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先前出去的那两名随从便重新返回,身后是一个华服中年男子,十余个干练汉子跟在身侧,那中年男子一眼就看见廊下被吊着的人,却只是眉头一皱,便换上一副笑脸,径自进了屋子,刚一跨进门,就瞧见那玉书胡乱裹着衣裳,战战兢兢地站在角落,室内一架素绸屏风在当中横着,屏风上面投下一个坐着的模糊人影,几个面无表情的随从则垂手站在一旁。中年人面上带着笑色,微微一躬身,语带歉意地连声道:“都是本楼招待不周,坏了客人兴致,一点小小心意,还请客人收下。”说着,身旁一名精壮汉子已取出一张银票,北堂戎渡坐在屏风后,冷笑道:“这是天子脚下,你这皮肉场里竟做起打探消息的勾当,若是没惹到爷头上也还罢了,自然懒得理会,可眼下却动手脚到爷这里了,什么人给你们的胆子?”
    中年人面色不变,仍然满面都是笑容,口中一个劲儿地赔礼道:“……得罪,得罪,今天的事情都是误会,还请公子摆出个章程,咱们楼子都接下就是,只当给公子赔罪。”其实北堂戎渡哪有什么闹事的闲工夫,只不过这秦湘楼的所作所为,已经犯了忌讳,北堂戎渡自己手上的生意里虽然也有这种事情,但他是什么身份,这样最大限度地收集消息,掌握某些动向都是十分必要的,而这秦湘楼幕后的主子,竟也做这等手脚,他究竟是什么人?想做什么?北堂戎渡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因此只淡淡道:“……你没有资格与爷说话,叫这里的东家来。”
    那中年人不防北堂戎渡竟这么不客气,面上顿时一僵,但很快就重新满脸带笑,道:“公子说笑了。”北堂戎渡在屏风后皱了皱眉,也懒得再与此人罗嗦,直接吩咐道:“你们几个,把这帮人统统捆了,一个不落地送到衙门去,告他一个暗窥私密,图谋不轨的罪名!”此话一出,那中年人终于变色,索性也不再维持表面的恭敬,一双眼睛看着屏风上的人影,不咸不淡地道:“……公子好威风,只不过咱们秦湘楼也不是什么小家子产业,向来是不怕人闹事的。”北堂戎渡突然笑了一声,声音平淡中却透着一股子直刺人心的寒意,道:“你这是在威胁?爷长这么大,还没几个人敢当面说这种话!”中年人心头微凛,倒是一时间摸不出眼前这客人的深浅,但他身后倚仗的东家实在来头太大,他自忖这京中还没有自家惹不起的势力,因此也只是似笑非笑地说道:“今日的事情,全都只是误会而已,何必闹大?公子且留一线,彼此结个善缘,日后也好相见,至于东家那里,公子还是休要提起才好,不然只怕……”
    这话里话外虽然似乎还客气,但其中何尝没有软硬施兼之意,北堂戎渡也不理会,忽然寒声说道:“……还待着做什么!”话音未落,跟他出来的几个人顿时一同出手,随中年人过来的那十余条汉子见状,当即迎身上前,只听得拳脚互击之声,伴随着阵阵惨叫,有人甚至被从窗户中打飞出去,一时间场面大乱,其他临近处的客人非富即贵,被这边的打斗吵嚷之声惊了兴致,不由得面色不愉,纷纷叫了随从前去查看,这些人到了北堂戎渡屋外,只见十来个打手正在院内的空地上翻滚呻吟着,过来查看的这些人当中,有一个蓝衣男子腰悬长剑,见了这一片狼藉场景,皱眉喝道:“何人在此喧哗,惊扰贵人!”刚说完,却与正从房内出来的孟淳元打了个照面,顿时微微一惊,他自然认得孟淳元,再一看又有几人也是熟脸,平日里总跟在那位爷左右,哪里还能猜不出房里的正主是谁,因此忙快步返回自家主子身边报信。
