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恨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提不起仇恨的力气。
    其实回想起来,她最最椎心泣血的时刻,是她发现她的父皇将自己的妻女们作为讨好示弱的礼物送给了萧铮。
    她最痛苦的一刻,是她的父皇亲手给的。
    云舟揉着额头,不愿意再去深想。
    承天殿中,萧铮在思索。
    如今魏帝暮氏躲在春江以南,凭着还有一些大魏的追随者和旧部,试图与萧氏平分江山。
    但北燕的群臣肯定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的,纷纷奏请让渤阳王南征。
    只是萧铮迟迟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北燕群臣一时不明所以。
    “魏帝现在不过是个空壳子,所谓旧部不过是一时不想投降又无可靠的魏人新主所以才追随魏帝,哪有多少忠心?最多不过要个忠臣的虚名,魏帝早已不堪一击,殿下不立刻挥军南下,将暮氏铲草除根,还要迟疑什么?夜长梦多啊!”
    萧铮想起元弼先生的质问。
    人都说,手刃仇人是最为痛快的,但萧铮不这么认为。
    魏帝本来就恨他,就算死在他手上,他也只会越发觉得自己当年做得对,魏帝只会恨没有杀他成功,那报仇有什么意思?
    杀人前自然要先诛心。
    他低声唤道:“玄羽。”
    黑衣男子不知从何处无声无息的跃出,跪在萧铮面前,听候吩咐。
    “大魏行宫那边有什么消息?他可看过我的信吗?”萧铮问道。
    “回殿下,属下接到飞鸽传书,咱们的细作说,两位皇子都看过,之后在一处商谈了很久,属下以为,他们虽然没有回信,但还是有些心动的。”
    “魏帝亲自培养的儿子,怎么可能不贪呢?”
    萧铮冷笑,他随后又写下第二封密信。
    萧铮的字笔锋凌厉,但这封信,运笔颇为收敛,减少了攻击性,令看信之人不知不觉减少防备。
    他写完封蜡,将信交与玄羽。
    “把这封密信派人用最快的速度送到魏太子的案前。”
    “是。”
    玄羽接了信,领命而去。
    夜里,云舟又被叫进暖阁,这回萧铮要了茶水。
    云舟今日特意请教过薛尚宫,手也熟了些,为萧铮更衣十分顺畅,也从容了许多,不再像昨日那般面红耳赤的。
    待给他铺床换香时萧铮忽然问道:“昨夜熏的什么香?”
    云舟手上停住,答道:“回殿下,安神香。”
    萧铮拿着茶碗,抹一下茶沫,道:“安神香?那本王昨夜为何噩梦连连?”
    昨夜使用的就是最寻常的安神香,如何会引人噩梦?想来是他心机深沉,心思太重,不得安眠,倒怪起熏香来。
    云舟疑惑的看着他,又忽然想起不可直视的规矩,忙将眼神移开,道:“那我去换寻常龙涎香就是。”
    说完转身去匣子里取香。
    萧铮看着她的背影。
    纵使他不拘小节,然而无论在北燕还是在大魏,他都没有见过哪个宫人能与皇宫的主人动辄用你我相称,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她原是帝女,除了皇帝与后妃,很少有人比她地位高。
    自己原本为世子时,见到帝女也得称一声公主殿下,而对方只需对他称你便罢了。
    这是她原本生活的痕迹,不是一两日就可以完全改变的。
    萧铮将茶碗撂下,云舟正好转身回来,重新燃香。
    龙涎香被帝王所喜,一是因其贵重,二是因为其香味较为浓烈,有很强的侵略性,适宜帝王身份。
    香炉内青烟袅袅,香气瞬间在暖阁里弥漫开来。
    云舟发现萧铮不知在想什么,也不起身就寝。
    云舟沉默片刻,开口道:“你……”
    萧铮看着她,沉声缓缓纠正道:“是殿下……”
    第9章 、魏女
    话一出口,萧铮便有些后悔。
    现在教她称自己殿下,接着,便要教她自称奴婢。
    最后,她在自己面前会一日比一日低眉顺眼,卑躬屈膝,也许过不了多久,她的身上就再也不会有任何身为公主的痕迹,变成一个与其他人别无二致的模糊轮廓。
    而他也将再也看不见,她那看似柔弱的躯体下挺直的脊梁。
    他并不想这样。
    他从云舟那纤弱的身形上移开目光,将话锋一转,问道:“你与你父亲之间关系亲厚吗?”
