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再说勤王士子。
    过江的时候就已经乌云四合,燕子矶码头上甚至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
    勤王士子上岸不久,大雨就从长江南岸追到了江北,走在后面的勤王士子顿时之间就被淋个正着。
    顾杲、吴应箕等就走在最后。
    “快,赶紧找一个地方躲雨!”吴应箕将手中折扇一合,就往官道边跑。
    听到吴应箕的招呼,方以智、顾杲、冒襄等公子哥以及同行的寒门子弟,便纷纷四散而逃,准备到官道边寻找树林避雨。
    然而,这些士子才刚刚散开,数十骑夷丁便飞奔了过来。
    “喂,能否捎我一程?谢了。”顾杲浑然不知道发生何事,居然主动招呼这些夷丁,希望他们能够带着他走一段。
    这样就能少淋一段雨。
    以前在南京时他们跟夷丁相处得就挺融洽。
    结果顾杲话音才刚落,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夷丁就已经一马鞭勐的抽过来,只听“叭”的一声炸响,顾杲脸上瞬间就多出了一道血印子。
    突然遭此重击并羞辱,顾杲整个人都懵掉。
    顾杲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种屈辱?
    不只是顾杲,像方以智、吴应箕等公子哥也是瞬间懵掉。
    几个世家公子尚且如此,那些寒门士子就更不用说,一个个都傻在原地。
    “全都回去!”几十夷丁守住官道两侧,为首的夷将厉声大喝道,“再敢四下乱窜者,鞭笞二十下!回去!”
    在夷丁的喝斥下,寒门士子率先回到官道上。
    顾杲、吴应箕等公子哥却仍旧杵在官道旁边。
    “耳朵聋了?”夷丁以马鞭一指顾杲等公子,厉声大喝道,“回官道去,继续行军,别说是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也给老子接着行军!”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顾杲大怒道,“本公子要向圣上控告尔等匹夫!”
    “你要向圣上控告我等?”为首的夷将缓缓抽出腰间钢刀,冷森森的说,“可以啊,我这便拎着你的人头去见圣驾!”
    顾杲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因为从夷将冰冷的眼神中,顾杲感受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显然,如果这个时候他再敢说个不字,立刻就得人头落地。
    吴应箕等几个公子也是发现了这一点,赶紧拥上前来架起顾杲就往回走,一边又连声对那夷将说:爵爷息怒,我们这便回道上去。
    顾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里也委实害怕,就由着吴应箕他们抬着走。
    但同时也在内心打定主意,等到今晚驻营时,一定要向圣上控告这蛮夷,这些蛮夷就是不识我华夏礼数,竟敢如此虐待我辈士子!可恶!
    那夷将却窥破顾杲的心思,哼声说道:“还想跟圣上控告我?尽管告去,千万别忘了向圣上报我的名号,我叫勐可兔!”
    ……
    这场大雨不光淋到了顾杲他们这些世家公子。
    便是崇祯也被淋了个正着,也一样没有躲雨。
    这便是军队,正如勐可兔对顾杲他们所说的,正在行军之时别说是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照常行进!
    不过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也同样不可小觑。
    “傅山你来。”崇祯招手示意傅山来到他跟前。
    正扛着布鞋赤脚行军的傅山赶紧一熘小跑上前。
    “圣上。”傅山拱手一揖,又问道,“有何训示?”
    崇祯笑问道:“朕让你从勤王士子中间遴选医者,你办得怎么样了?”
    “回圣上话。”傅山答道,“臣已经从诸多勤王士子中间挑选出三百多人,这些士子或者家学渊源,或者涉猎过药草,都有一定医理药草基础。”
    “好。”崇祯欣然点头,“从现在起这三百多人便归你统管。”
    “啊?”傅山闻言一下就愣在原地,这就当官了,太医院判?
    “对,从现在起你就是太医院院判。”崇祯点头说,“这三百多士子便是太医院的太医兼士子营的军医官。”
    “士子营?军医官?”
    傅山此时此刻感觉有一点懵。
    士子营是什么营?军医官是什么官?