    那中年人见此情景,已是面色铁青,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方沉声道:“……看来阁下今日,必是要在秦湘楼生事了?”他话刚说完,外面已匆匆进来三五个年轻人,个个都是锦服宝带,生得十分俊美,其中有两个还是蓝瞳,几人进到房中,当先就是一礼,躬身道:“……给叔叔请安。”中年人闻言,只微微一滞之后,脑中便猛然间‘轰’地一声炸了开来,双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这几名年轻贵人是秦湘楼的熟客,中年人都是知道对方身份的,乃是近支宗室,眼下口称‘叔叔’,又这等恭敬,他只稍微一想,那屏风后的客人身份,便已呼之欲出!想到这里,再生不出半点心思,先前满腔硬气瞬时间化作流水,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
    此时就见一个俊美无伦的年轻人从屏风后走出,目光一转,看了一眼面前几个年纪比自己还略大几岁的晚辈,淡淡说道:“……你们也在。”其中一个容貌柔美的年轻人微微垂手肃立,恭敬地道:“……这楼里的人不知事,可是惹恼了叔叔?侄儿这便招呼人手,将这秦湘楼上下统统捆了,送到衙门里去。”北堂戎渡还没等说话,一旁那中年人已是猛地重重磕下头去,冷汗连连:“求爷饶了小的,这秦湘楼……”说着,却又咽住没有继续往下讲,此时这中年人汗透衣衫,知道自己今天惹到了天大的麻烦,面前这位爷,乃是除了皇宫里那位陛下之外,庆朝最有权势的大人物,一个指头便能摁死自己,不过虽是这么说,此人心中也存有几分侥幸之意,自己身后的东家不是旁人,恰恰乃是与这位爷……想来,或许自己不会有什么大事。
    北堂戎渡见中年人如此,就知道这人应该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又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等到房里只剩了自己与那中年人时,才负手道:“怎么,有什么话,还不快说!”
    中年人苦笑连连,颤抖着拿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一咬牙道:“小的狗眼不识王爷大驾,只是这秦湘楼……今日实在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楼的东家,乃是沈少君。”
    二百五十三. 夜未央
    中年人苦笑连连,颤抖着拿袖子擦了擦脑门儿上的冷汗,一咬牙说道:“小的狗眼不识王爷大驾,只是这秦湘楼……今日实在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秦湘楼的东家……乃是沈少君。”
    此话一出,室中顿时就静了片刻,北堂戎渡仍旧负手站着,面上神情不动,只是眼角却止不住地微微跳了几下,他顿了顿,然后看向面前跪着的中年人,目光中逐渐犀利起来,接着又变冷,分辨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味,也不知道此刻他心中正想些什么,那中年人深深垂着头,不敢抬起来,更不敢去看北堂戎渡的脸色,只是却不知为何,身上却忽然好象有些发冷,北堂戎渡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徐徐开口说道:“……你是说,这秦湘楼的东家,是韩烟?”
