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边上角门冷不丁一个太监拦张脚跳出来,看唬着人,张眼?一瞧,是阚经。
    阚经儿躬身?道:“娘娘, 我?主子请您叙话。”
    云箫韶绕过就要走?, 阚经又道:“主子请您看着去岁此地满院芍药的面儿, 请您一叙。”
    满院的芍药?朱砂判。
    谁看。
    云箫韶头也不回,没想阚经还要拦,说:“主子说要不的,请您看十年前这里的芍药面上。”
    十年前?这说的, 自然不是这里的十年前, 是上辈子那头的十年前。也不是李怀雍登基后的十年, 而是、而是云箫韶撒手人寰的十年前。
    那时东宫新?妇, 新?婚燕好,芍药正是开得?艳的时候。
    那, 又如何,云箫韶脚下?不停。
    “箫娘,”猛可身?后某处有人唤,“你果真不肯见我?。”
    原来是李怀雍赶来。大约也是料到的,她绝不肯去。
    回首看人,云箫韶吃一惊,他这是怎?复立东宫,喜得?麟儿,不该人逢喜事?精神爽?
    前些日子在徐氏伏戕、国公府全家覆灭之际,徐茜蓉在东宫诞下?一名男婴。
    这孩子,命苦。
    他母亲在产房哀嚎整三日夜,他才落地,不是足月产子,孱弱得?很,听闻一落地就开始灌药,一点风不能叫吹着,又巴掌大的孩子就开始上参须汤。
    可是,母子这般的惨状,并没有激起做父亲的丝毫垂怜。
    据闻,太子李怀雍既没有守在产房外守候徐庶妃,孩子降生,他也没过去看,连遣个人去都没有。
    可总也是东宫第一个孩子,总是喜事?,李怀雍脸上却蜡茬黄,眼?眶枯凸凸,看去比之前正阳宫禁月余的徐氏还要瘦削。
    “见过太子,太子万安。”云箫韶退后一步见礼。
    他不答,只是声声相唤:“箫娘。”
    又问:“你今日做生日,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进宫来?”
    兀自道:“你不该来。”
    他嘴唇白得?不像话,翕忽间整个人都不像立得?住样子,云箫韶看不过,叫阚经去扶,他一挥手制止。
    见他这样子,云箫韶半是提醒地开口:“徐庶妃和?孩子还好么?”
    李怀雍背着手,眼?中濛濛,好似飘忽发梦:“你不该来,这孩子,也不该。都是作孽来的,都不该来。”
    他要发疯,云箫韶不爱陪他现眼?,耐心也告罄,旋即要走?,他又问:
    “你心里是不是恨毒了我??”
    恨?
    云箫韶足下?一顿,从前,或许罢,如今,谁心里还搁着他?
    可这一句“没有”,云箫韶却说不出来。
    李怀雍喃喃好似自语:“我?不守誓言,你恨我?。我?葬送成儿,你恨我?。我?亏待云家,你恨我?。我?……”
    他凄惶惶发问:“我?当年倘若随你去了,是不是,就好了?”
    “不,”他自问自答,“那也迟了,我?该随着成儿去,或许我?的罪也算赎一些么。”
    云箫韶不很耐烦,长袖踅一踅:“殿下?如今也有麟儿,好生养着就是了。”
    “他不是!”李怀雍急吼,踉跄两步要来,“我?不该,我?知的,我?不该……”
    他背后的手抻出,握一只木匣望跟前递,却不知是什?么。从来杀伐果断的一人,再没个决绝,满目戚戚:“我?自作孽。”
    是么?云箫韶心说你作孽,那你怪谁。随你。就迈开步子出去,李怀雍在她身?后声嘶力竭,她再没有,回头。
    因此她没看见,那只见方?匣子滚落在地掀开,里头血糊糊、直剌剌一截软肉,是李怀雍自割下?的根子,他口中作孽的根子。
    阚经唬得?立睁口中直叫我?的爷,李怀雍叫魂似的一声声箫娘,而云箫韶——
    始终没有回过头,一次也没有。
    回泰王府,众人问宫中何事?,云箫韶只说到咸庆宫谢恩。
    任你宫里谁去了、谁生了,谁的心死了,谁反而是解脱了,全是不相干的人,随你们的,云箫韶这寿星公,面上笑影真真切切,一丝假不掺。
    说咸庆宫,从前只是东六宫当中毫不起眼?的一座宫室,既不占着头列头座,也不是最宽敞豪奢,离清心殿还远着趟,简直可说偏僻。
    如今可大不相同,自从过完年不知出什?么变故,正阳宫封宫,徐氏被废幽禁,这数月来德妃累晋贵妃、皇贵妃,明眼?人都瞧出来,中宫之位眼?看要有新?主人,凤冠看要落在温氏头上。
    如此一来,泰王府水涨船高。
    这话云箫韶问过李怀商,怪不得?她生辰朝臣们巴巴地送东西,今日府上宾客满座,李怀商还说是父皇明旨,云箫韶不解其意:
    “我?生辰这样的小事?,怎劳动你父皇下?旨?”一定还有旁的话儿。
    李怀商道:“不仅仅是你生辰这一遭,父皇还教我?记下?热突突来泰王府示好的官员名录。”
    原来宫中徐皇后失势,宫外襄国公府被抄,东宫住着的那一位又始终没个明旨给复太子位,眼?看着温娘娘距中宫一步之遥,朝中少?不得?就有些个见风使舵的臣子,铆足劲头往泰王府走?动。
    泰王妃的生辰上礼,其中就有不少?动的这个心思。
    “难怪,”云箫韶展开颜色,嘻嘻笑道,“一个一个比着样儿似的,送的东西贵重得?吓人。垄上钻墉的鼠儿嗅着猫毛,山里闹鬼的猢狲听见磨刀,他们情儿是勤快。”
    李怀商见她笑,跟着也笑,只是不明白:“你乐什?么呢?”
