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奏折的御笔一顿,不着痕迹抬眼,直指场下第一位。
    见?苏源已停笔,弘明帝心里头跟猫挠似的,恨不得现在就丢下这堆通篇废话无病呻吟的奏折,下去瞧上一眼。
    苏源他……应该能?理解朕出此策题的用意吧?
    他能?在关键时刻解他燃眉之急,肯定能?理解。
    弘明帝自问自答,兀自脑补。
    转念又想到会试时苏源的文章,字字珠玑,清音幽韵,直接甩开会试第二?的那崔家小子一大截。
    当时主考官将答题卷呈上时,弘明帝就是?这般认为,心中无比骄傲。
    这可是?进献良种的大功臣,朕欣赏且关注多年的年轻人,朕未来?之肱骨,又怎会是?平庸之人?
    弘明帝抬手捋须,终是?没按捺住,丢下御笔,有条不紊地走下场。
    他并未直奔苏源桌前,而?是?故作深沉地在几?个过?道?间?溜达一圈,挑了几?名考生看一眼策文。
    所经之处,考生无不屏气凝神,后背生汗。
    更有甚者,执笔的右手止不住颤抖,仿佛吓得不轻。
    场内考官不敢直视天颜,余光瞥见?陛下在场内转了一圈又一圈,过?程中停下好几?次,最终停在了最右排第一位,苏会元桌旁。
    这次倒不像前几?次,几?息之后就离开了。
    陛下负手而?立,似乎是?真对会元的策文起了兴趣。
    众考官暗地里相视一眼,心底有了计较。
    再说?苏源,他虽全神贯注修缮策文,但只要一垂眼,就能?看见?旁边那双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长靴。
    生平第一次和天子近距离接触,苏源手心悄然湿透,眼睫低敛,掩下眸中翻涌的情绪。
    手上不停,继续修正措辞。
    弘明帝一目十行,看完了苏源的策文,在心里点了点头。
    他倒不像是?前面那些人,见?自个儿站在旁边,抖得跟鹌鹑一样。
    此地不宜久留,苏源尚未入朝,弘明帝不想让他因自己?的缘故受到太多关注。
    信步走上高台,再度落座,弘明帝已经开始盘算着,等苏源大小立个功劳,他就公布苏源是?进献良种之人,再借此升他的官。
    在此之前,他也想看看苏源的本事到底如何,当不当得起他的看重与恩待。
    奉天殿内一片宁静,只有间?或响起的呼吸声,以及翻动答题卷的细微声响。
    弘明帝看着周阁老呈上的奏折,心情从悠哉转为厌烦。
    提起御笔,在上头龙飞凤舞地批了个斗大的“阅”字,表示朕看过?了,随后将奏折丢进已批阅的那一堆里。
    至于?答不答应奏折中所提之事,当然是?不答应了。
    周阁老跟他又不是?一派,对于?那些个无关痛痒的提议,弘明帝是?能?拖则拖,拖不了就哭穷。
    反正户部尚书孙见?山是?他的人。
    弘明帝轻哼一声,趁人不注意,捶了捶僵硬的后腰。
    太子得赶紧成长起来?,熟悉朝中事务,这样他才好将靖朝交到他手里,安心养老。
    他连养老的皇庄都选好了。
    对于?弘明帝石破天惊的想法,苏源那是?毫不知情。
    他专心润色策文,就好比将血肉填充进空洞的骨骼之中,适当添加一二?字句,让文辞更加精妙饱满。
    如此这般,苏源来?来?回回重复看了三?遍。
    确保再挑不出缺陷(在他看来?的),苏源方才落笔,在桌下揉了揉酸胀的手腕。
    再看时间?,约摸才过?午时。
    通常殿试要等到酉时才会统一收卷,但是?允许考生提前缴卷。
    苏源不想接下来?几?个时辰都干坐在这里,确认无误后,干脆收了笔墨。
    将草卷和答题卷交到东角门处的受卷官手里,继而?悄没声地从东角门离开。
    苏源作为会试第一,本就备受瞩目。
    他这一离去,有那么一些考生顿时慌了神。
    其?中以崔璋为最。
    他手一抖,竟将一滴墨水滴在了草纸上,洇湿一片。
    崔璋脸一黑,咬着腮肉才没惊叫出声。
    抬头看了眼弘明帝,陛下他面无表情,不怒自威,令人不敢直视。
    崔璋想到他爹的三?令五申,勉强冷静下来?,回忆起被玷污这一片的文字,重又写了一遍。
    ......