    中年人听北堂戎渡发问,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跪在地上一味地低着头,唯唯诺诺,北堂戎渡拨弄着手上厚重的翡翠扳指,眼皮微垂,语气淡淡说道:“这样……本王知道了。”说着,扫了此人一眼,面无表情地轻声说道:“生意照做,廊下吊着那个人,放下来罢。”话毕,再没多说一句话,只沉默地拢起双手,径直跨门而出,身后中年人这才如蒙大赦,一直紧绷的身子顿时软了下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的衣物都已经湿透了。
    北堂戎渡走出了房间,见外面众人都还在等着,几个远支的侄子们也站在一旁,没敢擅自离开,原本院中被惊动的一些客人也被这几个极有眼色的宗室命随从打发了,就连那十来个倒地呻吟的汉子,也都被人抬走,院中悄无声息,一片平和景象,就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北堂戎渡出来之后,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只略一偏首,对那几个年轻宗室说道:“……你们自己玩儿罢,本王还有事。”几个年轻人互相看了一眼,既而便行礼退下了,北堂戎渡摆摆手,示意一干随从打道回宫,孟淳元见状,不由得生出几分疑惑,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问北堂戎渡道:“……王爷?”北堂戎渡皱了一下眉,口中平静道:“没什么,咱们回去罢。”
    北堂戎渡一行人出了秦湘楼,等到上了马车,车子开始缓缓行驶起来的时候,北堂戎渡从始至终都平静如常的面孔这才逐渐松弛了下来,他坐在车子里,一双眼睛微微眯缝着,白皙的右手则放在膝上无意识地轻叩,面上一片平静,毫无异样,只在心里无声无息地合计着这件事情,慢慢理清头绪,他确实没有想到,这间秦湘楼的幕后东家会是沈韩烟……而如今细细一想,大概也就可以猜出了几分,的确,这京中龙蛇混杂的,各方明的暗的势力比比皆是,一处风月场所,没有人会认真追究其幕后的主子是谁,沈韩烟乃是青宫少君,论身份,整个天下间除了北堂尊越与北堂戎渡两个人之外,谁能压他一头?哪怕是平日里偶然有什么事情,又哪里用得着他出面,自有底下人去疏通,这里面的层层关系繁复得紧,因此自然也就不会与沈韩烟联系得上,即便是其中有人摸到了什么痕迹,也只会发现线索指向青宫当中的贵人,说不定还会干脆以为这秦湘楼是他北堂戎渡的产业,既然如此,猜到这一点的人自然不会宣扬出去,必是藏在肚里自己知道就是了,毕竟说起来,这开设风月场所又不是什么多光彩的事情,因此即便是有一二知情人,也不可能在他北堂戎渡面前提起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一路上,北堂戎渡在马车内将事情前后一番思索,便差不多推测出了七八分,他皱了皱眉,目光看向车外,其实当真说起来的话,这根本不算是什么大事,只是北堂戎渡有些想不明白,沈韩烟为什么要在京中开设这么一家秦湘楼?沈韩烟可是青宫当中的男主人之一,论地位之贵,天下唯有北堂尊越与自己在他之上,身份尊荣无比,向来锦衣玉食,钱财对他来说,应该并不重要,既然如此,沈韩烟还要在外面置办产业做什么?而更重要的问题是,他北堂戎渡自己手下的生意里面有这一类偷听私密,收集消息的东西,这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为他收集消息,掌握某些动向之类所用,是很有必要也很有用处的,而沈韩烟却为什么也要这么做?
    北堂戎渡带着满腹疑问回到自己宫中,此时早就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外面月上枝头,寒星碎碎闪烁,风过花香,一时北堂戎渡换了家常穿的衣裳,这才带了两个太监,前往琼华宫。
    此时沈韩烟刚刚沐浴过,正在灯下教北堂佳期读书认字,面前的书案上放着笔墨纸砚等物,并几本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儿童启蒙用的普通读物,还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之气,一碟点心静静搁在一旁。由于是才沐浴过的缘故,沈韩烟身上只穿着一件姜黄的宽松袍子,半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打扮十分随意,北堂佳期坐在他怀里,一只手压在面前一本摊开的书上,半嘟着红艳艳的小嘴儿,撒着娇说道:“阿爹,今天不要背诗了,好不好?露儿不想背了……”