    “我?乐着,”云箫韶道,“我?猜这一起子臣子,不好好尽忠职守、一心钻营趋奉,将来可没他们的好果子吃。你也是替朝廷铲除蠹虫,替你父皇搜罗,总不能白出力罢?”
    夫妻两个顽笑几句,李怀商到前院会客,云箫韶到房中从新?梳头匀面。
    乱乱的一早晨,总叫人觉着时光漫长,其实此时还不到辰牌上。
    云萝居内杨氏早早领着云筝流等着,与云箫韶挽手打?帘子进去,就看见没炕高的一个厮儿,冲来围着自家大闺女膝边打?转,碍手碍脚不给婢子梳头。
    左看右看,杨氏这个闹心,小镜儿看见杨氏,张嘴叫:“姥姥!”
    不叫还罢了,叫完杨氏只有更闹心,待云箫韶打?发画晴和?桐姨带小镜儿去院子里顽,杨氏对她说:“这孩子,晚间歇你房里?”
    歇咱房里?那没有,真正歇咱房里的……云箫韶脸上一红,没答话。
    杨氏接趟说:“小孩子爱娇,他又是陛下?亲自嘱咐你好生照应的,你待他好也是应当,可你不能耽误了。”
    耽误甚么?杨氏指指她自己的肚子,说往后打?发这孩妈妈小伴带就罢了,让她凡事?少?亲力亲为。
    云箫韶笑道:“赖好管您叫一声姥姥。”
    杨氏瞪眼?睛:“哪个是他姥姥?”
    云箫韶声气低些:“怎说的?您和?父亲不是知道他身?世??”
    当时云箫韶遣画晴家去传话,求助呢你再藏着掖着?这孩子身?世?是一五一十告诉的。
    杨氏大摇其头:“我?先前劝你容人,如今始知拿大。他不是泰王爷的种,见他成日围着我?尚且心烦,这要真敢是泰王爷和?旁人生的可还行?”
    云箫韶心里一乐,如今您知着章儿了?看望后还劝我?容人。
    她表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望一旁努嘴:“鸾筝儿还在呢,您说这些。”几句揭过,闲话些旁的。
    午后,众人陪在王府西面园子卷棚听唱。
    小优儿先唱一套寿词,次后是杨氏点《画眉序》“花月满香城”,落后问王妃意思。
    云箫韶不点,教筝流点。
    云筝流笑嘻嘻点一出《遇仙桥》。
    她未出阁的姑娘,又是最炙手可热泰王妃的小妹,合该她要听七宝女,满座喜欢。
    又问王妃。
    云箫韶仍微笑不言,分付红漆的曲头牌子托盘呈上来,教画晴抱着镜白挑。
    这小镜儿,白嘟嘟小手一抓,抓一枚《琥珀宝镜》的牌子稳稳在手中。
    云筝流拍手笑道:“这出儿好,刘病已得?着鉴毒宝镜就好了,果然病已,平安长大。该我?外甥无病无灾、逢凶化吉的命。”
    “就你满嘴会说吉利话。”云箫韶道。
    她是今日的正主,正主发话有个不应的?满座没口子都说好。
    听曲、饮宴热闹一晌。
    晚间笙歌漫去,宾客归家,李怀商摸出两卷字画说是另体?己给云箫韶上寿。
    展开来,一幅是经年的彩描,画上少?女双髻石榴红,是未及二八的云箫韶,立在殿前阶上回首而笑。
    这是李怀商初识的云箫韶。
    另一幅也是她。
    不过是近日新?作,画上她闲闲坐在葡萄架下?,巧笑倩兮,一旁李怀商没入画,只在案上画一张琴。
    佳人素手,朱弦新?停。
    “箫箫,”李怀商痴痴低语,“我?在一日,必不使你红裙蒙尘,不使你弦音空饷。”
    “好。”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云箫韶又细细瞧过两幅画,第一幅想是幼年的李怀商所作,笔触不很规整,也没题字,第二幅题了的,就贴挨着葡萄枝子爽利三个字——
    《凤鸣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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