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至于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爱上了这个人的,却是连他自己,也已经记不清楚了。
    沈韩烟神色间渐渐清明起来,目光看住牧倾萍微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语气平和地说道:“……倾萍,你很美丽,也很可爱,我很喜欢你,只不过,这种喜欢当中却未必有男女之情的意思,你刚才说的那件事情,我相信只是你一时的冲动而已,你并不会真的那样去做,因为我知道你虽然有时候任性一些,娇蛮一些,却并不是那种人。”牧倾萍听了,微微抬眼,正对上青年望来的柔和目光,心中顿时就是一颤,眼泪又是忍不住地掉了下来,顺着光洁的面颊缓缓往下流,牧倾萍咬一咬唇,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水光,那眼睛里,有男子修长的身影,她垂下眼,别过头用手绢掩住泪湿的腮,唇角泛起凄怨的笑意,噎声道:“是的,都让你说对了……我有的时候会被嫉妒冲昏了头,想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事到临头的时候,真的做得出来那些事情……北堂他对我仁至义尽,从来没有什么对我不起的地方,反而还会维护我,帮我的忙,我若是真的做出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才是忘恩负义。”
    牧倾萍微微垂首,低头拭泪道:“韩烟,我长到这么大,虽然比不上北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也父母宠爱,兄长疼惜,有什么要求基本上都会满足我,很少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可是,我一生当中最喜欢最割舍不掉的,却偏偏不能如愿,因为已经是别人的了,我想抢,想夺,想从别人的手里悄悄地偷过来,可是却很难很难……”牧倾萍幽幽说着,再抬起头时,一双黑水银一般的眼睛里面,已是莹然有光,泛着闪烁的泪色,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沈韩烟,轻声说道:“韩烟,当初嫁进青宫的时候,我难过之余,又觉得开心,因为我终于可以每一天都能够看见你,和你说话,可是渐渐到后来,我承认,我又开始贪心了,其实这里的生活我是已经倦了的,很闷,也很寂寞,除了你以外,我好象已经没有了什么追求,每次看见你和北堂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嫉妒之心,我害怕这种嫉妒在日后的某一天最终会毁了我,让我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自己,变得尖酸刻薄起来,让你开始讨厌那样的我……”
    沈韩烟听着这一席语气沉沉,如怨如诉的话,面色变幻不定,仿佛是雨后的天气一般,末了,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倾萍……”然而牧倾萍却打断了青年的话,她转首,微微苦笑,眼底闪过一丝凄然之色,眉心微敛,略带哽咽地道:“北堂他是一个男人,他要的是权势滔天,要的是天下万万人俯首,可是,韩烟……可是我却只是一个女子而已,我和北堂不能相提并论,也没有他的抱负和雄心万丈,我要的,始终只是一个怀抱,和一个喜欢的人。”
    牧倾萍讲到此处,泪水成串而落,禁不住掩面泣道:“我愿意放弃一切,我愿意失去全部,我愿意舍弃所有的东西,只要有你能够陪在我身边……我知道我是对不住北堂的,我利用他的好心去骗了他,让自己能够嫁进青宫来接近你,我感他的恩情,也对不起他……可是韩烟,也许我可以因为愧疚或者是报答他而为他去死,可是我虽然能因这些去为一个人死,但喜欢一个人的话,我却愿意独为这个人而活……”她泪水涟涟,已经是泣不成声,殿中一片寂静,午后火辣辣的微风穿过窗外的花树,吹下大片大片的落花,软绵绵地无力落地,发出‘扑嗒’‘扑嗒’的轻微声响,牧倾萍拿着手绢用力地拭泪:“韩烟,你知道不知道,我的悲哀之处就在于,我拼了命地一直去追求的,却是北堂他从一开始就有,却还并不刻意去珍惜的东西!”
