浩瀚烟云,百里黄沙,稀奇的东西,看也看不完。
    萧寻初正发着呆,忽然,只见一卷书重重砸在他桌上——
    “萧寻初!不跟着背书,你又在干什么!”
    这堂课的讲习先生又是朱先生,他大约是忍了萧寻初许久,忍无可忍,才出言训他。
    只听对方怒喝道:“萧寻初,你究竟有没有将我们这些先生放在眼里!”
    萧寻初如梦初醒。
    朱先生向来看他不太顺眼。
    此刻见对方怒气冲冲地来找他兴师问罪,萧寻初一愣,倒是回了神。
    但他似乎并未因为对方的愤怒而心生畏惧,反而梦游般慢吞吞地道:“我在想《三字经》。”
    “三字经?你照理都应该学到《诗经》《礼义》了,你跟我说你在想三字经?!”
    朱先生怒极。
    周围的学童则是觉得这场面有趣,纷纷窃笑。
    萧寻初则不在意,道:“三字经有言——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
    先生敲着手里的书,不耐道:“这说的是汉末的蔡文姬和晋朝的谢道韫,皆是难得的才女。我看你是要好好想想这句,人家女孩子都知道读书,你一个男孩子整天不务正事,将来真要连女孩子都不如了!”
    先生话音刚落,室内又是一阵哄笑。
    萧寻初却像是专门等着他这句话一般,困惑道:“先生此言何意?为何说‘连’女孩子都不如?”
    “……啊?”
    萧寻初又自言自语道:“我在奇怪,这个‘彼女子,且聪敏’的句子,聪颖前面,为什么要用一个‘且’字?”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谢小姐捧卷而读的模样。
    莫名地,他觉得那样的谢小姐身上有种别样的气质。
    谢小姐无疑很聪明,这种聪慧如此鹤立鸡群,以至于只要见她一面就能轻易地感受到。
    而他……似乎觉得这种聪慧很好,很吸引人。
    以至于对这世界都生出疑窦来,感到奇怪。
    萧寻初说:“天下之人的天赋本就参差不齐、各有所长,有人过目不忘,有人力大无穷,有人心灵手巧,有人伶牙俐齿。
    “有人聪明,有人笨拙,再正常不过。
    “男女中各有聪明人,就像同品种的树也是有高有低的一般,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什么要写上这个‘且’字,说得好像男子天生就该比女子聪明,男子中有聪明人就是理所当然的,女子若是有人聪明,就是稀奇事一样?”
    萧寻初是真心感到疑惑,可是先生丝毫没有将他的疑问放在心上,反而嗤笑道:“既然你觉得自己不如女子聪明,那你就不如女子好了,但你看其他人同不同意?”
    书斋内又响起笑声,谁都没有将这些话当真。
    好在萧寻初原本就没有期待能得到什么像样的解释,他见其他人不以为意,也就不说了,只撑着头看向别处。
    朱先生“嗤”了一声,摇头晃脑道:“朽木不可雕也。”
    说完,朱先生拿着书又继续念起经来。
    偏在这时,萧寻初猛然感到背后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似与其他人不同。
    萧寻初一个激灵,回过头去,却发现是先前那个阴沉的学谕。
    那学谕本来在教室后面整理书册,在他与先生争论的时候,学谕不知何时看了过来,似乎在端量他。
    他与学谕对视,那学谕倒也没有回避,反倒直直正视他。
    半晌,那学谕仿佛看够了,慢慢移开视线,低头继续收拾东西。
    萧寻初有些搞不懂对方的意思,眨眨眼,也转了回去,聊无趣味地翻手里的书。
    *
    傍晚,萧寻初照例上完课,回到书院宿舍中,就拿起他的木工工具,打算再随便做点什么。
    以往,他总是能很快进入状态,忘却世间烦忧。
    可这回不知怎么的,他才动了几刀,就不自觉地停下来。
    这几日,萧寻初仍总想到与谢小姐的那局棋。
    人大抵对没能得到理想结果的事情,就会一直惦记。
    而与谢小姐下棋,是他最近遇到的最有趣的事。
    他想,那局棋,就当真没有破解之法吗?
    若是他换一种走法,谢小姐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他能下得更好一些,甚至想到她没料到的棋路,谢小姐见了会惊讶吗?
    他总觉得不甘心,还想再与她较量一局、谈一谈、切磋一次。
    现在对他来说,这桩事的吸引力似乎胜过了世间其他,令他难以集中精神。
    谢小姐这个人,还有她的内心世界,于他而言,像一座缥缈在梦中的蓬莱岛,令人好奇,可又难以企及。
    萧寻初放下手中的东西,在脑中复盘下了几局棋,然后又情不自禁开始走神——
    如果她是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他必定会希望成为对方的朋友。
    他可以直接上门拜访,问对方能不能与自己结友。
    可谢小姐却是女孩。
    她既难以离开四四方方的围墙,外人也难以进去探望。
    想到这里,萧寻初内心忽然又生出一种不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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