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正门卢仚可见的三千甲士,大刀坊的其他三个方向,都有火把灯笼亮起,灯光明亮处,可见精锐的甲士,灯火昏暗处,更有无数人影摇晃。
    甚至,大刀坊东、南向的清河上,都有十几条长有二十几丈的战船从上游顺流而下,停驻在了附近河道上,摆出了一副天罗地网、水泄不通的架势。
    卢仚举起酒坛子,又酣畅淋漓的畅饮了几口,随后丢下空荡荡的酒坛,嘀咕了一声;“马尿!”
    洛邑的这酒水的口感,实在是不敢恭维。
    周老刀已经扛着披风刀,大踏步出现在大刀坊正门上方的城墙上。他左手按着城墙垛口,朝着外面的大街望了一眼,带着一丝颤音厉声喝道:“罗猡长老,我周老刀,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城外,白发白须,但是腰杆挺得笔直,比寻常十八岁小伙子精气神都要好出一大截,洛邑罗家专责讨伐、厮杀的武堂长老罗猡昂起头来,右手握着的,比他个头还要高出两尺的盘龙大砍刀狠狠往地上一杵。
    ‘嗡’!
    方圆丈许的铺地石板悉数粉碎,蜘蛛网一样的细密裂痕顺着石板,向四周延伸出了七八丈远。
    罗猡眯着眼,厉声道:“周老刀,你没有冒犯我罗家的地方……咳,我罗家何等胸怀,些许冒犯,也不至于这样大张旗鼓的打上门来!”
    周老刀的声音就稳定了许多:“既然如此,何至于此?”
    罗猡左手朝着身后挥了挥。
    一队身披软甲,显然是‘辅兵’的汉子就大步走了上来,‘咚咚’几声,好似丢垃圾一样,将一具具浑身是血,被劈得凌乱,身上起码有二三十道惨烈伤口的尸体,狠狠的丢在了大刀坊‘护城河’的吊桥桥头。
    “喏,马尚风,他的三个儿子,马甸、马弛、马风,全在这里了……还有马尚风这一房的直系男丁,马尚风的三个弟弟,十几个侄儿,都在这里。”罗猡冷然道:“在洛邑,死人不稀奇,哪个月不死上三个五个有头有脸的,反而是奇怪了。”
    叹了一口气,罗猡目光闪烁的盯着目瞪口呆的周老刀。
    “但是,周老刀啊,周老刀,你们周家做事,活儿太糙了一些。我知道,马甸、马尚风得罪了你们周家,该死……但是你们下手的时候,能不能做得干净一些?你们,留下活口了!”
    罗猡的声音变得极其的尖锐:“留下了活口,指证你们周家是凶手!这事情,就只能按规矩办了!”
    前面说了,洛邑的规矩就是,你对人下手,哪怕灭人满门、夺人家产,都可以。
    只要在深夜中静悄悄的进行,没有目击者,没有证人,你悄无声息的取而代之,那么就落袋为安,你就可以尽情的享用一切战利品。
    但是一旦有了证人,有了目击者,而且报给了洛邑城老会!
    那就对不住了。
    洛邑的官面规矩,就要启动了。
    城老会的面子,是需要维护的。
    一般有这种手艺太潮,做事不干净、不利落的人出现,都会被城老会当做杀鸡儆猴的鸡,杀给满城上下所有心中不安分的家伙看。
    这一次,周老刀、周家,毫无疑问就成了洛邑有史以来,极为肥美的一支大肥鸡!
    周老刀骇然看着白天还活蹦乱跳,甚至在城门口还敢堵着自己去路‘挑衅’的马尚风——是的,在周老刀心中,明知道实力远不如自己,却敢于堵路的马尚风,其行为就是挑衅!
    但是现在,同样是入道真修,在洛邑也算有头有脸的马尚风,已经变成了一滩烂肉。
    他身上,横七竖八的密布着起码四十条极细、极深、极长的刀口……那刀口,看上去是如此的熟悉,简直和他的披风刀斩出的伤口一模一样。
    偌大的洛邑,就周老刀所知的,披风刀这样的订制长刀,就他手中的这一柄。
    洛邑的刀客有许多,入道真修用刀的高手也有不少,但是他们的刀都走的‘沉重’、‘猛烈’的路子,一刀下去,能够轻松将人劈成两段……但是这等细且深且长,明显入刀、出刀速度快到极致的刀,只有他周老刀。
    也只有他周老刀订制的这口其薄如纸的披风刀,才能斩出这样的伤口。
    在马尚风身上,还有着其他的几道伤口。
    其中就有三支锯齿狼牙箭,从前胸直贯进去,将马尚风射了个对穿。
    马尚风身上的衣衫碎裂,露出了胸口一面狼头浮雕的护心镜。
    厚达半寸的护心镜,也被一支箭矢洞穿……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护心镜被洞穿处,金属微微变色,边缘有着细微的高温灼烧过的痕迹。可见这箭矢穿透护心镜的力道有多强……寻常箭手,根本射不出这么一箭,唯有入道真修,才有这等力道。
    弓手,在洛邑有很多。
    但是入道真修级的弓手,在洛邑总数不超过二十个。
    其中又能和披风刀扯上关系的入道真修级的弓箭高手……稍微熟悉洛邑高手的人,都只会想到周老刀的二弟周长弓!