    沈韩烟神色大为震动,不由得定在了那里,心下亦是感触不已,他呆了一呆,既而垂首片刻,然后却重新抬起目光,伸手在一旁的花盆内掐了一朵鲜艳的四季海棠,慢慢簪在牧倾萍乌黑柔亮的鬓发上,牧倾萍的发丝是那样地柔软而光滑,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温软之意,沈韩烟良久地沉默着,眸光沉沉,四周连空气都好象是那么静那么静,他的神色认真而坚定,看着牧倾萍,沉吟片刻,忽然垂眼浅浅一笑,淡然道:“我都明白的,完全都明白……倾萍,我都知道的,其实男人和女人真的是不一样的,一个女子只要真正爱上一个男人,往往就会尽力护住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怎么也不愿意对方出事,这世上大多数的男人,也许为了利益和权势之类的东西,可以牺牲很多,包括自己很重要的人,可是绝大多数的女人却会为了自己所喜欢的男人,去放弃很多东西,甚至可以狠下心来,牺牲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沈韩烟说到这里,忽然扬起一双烟波尽敛的眸子,带着一丝几不可觉的疲惫,微微落寞地笑着,轻声道:“……我知道,假设我现在落在水里,如果有人愿意来救我的话,我就可以活,而那个人就要死去,如此,你一定会义无返顾地来救我,不考虑自己,而北堂,他不会。”
    说起这样近乎于残酷的现实,沈韩烟却只是微微一笑,依旧神情平和,而牧倾萍却是心中一惊,不自觉地去看青年:“韩烟……”沈韩烟淡淡点头,以眼神拦下她的话,转眼看着窗外一片落花从枝头缓缓坠落,就如同心底的一句无声轻叹,外面天光那么长,很长很长,树上声声的蝉鸣将时间扯得就仿佛没有尽头一般,牧倾萍心有所感,她的眼睛似乎无法承受殿中那样明媚的光影,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又酸又涩,一双妙目从沈韩烟略略有些倦容的清俊面孔上轻轻横过,似怜似嗔,眼中缓缓落下泪来,两人这样相对而顾,却不知道外面北堂戎渡站在花丛后面,眼睛看着这一切,耳朵听着这一切,整个人早已经怔怔的了,一种让人有些窒息的感觉如同涨潮的海水,缓缓漫过胸口,北堂戎渡已经说不出话来,指尖也无力地拢在袖中,有什么温热酸涩的东西在眼眶里酝酿着,却被他意似从容地忍住,逐渐平息下去,根本没有从眼内滑落,只是,心神恍惚中,仿佛还是十多年前初见的那一日,还是少年的沈韩烟穿着蜜合色细花松绫绣洒衣裳,亦步亦趋地从殿外走了进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双眼睛如注朗星,水红色的唇由于紧张而微微抿着,战战兢兢地趋前跪在自己和北堂尊越的面前,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是清澈而温暖的,有些怯怯地答道:“……韩烟姓沈,今年十二岁了。”
    那是自己与他的初见,那时的他单纯而羞怯,并无今日的感慨与怅然,可是时光匆匆而去,从来都挽留不住,到如今,他的人生轨迹已经被自己铺设成一条笔直的道路,终究与从前不同了,而随之改变的,又何止是时间而已,如果人生能永远停留在某一个阶段,那该有多好。
    事到如今,北堂戎渡已无心再听下去,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独自一人沿着来时的小路,静悄悄地离开,彷佛还是当年成亲的那一晚,夜色静好,红烛成双,两人亲密地偎依在一起,沈韩烟清朗的声音徐徐响在耳畔:“……北堂,你待我如此,沈韩烟一生之中,不会相忘。”