    沈韩烟眼中是温润的光,用手摸了摸北堂佳期的小脑袋,含笑道:“听话。”北堂佳期扭着身子,嚷嚷道:“不要不要,今天不写字,不背诗……”沈韩烟微微敛了笑容,却仍是柔声道:“丫头,怎么不听话?阿爹小时候,可不像你这样任性……”沈韩烟说着,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中划过一丝暗淡之色,他坐在书案前,黑发如墨,散在脸颊两侧,黑白交映间,清逸得惊心动魄,目光注视着北堂佳期嫩嫩的天真脸孔,过了片刻,才收回视线,神情淡淡说道:“读书才可明理,一个人有了学问,就容易比别人更懂得一些事……不然以后你长大了,很多事情都难明白,更难以处理,你是天家贵女,不是相夫教子的深闺女子,日后……”沈韩烟说到这里,却没继续下去,倒是北堂佳期如今还不到四岁,即便自小就生得聪明伶俐,但父亲的这些话对她来说,眼下还是深奥了些,因此眨了眨一双明亮的眼睛,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沈韩烟见状,宠溺地笑了笑,从一旁的碟子里取了一块点心,递给北堂佳期。
    案上的灯焰似乎逐渐有些暗淡了下去,沈韩烟见状,伸手拿下了灯上的纱罩,然后用旁边放着的小银剪子细细修剪掉了一截烧黑的灯芯,很快,就见那火焰渐渐又重新变得明亮了起来,沈韩烟又挑直了灯芯,这才把纱罩按原样扣了回去,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整个人从容而优雅,修剪整齐的圆润指甲在灯火下,就如同薄玉一般,微微闪现着晶莹的光泽,那灯罩上精心绘着万里山河图,被柔和的灯光在后面的墙上投出巨大的阴影,或是千山叠嶂,或是四海无际,恍惚中让人有一种错觉,好象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真正将这片河山牢牢地抓在手心里一样……沈韩烟端正坐着,铺开一张纸,又研了墨,取一支笔在墨汁里蘸了蘸,对刚吃了半块点心的北堂佳期道:“今天写满五十个字,就不用背诗了,好不好?”北堂佳期想了想,把手里剩下的那半块点心放下,乖巧地点了点头,从父亲手中接过笔,脆声说道:“好……”
    北堂戎渡走进室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灯光下,北堂佳期安然坐在青年腿上,正趴在案头认认真真地写着字,一撇一捺地十分仔细的模样,沈韩烟宽袍适意,侧脸在烛火映照中精致难言,父女二人直构成了一幅宁和的画卷。或许是北堂戎渡没有刻意放轻脚步的缘故,沈韩烟察觉到了有人进来,便转过头去,正看见北堂戎渡,光线明亮中,这人一身茄色的素袍,挽着再简简单单不过的油黑髻子,插一支扁簪,面容平和,目光正往这边看过来,沈韩烟见了,不由得微微一顿,似乎是有些诧异他怎么这个时候忽然来了自己宫里,不过这也没什么,因此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温声说道:“……北堂,你怎么来了。”或许是他看错了的缘故罢,不远处的北堂戎渡仿佛是有什么事情存在心里一样,眼神里,有某种奇怪的东西。
    北堂佳期却没感觉到这些事情,她只是看见了父亲来了,顿时就高兴起来,把手里的毛笔一丢,就脆声唤道:“……爹爹!”哪知道她这么一弄,袖子却不小心扫翻了旁边小小的一方砚台,里面的墨汁登时就全部洒了出来,弄污了那张才写了不到一半的字帖,但北堂佳期哪里会去理会这些,早就已经一骨碌从沈韩烟的膝上滑了下去,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北堂戎渡的面前,北堂戎渡见了女儿,面上不由得就露出了笑容,弯腰道:“原来佳期这么乖,在写字么?”北堂佳期揪着北堂戎渡的衣摆,扭着身子撒娇道:“露儿可乖了呢……”北堂戎渡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微微笑道:“好了,既然丫头这么乖,爹爹明天有奖励。”北堂佳期听了,顿时笑如春花,北堂戎渡轻拍了她一下,示意女儿松开自己的衣摆,这才走到沈韩烟身旁。