    而那锯齿狼牙箭是用灵金锻造的半尺透甲箭头,尾羽用的是精挑细选的裂风雕翎毛,威力极其可怕,而造价也是极其高昂。就看这箭矢的做工,偌大的洛邑,就找不出几个舍得在箭矢上花这样成本的箭手。
    周家兄弟三个,周老刀常年在外行商,收入丰厚。
    周长弓是旧城区的南城关镇守,位高权重,饷银也颇为可观……
    这等灵金锻造的箭矢,寻常人用不起,但是周长弓嘛,众所周知的是,周长弓出门在外,随身携带两个箭囊,每个箭囊都满装三十六支雕翎破甲狼牙箭,那箭矢的做工、造型,就和马尚风尸体上的这三支箭矢是一模一样!
    在灯笼火把的照耀下,更让周老刀气得几乎要破口大骂的是,他清晰看到,马尚风的面门上,密密麻麻的插着二十几根细如牛毛的透骨钢针!
    极细的钢针长有三寸,造型是三棱透骨锥形状。
    打磨得极其锋利的钢针上带着一丝丝绿色幽光,显然是淬了剧毒——而同样是洛邑几乎路人皆知的事情就是,周家三爷周铁蛟不喜欢舞刀弄枪的,就喜欢斯斯文文的。
    所以,周三爷出门在外,从来不佩戴刀剑,但是他身上总有很多要人命的零碎物件。
    什么毒针、毒粉、毒气、毒烟之类……天知道周铁蛟怎么养成的这个毛病,但是,如果有人被毒针扎了一脸,整个脸都被剧毒弄成了墨绿色……没得跑了,找周三爷就是,妥妥的是他下的手。
    偌大的洛邑,玩毒针的就他这独一份儿!
    其他的入道真修,宁可一刀一剑的拼一个高低、生死,谁会像个绣花的娘们一样玩这玩意儿?
    得了。
    披风刀的刀口。
    破甲箭的箭伤。
    加上这独一份、可辨度极高的毒针。
    要说马尚风不是他们兄弟三个联手干掉的……也得有人信啊!
    甚至,就看看马尚风尸体上的那些痕迹,周老刀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兄弟几个昨天晚上喝醉了,醉颠颠的跑去马尚风家,真的将他给做掉了?
    但是,昨晚的接风宴,自己和老二、老三,没喝醉啊!
    周老刀沉默不语,目光在马尚风还有其他马氏男丁的身上扫来扫去。
    罗猡已经叹息着开口:“周老刀,你,是条好汉子……你,还有你家二弟,三弟,这些年,也是勤勉做事,为我洛邑,做出了不少贡献。”
    “但是,规矩就是规矩。”
    “你们自己做事不够周密,你们这漏了痕迹,被人点破了……这就!”
    罗猡看着周老刀,轻声道:“你,还想和我动手不成?得了,丢下兵器,阖家老小,出门束手就擒吧?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给你一个机会……你们周家,转入罪役,起码有一条活路!”
    “罪役?”周老刀猛地提高了声音,他嘶声道:“做梦罢?老子,老子,宁可死!”
    咬咬牙,跺跺脚,周老刀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放屁,放屁,这事情根本不是老子做的……罗猡,你说的证人呢?给老子拉出来!”
    气急之下,周老刀也懒得尊称‘罗长老’了,直接高呼罗猡的名字。
    罗猡抿了抿嘴,轻轻一挥手。
    二十几个吓得战战兢兢,看年龄大概就是八九岁、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精锐甲士,拉拉扯扯的送了上来。
    这些小丫头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上,死状凄惨无比的马尚风等人。
    她们齐声尖叫,更有人吓得瘫在地上,身下大片水迹渗出,显然已经吓得失禁。还有两个年龄稍大一点的丫头,猛地抬头看向了周老刀,胡乱的指着他就嘶声尖叫了起来:“就是他,就是他,没错,就是他……他一刀,一刀,一刀,好凶狠的,杀了老爷,杀了少爷……”
    一个小丫头更是嘶声道:“他们,他们还掳走了,掳走了小姐!”
    周老刀面皮抽抽。
    罗猡则是叹了一口气:“周老刀,怎么着?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非要我下令攻打大刀坊不成?你自己主动弃刀,出来投降吧……罪役么,难熬是难熬了些,起码是一条活路!”