    转眼过了数日,已是到了八月末,这一日天气尚好,及至北堂戎渡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谢妃淡扫娥眉,脂粉不施,由于怀孕的缘故,身上只穿着一件宽松的衣裳,配着长裙,正坐在窗下拈着针线,微微垂首安静地绣着一件婴儿所用的肚兜,神情专注,明澈如水的晨光中,侧影十分柔美,北堂戎渡扶着额头,掀开薄被从榻上坐了起来,谢妃听见响动,转头看了过去,顿时柔柔一笑,道:“……王爷醒了。”说着,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过来服侍北堂戎渡起床,北堂戎渡见她肚腹隆起,行动之间也迟缓不少,便道:“……你不必做这些,眼下都有几个月的身孕了,自己要注意保养。”一面说,一面又对着她的面容端详了片刻,说道:“你今日的气色倒好些。”谢妃盈盈颔首道:“托王爷的福,妾身这一胎很是安稳,王爷不必挂怀。”说话间,一只手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眼中流露出温柔之色:“……孩子并不吵妾身呢。”
    一时北堂戎渡也不急着唤进几个宫人进来服侍自己洗漱,只穿着贴身的衣裤,趿鞋下床,一直走到窗前,然后推窗看去,就见殿前一池荷花大朵大朵地铺满了整个池子,水中一对鸳鸯拍了两下翅膀,溅起几串清凉的水珠,风中莲香清馨,是那种花儿开到盛极时的靡靡甜香之气,廊下养着几双红嘴的相思鸟,啁啾啼啭,十分活泼,北堂戎渡见了,心境似乎也受到感染,轻松了些许,在窗下坐了,谢妃站在他身后,笑盈盈地取了梳子拿在手里,然后走近到北堂戎渡身边,脸上有着温柔沉静的颜色,一手轻轻扶住男子的肩,曼声细语道:“妾身替王爷梳头罢。”北堂戎渡面上是一副淡淡散漫的神情,可有可无地舒展了长眉,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个字:“……好。”谢妃婉约一笑,稍微挪一挪身子,开始为北堂戎渡梳头,期间手指轻绕过对方丝绒一般的黑亮头发,低柔道:“……王爷昨夜睡得不大好,辗转难眠,不知却是为了何事烦心?虽然妾身乃是妇人,见识粗陋短浅,不过也或许可以为王爷排解一二。”
    窗外朝阳如醉,明亮的日光染上北堂戎渡的面容,似乎替他涂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细碎的金光有些迷蒙,景致极是动人,北堂戎渡坐在窗户前,一时不觉看住,谢妃梳头的手势很是轻柔,梳齿缓缓划过头皮,有一点儿麻酥酥的痒意,令北堂戎渡禁不住生出了几许错觉,一瞬间恍惚还是从前,还是旧日的时光,岁月静好,北堂尊越就这样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抚在他肩头,另一手拿着梳子帮他梳头,窗外花开如海,静静如时光凝滞,是如今再难求得的温存,思及至此,北堂戎渡忽然回过神来,心中却是蓦然一软,仿佛是被谁一笔戳在了心尖儿上,划下一道重重的鲜明墨痕……周围一片静谧,未几,北堂戎渡眸中逐渐笼上一层薄软的郁色,既而微微闭上眼睛,嘴角浮起一缕牵强的味道,说道:“本王没事的,你不必多想。”
    谢妃闻言,停一停手,忽尔一笑,然后柔顺地低下头去,目光中有一种迷蒙的温柔,轻轻道了一声‘是’,北堂戎渡随手扯一扯衣领,移目看着廊下叽叽喳喳的鸟儿,俊美的面孔露在清晨的淡色日光下,仿佛一块皎洁的美玉,晶莹洁白,毫无瑕疵,回头看一看身后的女子,目光落在对方的肚子上,道:“……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即便自己半点儿不想动弹,也要经常让人扶着到处走走才好,至于在吃穿方面,也是一样要仔细起来。”谢妃感念于北堂戎渡的这般体贴,低首一笑,嘴角扬起宛若一钩新月,温然道:“妾身晓得的,不敢稍有懈怠。”