    沈韩烟正在收拾被北堂佳期弄脏了的书案,把案面上的墨汁擦干净,见了北堂戎渡走到自己身边,便抬起头来,一双黑水银一样晶莹柔和的眼睛看着北堂戎渡,微微一弯唇瓣,露出一丝温润的笑意,说道:“……前时才听说你出宫去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北堂戎渡瞧着面前的青年,这个人的眼神是纯净无垢的,连声音也是清清凉凉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就如同泉水在山涧里流淌……北堂戎渡不知道为什么,一些早已经想好的话就忽然没有这么直接问出口,他犹豫了一瞬,既而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才淡淡低声说道:“也没什么……”沈韩烟见状,似乎怔了一下,隐隐觉得北堂戎渡今夜好象是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但又有点儿拿不准,因此眼神温和,只是朝着面前的人笑了一下,将书案擦干净,这才起身洗了手,一旁北堂佳期却已经打起了哈欠,揉着眼睛道:“爹爹,我困了……”北堂戎渡忙道:“丫头去睡罢,明天爹爹给你捎糖人儿回来。”说着,唤进一个宫人,带北堂佳期回去睡了。
    室中只剩下两个人,沈韩烟本能地觉得今夜的北堂戎渡好象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更猜不出究竟是与什么事情有关,因此眉宇之间几不可觉地微微一蹙,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东西,心底生出某种隐隐的不安之感,不过很快那眉头又渐渐舒展了开来,索性开口打破了眼下似有若无的异样气氛,浮出一个笑容,抬头看着北堂戎渡,神情温润如玉,微笑着说道:“北堂,你心里好象……有什么事情罢。”
    青年的声音十分温和,只是那么一直不急不躁的,听起来就让人放松,只觉得舒服得很,那双漆黑如子夜的眼睛里面,更是似乎永远都带着三分从容优雅的笑意,北堂戎渡不知不觉间,心神就微微松融了下来,眼睛朝青年看了看,似乎又没有什么想说的了,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本王能有什么事……”沈韩烟见了,也不觉随之微笑起来,眼中有温软的颜色,道:“既然这样,明日你还要上朝,还是早些睡罢。”北堂戎渡轻轻‘嗯’了一声,在镜子前坐了,沈韩烟取了梳子来,将北堂戎渡的发髻解开,手里拿着银梳,替他慢慢梳理着头发,过了一会儿,北堂戎渡从镜子里看着身侧的青年,忽然开口道:“……韩烟,你知道本王刚才是去哪里了么。”
    沈韩烟正专心梳理着北堂戎渡浓密的长发,闻言,便随口道:“哪里?”北堂戎渡不着痕迹地拈住自己垂在身前的一缕发丝,顿了顿,才轻声道:“……今夜本王去的,是秦湘楼。”
    二百五十四. 真与假
    北堂戎渡不着痕迹地拈住自己垂在身前的一缕发丝,顿了顿,才轻声道:“……今夜本王去的,是秦湘楼。”此话一出,北堂戎渡明显感觉到那只正为他梳理头发的手滞了一瞬,沈韩烟面上的神情微微一变,彼此都是聪明人,什么话都不必说得太透,就已经明白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想来,北堂戎渡自然是已经知道了某些事情……沈韩烟心中闪过了一丝细微的不安之意,不过倒也马上就将这一点儿情绪给无声地平息了下去,其实对于这件事情,沈韩烟也并不是没有早做准备的,毕竟在京中开设像秦湘楼这样的一家风月场所,以北堂戎渡的人脉眼线,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发现的,因此沈韩烟听了这话,心中却也没有什么很大的波动,面上也不见变了颜色,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北堂戎渡见状,心里明白了几分,叹了一口气,说道:“……韩烟,你手里缺银子么,本王记得从来没有在银钱方面限制过你。”
    沈韩烟微微垂下眼帘,手却没停,仍旧拿着梳子,慢慢给北堂戎渡梳理着头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确实不缺银子,况且我在宫里,也没有多少需要花钱的地方。”沈韩烟说着,忽然似有还无地淡淡苦笑了一下,道:“我原本想来,也没指望你一直不知道。”北堂戎渡感受到银梳的梳齿划过头皮的酥麻之意,微微眯起眼睛,轻声说道:“……那怎么还要特意在外面置办产业……还是那等风月场所。”两个人此时无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好象只是和平日里一样,在聊家常,而并非是正在说着某种敏感的话题,沈韩烟修长的手指勾留着北堂戎渡丝缎一般的黑柔发丝,一时倒没有马上回答,北堂戎渡轻声说道:“你啊,也知道本王是什么样的人,这种事情想要本王不知道,本来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只是,你若要银子用,只需跟本王说上一声,不论是多大的数目,莫非本王还会不给你么,何必要自己在外如此。”