    云舟正提着小香炉,俯身在床榻边熏被子,听到萧铮的话,手上一顿。
    魏帝在年轻的时候或许还宠爱过像景阳那样大一点的女儿,只是云舟生的晚,母亲品级又不高,等她懂事的时候,魏帝已经老了,几乎不太在乎年幼的女儿们,且近年来,佞臣讨好献媚,不住的进献美人入宫,后宫里的旧人处,魏帝也不大去了。
    只有逢圣寿,年节时,宫里大宴,她才能和其他姊妹一起往父皇身边凑一凑,说得一两句话。
    父亲二字对于云舟,比起一个温暖的父亲,更像是一种无上意志的体现,像寺庙里金铸的神佛。
    云舟收了香炉,静静地立在那,不回答。
    现在萧氏占有了魏都,下一步就是南征。
    暮氏一族,永远是他宏图霸业征途上的绊脚石,自己的父亲是眼前这个人必须除去的阻碍,他忽然有此一问,那或许,南征之日不久将至。
    她如何回答自然也是不重要的,自己与父皇亲厚与否,都阻止不了南征的铁蹄。
    她是暮氏这颗大树上一支可有可无的花朵,她左右不了风的方向,就只能沉默。
    云舟提着熏炉,不言不语的静立着,像是没有听见他的问题。
    萧铮忽然觉得,此刻立于床榻前的这个身影,与他不过只有两步之遥,如隔了万水千山般遥远。
    然而可笑的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关系,很多年前从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就知道。
    难道因为他忽然间发现,曾经放他逃回北燕的人刚好也是她,一切就能有什么不同吗?
    她是魏帝的女儿,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但是,忽然又有另外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出现。
    是有什么不同了的,他不同了。
    他如今离掌握这天下只差一步,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在这座宫殿之中,有什么东西不是他的呢?
    什么万水千山的距离都只是幻觉,她离他不过几步,他现在只需要走到她面前去,将她按倒在床榻上,制止她的反抗,
    她的母亲也在宫里,她根本不敢反抗。?0?4?0?2?0?2?3?1
    然后,她就会变成自己的女人,那会是她新的身份,管她曾经是谁的女儿……
    他不费吹之力就可以把那朵娇柔的花朵从枝头摘下来,据为己有,烫上自己的烙印,那纤薄的花瓣在狂风里除了颤抖还能做什么呢?
    花开堪折直须折,这是天下之主的权利,是他日夜征战沙场的奖赏,是他被魏帝折磨多年应得的补偿!?0?3?3?8?0?0?0?9
    那念头不断在脑海中叫嚣。
    萧铮的手动了动。
    暖阁里,弥漫着龙涎香的空气忽然凝滞住。
    云舟隐隐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她看着不远处的萧铮,他的眸色在逐渐变得深沉。
    虽然她没有接触过几个男子,不能准确的识别这是哪一种危险,但本能使她开口说话,打破了他们之间诡异的寂静。
    “殿下,要喝了安神茶再睡下吗?”
    云舟边问边从榻边走开,将香炉放在案上,发出轻微的碰响,灯烛的火光将她的脸庞照得更清晰了些。
    值夜很是熬人,尤其云舟身体底子虚弱,清晨下值后回到房间也是忧思难眠,此刻的眼圈都是暗沉的。
    萧铮在那一瞬间看清了她略带困倦的眼神。
    这让他骤然间惊醒了。?3?7?3?8?0?2?0?3
    他有些惊异于自己刚才升起的那种念头。
    或许这朦胧的烛火和弥漫的香雾确是会让人昏了头的。
    萧铮不动声色,拂袖起身,对云舟淡淡道:“明天起,你改为白天来服侍吧。”
    渤阳王一句话,云舟就变为白日当值,负责午时过后至掌灯时分。
    蕊娘因为重新被调回夜值,又是整夜的熬也不怎么能见到那位殿下,心中不忿。
    而且她自从那日早上发现渤阳王殿下似乎在找人,就留了心,问过莲绣,知道云舟夜里常被叫进暖阁中服侍,觉得必是云舟使了什么手段勾引了殿下,心里越发嫉恨。
    在宫女们吃饭时,蕊娘故意与云舟擦肩而过,用肩膀撞翻了云舟手里的碗,然后假模假式的道歉:“饶恕奴婢吧,公主殿下。”
    云舟不愿与蕊娘多有争执,她不声不响收拾了碎碗,蕊娘见她不接招,哼了一声就走掉了。
    比起蕊娘时不时的挑衅,云舟心里更担心的是赵婕妤,自己这般处境好歹还有薛尚宫能秉公处置,蕊娘等人若做得过分了,她会出来责罚管束,但慈航殿偏远,若也有像蕊娘这样的人,赵婕妤无人照应恐怕要遭罪。
    好歹要弄些银子来,托薛尚宫帮忙打点一下慈航殿那边的管事。
    于是这一日云舟私下里询问小钗:“你记不记得,咱们双鸢阁的针笸箩软垫底下,我阿娘总放几块银饼子,说是南兹国祈福的一种办法?”
    小钗点点头。
    云舟于是道:“承天殿这边管的严,我平日里出不去,不如你行动自由,如果你经过双鸢阁附近,帮我偷偷瞧瞧那些银饼子还在不在?如果在就告诉我,我想办法去拿。”
    小钗疑惑:“公主要那银饼子做什么?”
    云舟低头,情绪有些低落:“从蕊娘身上看,恨我们暮氏的宫人有不少,我这里有薛尚宫护着我些,可我阿娘那里,不知要遭什么罪,有钱打点一下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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