    北堂戎渡再没有说些什么,待谢妃替他梳过头之后,便唤了人进来伺候漱洗更衣,等到用早膳时,吃过一半,忽叫过一个太监,吩咐道:“待会儿去城南毕丹王子购的那间宅子,请他过来走走,一起说话。”那太监听了,便领命而去,北堂戎渡用过饭,便回到了自己宫中。
    大约将近巳时之际,外面只听太监尖声通报,毕丹已经到了,北堂戎渡听得声音,遂起身相迎,面上淡淡笑道:“殿下来得很快。”毕丹一身蓝袍,笑容满面,朝着北堂戎渡拱一拱手,开玩笑道:“……既是王爷相召,小王敢不速至?”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客气地分宾主坐下。
    其时北堂佳期、北堂润攸两姐弟也在,正一起玩耍,北堂戎渡一时落座,便招手示意一双儿女道:“……都来见过王子。”北堂佳期闻言,便拉了北堂润攸的小手,一同上前见了礼,毕丹微微笑道:“贵府子女,皆是龙凤之姿。”说话间见北堂佳期头上的宝石花冠垂了细细密密的珠串下来,肌肤白如雪花,尤其是一双金色眼睛,更是醒目,与北堂尊越几乎完全一模一样,不免多看了几眼,随口道:“……从前见小郡主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大,眼下眉目之间却长得越发与王爷相象了。”北堂戎渡简单应道:“这丫头不很像本王,倒更似她祖母一些。”
    一时双方谈笑,宾主融洽,却忽听座上毕丹说道:“……我眼下见了郡主,倒觉得格外喜爱一些,如今我膝下那长子也还聪明,若是王爷愿意,不如丹便向王爷替小儿求个亲,如何?”
    此言一出,北堂戎渡亦是微微愣住,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间嘴角微扬,随意一笑,眼中却有一抹几不可觉的阴翳色彩闪过,既而说道:“……如此,虽说这丫头得了王子青眼,也是她的福分,不过佳期一向极受她皇祖父的宠爱,她的终身之事,总要经父皇他点过头才行,即便是本王这个当爹的,也不好替她做出什么决定的。”毕丹听了,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的模样,只洒脱地一笑,歉然说道:“倒是丹莽撞了。”说罢,伸手示意北堂佳期过来自己面前,自腰间抹下一方白玉双龙佩,笑道: “此次来见,倒也没带什么稀罕物,一点小玩意儿,郡主且拿着玩罢。”北堂佳期扭头去看北堂戎渡,见父亲微微点头,这才双手接了,谢过之后,一时又回到北堂戎渡面前,毕丹自不曾厚此薄彼,也同样给了北堂润攸一件精致的小物件。
    过后,北堂戎渡让人带了一双儿女出去玩耍,待室中只剩下自己与毕丹时,这才一面用茶碗盖子轻轻抿着水面上的浮沫,一面用了很自然的声音道:“近来,本王倒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传言……是关于王子的一些私事。”
    二百八十五.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北堂戎渡一面用茶碗盖子轻轻抿着水面上的浮沫,一面用了很自然的声音道:“近来,本王倒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传言……是关于王子的一些私事。”他说着,自己倒是淡然一笑,但目光却是如同冬日里的晨风一般,清冷地在男子的面庞上扫过,毕丹猝然微微抬头,一股似乎揣摩到什么东西的神情如同缥缈的雾气一般,轻缓地蔽上他的眉心,但马上他就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关己一样,脸上的笑容和气而悠闲,低目用手抚了抚掌中的茶碗,道:“……关于丹的私事?倒是不知道王爷指的是什么方面。”北堂戎渡修长入鬓的双眉宛如两道墨痕,轻扬而起,浅浅一笑,那笑容里浮起一缕清冷的悠然,同时也夹杂着微不可察的疏淡,神色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唯有秀美的唇角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却没有马上说话,只在脸上闪过某种意义不明的微笑,指甲叩在茶碗的盖子上,发出几声微响:“也是与宫里有关。”