    沈韩烟眼神如常,手中的银梳也仍旧是不紧不慢地梳理着那一头柔顺的黑发,过了片刻,他才微微动了动嘴唇,轻叹道:“没有错,一般说来,我若是想要什么,北堂你一定都是会给我的,但是,在有些事情上面,却不是我可以影响你的,不是吗。”沈韩烟说到这里,清亮的双目当中流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北堂戎渡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面上已经没有了笑容,变得一片平静,忽然间抬起手,捉住了沈韩烟另一只没有执梳的手掌,不知道是叹息还是别的什么,只缓缓沉声说道:“韩烟,本王记得在从前的时候,你与本王之间,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在本王离开无遮堡,在外面闯荡打拼的那几年,咱们两个人更是亲密无间,说是相濡以沫也不为过,可是为什么等局面越发大了,本王站得更高了的现在,本王却觉得好象跟你之间渐渐有了什么说不上来的隔阂了呢?变得……依稀有些生分了。”
    北堂戎渡说完,片刻之后,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补充了一句,道:“韩烟,你说,咱们两个人,怎么忽然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这一句话说出来之后,北堂戎渡沉默了一阵,然后才低慨道:“当年那番场景,今日却又这般,真是……”明亮的灯光将北堂戎渡镜子里面的那张面孔映得清清楚楚的,沈韩烟默然,但他的眼帘却是几不可觉地一颤,好象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只感觉到北堂戎渡握住自己左掌的那只手温柔如旧,一如从前,他顿了顿,才微微涩声道:“……我不知道……或许,正是因为你和我都不再是以前的小公子和沈韩烟了罢,北堂你现在是楚王,而我,是沈少君……”沈韩烟这样说着,漆黑的眼睛深处有某种隐藏的自嘲之意一闪而过,此时此刻,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时光,那时候他还不是沈少君,北堂戎渡也不是世子,不是楚王,两个人牵手嬉笑,而如今,这些都早已经远去了。
    北堂戎渡听了这些话,久久不语,只是那样继续握住沈韩烟的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开口道:“其实本王不在乎你做什么,本王真正在乎的是,你不再像以前那样完全信赖本王了,像当年一样对本王没有任何隐瞒……”北堂戎渡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叹息着说道:“韩烟,本王小的时候,曾经听父亲训诫过,当时他说‘永远都不要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一切’现在想起来,父亲说的真是对,本王确实是自以为是了,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别人就一定要永远对本王丝毫不变……韩烟,本王知道你是不会变心的,或许,变的那个人是本王,所以你才会有变化,是吗。”沈韩烟白皙的手指微微蜷起,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完全平静了下来,道:“北堂,当年和你在一起离开无遮堡,在外面打拼的那些年,虽然辛苦些,吃过苦,甚至有过危险,但那却是我过得最轻松,最欢喜的一段时光,哪怕是如今高高在上,身份尊荣的日子,却也是完全不能与当初相提并论的……北堂,沈韩烟只是一个很寻常的人而已,没有你那样聪明,也没有你那样手段百出,更没有你那样权衡利弊,冷静果断的心,我沈韩烟这个人,其实没有多大的出息,会因为情义而软弱,也会感情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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