    崇祯却又吩咐道:“现在朕就交给你们一项任务,立即到附近集镇采购预防或医治风寒的草药以备不时之需。”
    “臣领旨。”傅山这下终于反应过来。
    片刻之后,傅山便带着三百多士子匆匆离开大队。
    目送着傅山等士子离开,崇祯又把目光转向官道。
    只见六千多个勤王士子排开好几里长的行军队列,正在八百夷丁的监督和喝斥下,冒着磅礴大雨深一脚浅一脚行军。
    这个时候就看出世家子弟和寒门士子的区别来了。
    那些寒门子弟虽也辛苦,但是大体上还能够应付,一个个都跟傅山一样把布鞋脱下来挂在脖子上,光着脚往前走路,因此走得并不是很费劲。
    但是那些世家子弟大多都穿着皮靴,也不愿光脚,然后进水之后就变得十分沉重,一脚踩进淤泥里半天都拔不出来,因此一个个走得很费劲,而且不一小心就会摔进泥坑里,再爬起来时就是一身泥水,简直狼狈到极点。
    顾杲、吴应箕他们几个就是这样子,肺都快气炸。
    这跟他们预想之中的北上行军之旅,差得也太远。
    他们预想中的北上之旅,应该是几千个士子一路吟诗作赋,一路游山玩水,喝着小酒就到了徐州,最好还有名妓给他们唱个曲。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们残酷的一击。
    哪有什么吟诗作赋,哪有什么游山玩水?
    传说中的国难戏班也根本不知道在哪里?
    有的只是冒雨行军,有的只是泥淖深陷。
    顾杲忽然有些后悔,或许真应该听侯方域他们的?
    方以智却在不停的鼓励着顾杲他们几个:“坚持住,那些寒门士子能做到,我们也一样能做到,我就不相信了,我们还会输给他们?”
    一边咬牙切齿说着,方以智一边也索性将皮靴脱下。
    然后学着寒门士子的样,拿草绳将皮靴系在脖子上。
    正走着,冷不丁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身后响起一声:“密之兄。”
    方以智急回头看时,却看到郑森从他身后追了上来,只见郑森也跟他一样,将皮靴脱下来挂脖子上,光脚走路,因而颇为轻松。
    “大木兄。”方以智向郑森回了一揖。
    对于郑森,陈贞慧他们这些复社公子其实并不待见。
    这就涉及到鄙视链,陈贞慧、顾杲他们的父辈或祖辈都是正儿八经的文官,他们也是真正的官宦子弟,郑芝龙是什么鬼?也配跟他们的父祖辈相提并论?郑芝龙不配跟他们的父祖辈并论,郑森也就入不得他们眼。
    这些世家子中,唯一例外就是方以智。
    方以智这人没什么门弟观念,反而对一些奇奇怪怪的知识以及物事感兴趣,比如最近这段时间,他就迷上了红夷盖伦船。
    只要一有时间就找郑森问这个问那个。
    当下两个人又探讨起盖伦船上的船帆。
    “大木兄,你说红夷盖伦船上的风帆没有竹竿骨架?”方以智有一些费解,“没竹竿骨架将风帆撑起,又如何鼓风而行?”
    “真没有。”郑森道,“红夷盖伦船一般有四根桅杆,前面两根主桅挂横帆,就是长方形的风帆,后面两根副桅挂三角帆,竟也能鼓风而行,其速度不比大明帆船稍慢,转向之灵活甚至尤有胜出,着实是令人费解。”
    方以智道:“有时间得见一见。”
    不把这个原理闹明白,方以智就难受。
    说白了吧,这位公子哥仍保留着幼年时的童心。
    遇到闹不明白的事情或者物品就要问个为什么?如果不巧没有人能够解答,他就会自己想方设法求解,直到把问题搞明白。
    不过,方以智的求知目标只是笼络的知道脉络。
    比如帆船,他只要知道盖伦帆船的帆船真没有竹竿骨架就可以了,然后就会把盖伦帆船的横帆以及三角帆大致的描述一下,这题就算解了。
    至于风帆所涉及到的流体力学,还有风力以及海水作用于龙骨的反作用力,两力叠加可以产生一个让帆船逆风而行的合力,方以智就没有兴趣继续深入研究,说白了,方以智的求知只求知其然,而不求知其所以然。
    正说话间,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早就疲惫不堪的顾杲便噗通跌坐在地,喘息道:“饿了,走不动了。”
    吴应箕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仰头看着天空说道:“夜了,该吃饭了。”
    还有周围的世家子弟以及寒门士子也是满心盼望着圣上能够下诏,让他们驻营并且生火造饭,因为现在又累又饿又冷,实在是走不动道了。
    不幸的是,盼来的并不是驻营生火造饭的诏令。
    马蹄声中,一队夷丁从官道逆向奔过,溅起大量污泥。
    夷丁过处,一道冷酷的诏令传遍官道:“圣上有旨,由于徐州告急,是故勤王士子需连夜行军至子时!不到子时则不准驻营造饭!”
    “啊?”吴应箕等世家子弟傻在那里。
    寒门子弟则默默的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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