    毕丹的神色有一瞬的尴尬和猝不及防,不过很快就只是如常一般,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颜色,且嘴角甚至还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微笑,低头抚摸了一下大拇指上那枚厚重沉郁的纯银扳指,只是顿了一顿,既而就也没有再作什么多余的掩饰,干脆大方地承认了北堂戎渡的话,一面淡淡自嘲道:“……丹既然来京,那么这点事情,想来也是瞒不过王爷的。”
    此时殿中有沉静如水的百合气味,缠绕着袅袅不散,上午的阳光还不是太过炎热,散散漫漫地铺洒了一地,在地面间折射出大片淡淡的光尘,恍惚令人生出一种并非置身于尘世之感,无端地心平气和起来,北堂戎渡慢慢沉静了脸上的笑容,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捋着自己衣袖上繁复的花纹,他眼见毕丹略略垂目,便淡淡地收敛了自己眸底的那一股复杂之色,寻思了良久,才用了几根洁白修长的手指微抵在左侧的腮旁,圆润如贝的指甲在日光中泛出清冷的色泽,只是轻轻地开口,语调和气地说道:“其实按理说起来,既然是王子的私人事宜,那么本王作为朋友,自然是不应该过问的,只不过这件事情却又牵涉到了本王的一位至亲至近之人,因此本王也就不好置身事外,对此不闻不问,因此今日,才贸贸然地向王子问一问此事。”
    北堂戎渡说着,唇边的笑意略略一凝,目光却已留驻于毕丹英俊的面孔上,但是不过一瞬,就又稍稍收敛了笑容,随即已经澹然地微扯嘴角,看着毕丹道:“前时王子刚到京中,说是有私事要处理一番,当时本王还不知道究竟是何事,直到眼下才知道,原来却是因为此事。”
    殿中极为安静,有淡淡的轻烟缭绕,别显一种静谧的味道,隔着雕花的轩窗向外看去,连日光的颜色也是迷朦而婉约的,好似被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透明雾气,北堂戎渡的目光仿佛一道模糊不清的丝线,只似有若无地牵在毕丹高鼻蓝眸的英俊面庞上,此时此刻,他绵和地笑着,好似初春时节的霏霏细雨,滋润而轻软,且完全无害:“……正经说起来,父亲他的一些宫闱间的私下之事,本王作为儿子,原本是应该避讳一二的,也不应当过问,但王子毕竟却是身份不同,所以本王也不得不谨慎些,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王子不要在意才好。”
    毕丹此人生性爽达,为人行事并不怎么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但眼前的北堂戎渡却毕竟是北堂尊越的亲生骨肉,自己与北堂戎渡以朋友之谊相交,而背后却与人家的父亲有私,现在面对着对方,多少也是有些尴尬与讪讪之意,不过他到底不是常人,因此静了一静之后,便颇有些踌躇地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扳指,忽而慨然摇头失笑道:“让王爷见笑了,丹如今有这等事,其实在当初遇见陛下之前,自己也是不能相信的。”说着,微微一笑,也不多加掩饰,嘴角微微扬出一丝只有自己才能察觉到的由衷笑意,认真地说道:“其实当年与王爷第一次见面,丹一见之下,便惊为天人,为王爷容貌所慑,但也仅此而已,丹一向并不好男风,任凭王爷如此绝色,也只是赞叹罢了,却并不作他想。”毕丹说到这里,一双眼睛却微微亮了起来,嘴角也情不自禁地越发上扬:“不过,当初丹见到陛下那日,却是与王爷截然不同之感,王爷与陛下虽然相貌仿佛,不相上下,但小王对王爷并无旖念,对陛下,却是倾慕得很。”