    苏源走出皇宫,陈正早就驾着马车等在树荫下,揣着双手闭眼假寐。
    小红把自个儿的大脑袋往树干上撞,震得枝头树叶飘落,直接掉进陈正的嘴里。
    嘴里多了个东西,陈正下意识咀嚼,一股难言的味道?在口腔炸开。
    “呸呸呸!”
    陈正捏着喉咙干呕,小红撒欢撂蹄子:“咴——”
    苏源走近时刚好看到这一幕,噗嗤笑出声。
    听?到熟悉的嗓音,陈正动作一僵,也顾不上嘴里的怪味儿,立马跳下马车:“公子考完了?”
    苏源颔首。
    陈正撩起车帘子:“公子肯定累了吧,赶紧回家歇一歇。”
    倒不算累,只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肩颈和腰椎部位略感不适。
    苏源坐进马车,陈正一甩鞭子,直奔春宁胡同而?去。
    春宁胡同的所有人都晓得,今儿是?苏源的大日子。
    打从吃过?午饭,就有好些人坐在胡同口,手里干着活儿,不时抬头左右张望两?眼。
    没有眼熟的马车,再次低头做事,没一会儿又抬头。
    如此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只听?见?一阵马蹄声,在场诸位整齐划一地抬头,望向声源处。
    马车由远及近,那坐在外头赶车的,可不正是?苏会元家的仆从!
    “苏会元考完回来?啦?”
    “苏会元考得咋样?”
    “苏会元能?考上状元不?”
    “陛下长啥样,苏会元你瞧仔细了吗?”
    一堆问题朝他砸来?,苏源掀帘子的手一顿,笑容不改:“考完了,陛下乃真龙天子,我等岂可直视龙颜?”
    那就是?没看到了。
    问话之人好不失望,紧跟着又追问:“那苏会元你考得咋样,能?考上状元不?”
    苏源语气波澜不惊:“苏某不知,结果如何还得三?日后放榜才能?揭晓。”
    “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觉得......”
    眼中笑意变淡,苏源以手扶额:“对不住诸位,许是?今日衣着单薄,受了风寒,我得赶紧回去加件衣裳。”
    说?罢放下帘子:“陈正,走吧。”
    陈正一车缰绳,马车驶了出去。
    这些人没问到想要的答案,皆失望不已。
    “我看苏源他就是?故意不告诉咱们!”喋喋追问的妇人叉腰,“当真是?要做官的人了,都看不上咱们这些平民老百姓。”
    “人苏会元以后吃的是?官家饭,咱们一辈子累死累活都比不上他。”
    “唉,谁说?不是?呢。”
    你一言我一句,酸味儿隔老远都能?闻见?。
    倒是?有人保持理智,替苏源说?话:“苏会元不是?说?了,他受了风寒,你们咋这么不讲理呢。”
    谈论声一滞,众人面面相觑。
    要问他们为啥,还不是?心里不舒坦。
    他们这些人在皇城里活了几?十年,子孙后辈也都老大了,即便读过?几?年书,也顶多考个童生秀才。
    再看苏源,不过?是?个从外地来?的年轻小子,却一举夺得第一,再过?不久就要当大官了。
    如此落差,谁受得住。
    满腔酸意无处发泄,只好搬着凳子各回各家。
    留理智尚存的几?人不住撇嘴:“真是?,自己?儿子没本事,反倒酸起别人家儿子了。”
    再说?,像苏会元这样的,放眼整个靖朝又有几?个。
    与其?言语挤兑,还不如跟他打好关系,日后若有个难处,也能?搭把手。
    对于?这些人复杂的心理,苏源那是?一清二?楚,只是?懒得计较。
    嫉妒心谁都有,以前他还嫉妒别的小朋友都有爸妈车接车送呢。
    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回到家中,苏源褪去长袍,换了新的一身。
    先前在奉先殿,弘明帝看他的策文,纵使表面镇定,手心和后背还是?升起一层细汗。
    黏答答的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苏源把贴身的里衣过?一遍水,挂在晾衣架上,至于?其?他几?件,交由明日卢氏浆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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