    周老刀没说话。
    周家老爷子坐在轮椅上,被几个本家族人抬上了城墙。
    虽然不是入道真修,虽然是一个残疾人,但是周老爷子真正是从荒原的最底层,从一个街头亡命厮杀拼斗起家,而且还一手养出了三个入道真修级的儿子!
    要论人情世故,周老爷子或许没多少——整个荒原,怕是也没有什么人研究这些。
    但是要论生存哲学,周老爷子的经验,显然要比没吃过什么太大苦头的周老刀兄弟三个,要强出了许多、许多。
    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周老爷子单手按在城墙垛儿上,龇牙咧嘴的笑着,俯瞰着门外隔着数丈宽的‘护城河’,手持大刀,背后站着无数甲士的罗猡。
    “罪役嘛……看似一条活路。”周老爷子喃喃道:“可是这么多年了,老子在洛邑活了这么多年了,每年都有倒霉蛋被打成罪役。大抵上,存够一万人,他们就会无声无息的从城外苦营消失无踪……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啦!”
    周老爷子的声音很响亮:“这么多年了,老子小时候,街头上打过架的,挨过老子刀子,也被老子背后捅过刀子的伙计……当年一起在荒原上拼过命,也因为一些好东西翻过脸的伙计……还有,咱们周家发家后,建起了大刀坊,这么多年来,这条街,这片城区的左邻右舍……”
    “打成罪役的,老子记得的,就有好几千人、数十户人家。”
    “没有一个回来。”
    周老爷子大声嚷嚷道:“周家,还不够强,所以,洛邑的很多事情,还没资格知道……罪役究竟被送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事情……是去当做诱饵狩猎异兽,或者干脆被人下了汤锅熬成了大补的汤药,谁知道呢?”
    “但是罪役,是条死路,必死无疑的!”
    周老爷子单臂撑着轮椅的扶手,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他嘶声吼道:“罗猡,老子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嘿,你就不是个玩意儿……还记得当年你领兵围剿过路的巨寇‘黑齿’,吃了败仗,两万洛邑游骑精锐,被人屠了个干净!”
    罗猡淡然一笑:“吃败仗,谁能一辈子不吃败仗呢?那巨寇‘黑齿’,谁能想到,他修为已然是‘天校’?那等高手,呵呵……你能扛得住他一拳?还是能挡得住他一刀?”
    周老爷子冷笑:“吃败仗,谁都吃过败仗,老子这辈子,起码被人打得落荒而逃百八十次……但是吃了败仗,不要紧,站直了,再爬起来,依旧是一条好汉。”
    罗猡不明所以的看着周老爷子,不知道他说这些有什么用意。
    “但是,你当年被黑齿打得全军覆没,孤零零一个人逃回来……为了遮羞,也是为了泄怒,你屠了城外钱家庄子,满门上下,四千六百七十五口,被你一个人屠了,然后按在了黑齿的头上。”
    “钱家的百来号壮丁,被你砍掉了脑袋,说是黑齿麾下贼寇的首级,还在洛邑门外挂了大半年呢。你们罗家将这百来个冤死鬼当做你剿匪的功绩,可是吹嘘了好几年!”
    “这也就罢了,你屠了人家钱家,你还掳掠了人家钱家的二十几个男童,囚禁在你罗家城外的庄园里,肆意虐玩了好几个月……可怜那些都还不懂事的娃娃,啧啧!”
    罗猡的脸色变了。
    周老爷子转过身来,朝着城墙上站着的周家众多私军甲士和壮丁冷笑:“听明白了么?听清楚了么?当年钱家庄子被屠,男童被掳,老子亲眼所见……嘿嘿,只是那时候,老子没这个胆子揭破这件事情,怕死嘛,这不丢脸……不敢揭破罗猡这老鬼,这不丢脸……整个洛邑,有几个人敢正面说破他做过的恶事的?”
    “只不过,钱家,还有多少个类似钱家的倒霉家姓摆在前面呢。”
    “今天,不能软!”
    “若是软了,咱们一个个去做罪役,那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咱们这些老骨头,做罪役,死了也就死了……想想看你家的那些活蹦乱跳的娃娃……嘿,男娃娃啊,这罗猡老家伙,就爱这一口!”
    “自家的娃娃,自家心疼!”
    周老爷子厉声嘶吼着:“所以,不要怕他罗家势大……胆敢栽赃嫁祸,将黑锅扣在咱们周家头上……无可分辨,也就不用分辨了。总之,他想要我们周家死,咱们就和他们玩命!”
    “周家上下万多口壮丁,不说多,弄死他家千把号丁壮,总可以罢?”
    “然后,护着老刀逃出去,总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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