    北堂戎渡端然坐着,静静听毕丹说话,他容色方正,嘴角一直含着温和有礼的微笑,但那一双蔚蓝色的眼睛里却是亮如寒星,若是有人细细看去的话,势必会望之生寒,同时北堂戎渡的喉头也好象微微有些发紧,不自觉地用力摩挲着袖口上的绣纹,仿佛是想要寻到某种让自己可以平静下来的东西,未几,待到毕丹这一番话说完,北堂戎渡两道极长的眉毛轻轻一扬,却又很好地掩饰住了双眸之中的那股逼人气势,只轻微一笑,恍如百花骤生,然而他的眼内却是连一丝笑意也没有,那种冷清清的眼光,就好象是深秋吹落黄叶的风,只让人觉得凛冽且萧瑟……北堂戎渡略低垂了眼帘,极恰当地敛住真实的神情,含笑道:“原来如此……”
    北堂戎渡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十分完美,因此毕丹丝毫也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只是笑容之间多少会有一些尴尬的意思,自嘲一般地道:“丹这些没头没脑的话,真是让王爷见笑了。”
    “……王子哪里的话,实是过谦了。”北堂戎渡挑一挑眉毛,浅浅而笑,恰倒好处的笑容让他的容貌更添一分魅力,完好地隐藏住这笑容后面的锋利,他端起茶碗,无声地啜了一口,同时凤目微敛,两眼恍若两口幽深的古井,平静无波,嘴角蕴了一缕意味深长的微笑,稍后,才语气幽微地道:“父亲和王子之间的事情,本王自然是不会过问的,只是,王子毕竟身份特殊,即便与父亲有……交情,只怕也是有些为难和不便之处的。”毕丹闻言,爽朗一笑,既而拊掌哂道:“有什么为难不便?丹自己与陛下的私谊,与国事无干,能得陛下青眼,已是心满意足……丹既然倾慕陛下,且如今又蒙陛下厚爱,不吝垂青于丹,丹也不会三心二意,原本想要在返回哲哲之后,遣散所有姬妾,不过既然那日陛下说过不必如此,那也就罢了。”
    北堂戎渡听了,心中一震,口中已不自觉地道:“……那么,若是有一天父亲他厌倦了,王子又待如何?”毕丹有些惊讶地看向北堂戎渡,随即又释然而笑,摇一摇头,眸光落在北堂戎渡那张与北堂尊越极为相似的面孔上,道:“王爷与陛下果真是至亲父子,连问出来的话也是一般无二。”顿一顿,洒脱而笑,叹道:“缘去缘灭,不是人力所能及的,陛下若是厌倦了,丹一个寻常人,即便拼力挽留,只怕也是没有丝毫用处,既然如此,无非是随缘罢了。”
    北堂戎渡的神色骤然变得复杂起来,他的眼神渐渐好象不太分明,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迟迟,似笑似叹地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毕丹听了这一句,眼睛微微一亮,赞叹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说得好。”北堂戎渡望着殿外云舒云卷,然后收回目光,只牢牢盯着毕丹,沉声道:“本王有一事,想要问过王子。”毕丹慨然道:“王爷请讲。”
    桌上一尊小小的博山炉里焚着百合香,从镂空的小孔中徐徐飘出丝缕淡色的缭绕白雾,轻烟细细,芳甜甘郁,北堂戎渡伸手轻轻一拨,那淡烟就顿时散了开去,他点点头,目光逐渐沉静到底,一字一字地道:“这便是王子的气魄和心境了,本王不如,也自问没有王子这样的胸襟……不过……”北堂戎渡停了一下,既而安静举眸,看着毕丹,道:“本王看得出来,王子对父亲他也算有心……只不过,王子莫非就不担忧,自己有心,而父亲他,却是无情么?”
    “……有心,无情?”毕丹忽然间朗声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畅快,随即摇了摇头,悠然说道:“也许王爷与我不同罢,丹天生性情就比旁人爽利一些,做事也不惯想的太多,毕丹虽然不敢说别的,但既然‘倾慕’二字能够说出口,那就不是说一说就算了的,丹倾慕陛下是丹自己的事情,至于陛下到底对丹是否有心,那就不是丹可以控制的事了,也不必去多想。”
    北堂戎渡陡然之间目光灼灼,毕丹这一番豪肆无羁的话语,就犹如当头棒喝一般,让他似乎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东西,原来毕丹之所以对北堂尊越如此,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他心中有着爱慕之意,所以就去那么做了,甚至连想都不想,便义无返顾地去做,他只做他想做的事情,至于结果,他也许并不怎么太过在意……原来,是自己狭隘了,对于毕丹这个人而言,他甚至根本就没有过多地去想北堂尊越是否最终会对他生出情意,他只是遵循着自己的心思,去做他想做的事,对毕丹来说,有些事情也许都太过遥远了一些,他真正看中的,只是是否与北堂尊越有过什么,留下一段回忆或者痕迹,至于以后,那就能走多远走多远罢……
    北堂戎渡心中忽地有些怅然,仿佛哪里有了一丝明悟,又仿佛茫茫然,此时此刻,他好象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自己一直以来在对待情爱一事上,比毕丹少了一点什么,那种不加掩饰的,洒脱自如的平和,对方那样看似不负责任、不加考虑的举动,都是如此奔放而热烈……北堂戎渡一向宁静无波的面容上几不可觉地流露出一丝浅浅的叹惋之意,心口却沉甸甸的。
    待送走毕丹之后,已是过了晌午,北堂戎渡送了客,返身回殿中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却开口唤了等在外面伺候的内侍进来,说道:“……去给本王备车,本王待会儿要去皇宫一趟。”
    许久之后,北堂戎渡已独自一人走在了通往乾英宫的小路上,此时整个乾英宫上下都是静悄悄的,没看见什么人,四周树木青翠葱茏,百花繁茂,越发显得清净自在,好不悠闲的模样,算算时辰,眼下正是睡午觉的时间,也许是因为北堂尊越在午睡的缘故,所以没有人在周围随意走动,生怕惊动了皇帝,因此殿外也无人守侯,只在廊下荫凉处坐着一个太监,正脑袋一磕一磕地打着盹儿,北堂戎渡见了,也不欲叫人,只自己朝前走,刚到了廊下,正要抬脚步上台阶,却忽见一个身段削苗的太监从里面径直走了出来,唇红齿白,容貌极是秀美,手里执着拂尘,是北堂尊越身边的贴身太监陆星,那陆星乍见了北堂戎渡,顿时微微一愣,随即忙快步趋上前来,满面带笑,躬身道:“这样大热天的,王爷却怎么来了……皇上已在里头睡着了,王爷不如先去偏殿等一等,省的中了暑气。”说着,就欲引北堂戎渡往偏殿去。
    八月末的时节,夏季即将过去,天气却格外炎热,晌午时分,北堂尊越用过午膳,又批了一会儿折子,之后便歪在窗下的长榻上休息,身后垫着两三个软枕,一方雨后天青的纱帐晴丝如缕,上面刺绣的银线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亮色,耀得人眼睛有些模糊,却也遮住了日光。
    北堂尊越合着眼睛,在榻上安稳而眠,旁边朱红的长窗半掩半开着,不时有暖风吹进殿中,拂得雨后天青的纱帐柔柔波动不止,好似静水微澜一般,北堂尊越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间,却忽然隐隐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听声音应该是陆星,内监特有的细声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这样大热天的,王爷却怎么来了……皇上已在里头睡着了,王爷不如先去偏殿等一等,省的中了暑气。”北堂尊越眉头微微一动,面上刚刚有些变化,突然风中却有一把清朗如玉器敲击的声音响起,只听那人道:“……原来父皇已经睡下了么?倒是本王来得不巧了。”
    那声音温软若三月新柳,好似一股带着花香的春风一般,从窗外轻轻吹进殿中,钻进北堂尊越的耳朵里,北堂尊越无声无息地翻了个身,面朝着窗户方向,侧身卧在榻上,听着殿外说话,却只闻陆星道:“……这大热的天,也不知王爷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不成?皇上一时半刻的也醒不过来,王爷先略歇一歇,等皇上醒了,奴才再去通报一声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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