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审视着自己的四周:他所在的这间牢房距离天井十分的近。从这里过去大概也就十余步的距离。而这座地牢实际上是在一个天然岩洞的内部,从天井上垂下来一根递送物资或食材用的绳子,那绳子就垂在那些凹凸的岩壁上,它看起来不能承受什么太大的重量。天井的下面还有一些倒掛的石笋,那些石笋十分纤细脆弱,仿佛随时就会折断掉落;天井上面的那些岩块看起来也没有多么坚固,经常生出断裂的痕跡,且时不时就有碎石从上面落下来。
    天井的下面,正对着的是地穴里的万丈深渊,那些牢房就建在这岩壁上凿出来的洞里,牢房里用土把地面垫平。男人到了这光线相对充足的地方,才看清楚了那些牢房中关着的是什么样可怕的怪物:那些有着臃肿的水泡堆积在面部的秃头怪;有的多长了一隻或少长了一隻眼睛,从来不去瞬目,就那样乾巴巴地,用空洞的眼神盯着他看,还有的怪物五官长错了位置,或是长了好几个头;本应是胳膊的地方却长着畸形粗大的腿和脚,配上长满疙瘩的硬皮;有的浑身上下都是毛,喘着粗重的气,暴躁的砸着栏杆——他们是那些自出生就不再被定义为人,而是被定义为怪物的种族,他们的血脉被禁止延续。他们中有的被送到这地方临时押放,等挖好了土坑再去集中掩埋;有的从孩童时期就单纯地被放在这地牢里折磨,用以提醒生出他们的那些出格的父母,不要违背神的律法,去嫁娶恶魔后代与野蛮族裔或与『非人类』的种族淫乱通婚,以此玷污了『人类』的血统。
    在男人看来,这些人并不是什么怪物。他们只是天生畸形或返祖的可怜人,只是被上帝创造出来,用以玩弄和折磨的悲惨的灵魂。至于他们的父母,也没有犯任何的罪,唯一的错误就是降生于这由雅威主宰的世界。
    男人观察了许久,这里唯一的一扇能通往入口山洞的门,就在他正对面的岩壁上,从那栏杆里能看到上升的楼梯。但那扇门平时都上了重锁,而且钥匙一直由狱吏和牢卒随身携带,几乎不可能从他们身上偷到。况且,因为他们平时禁止与牢卒交谈或提要求,唯有做打扫苦力的时候才被允许与他们近距离的接触和说话。至于狱吏,就更不要想去试图接近了。唯有在违反了牢规被带走处死前,才可能能见上一面。除此以外,就是这里数百年流传下来的一个传统:最上层牢房里的犯人享有的特权——在临终时可以向狱吏提出最后的要求。而这一任狱吏显然是一个愿意遵守这一传统的人。
    另外,即使男人能够找到一个逃出去的路线和方法,那禁錮他双脚的青铜链条,也是一道无法逾越的枷锁。但是对此,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因为那老人当时躺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显然是他当时要求那些牢卒为他找来的『枕头』。因此每晚,当别人睡了,他就用手轻轻敲打那块石头,那声音微小到他隔壁的牢间都没有察觉到。半年以后,那石头碎裂成好几块,接着他将那些小石头拿起来,用相对锋利尖刃的那一面去来回地锯他脚镣上最细的插铆钉的地方,而这又持续了两年多。
    到那时,那铜环的边缘处只是看起来微微凹入并有些磨损,离完全锯断还早得很呢。可那时,他从牢卒间谈的口中得知,狱吏即将被调换到其他地方任职,这里将派下新的管理者。这对他来说,将会產生不可预知的后果,所以男人必须马上开始他的计画了。
    在这最上层牢房的三年里,他一直在思考老人最后让他背下的那些毫无逻辑的数位。直到某一天,他的脑海中闪过老人慈祥的笑容,也想起了那一颗孤零零的闪着光的牙齿。突然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朝外望去。那时候,他才发现了每个牢房外的岩石上,都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像是随便用石头划出的非常不明显的痕跡,而那些痕跡就是一个个的数字。
    『那是牢房的门号!』他自言自语道。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老人的另一句话:『在外面,我自然还留了笔钱。』当晚,他开始刨脚下的土,就在那本来放石头的正下方。当他挖到地下约一步的距离时,那颗金灿灿的臼牙就出现了。
    从那天起,男人又开始节食了。很快,他就看起来形容枯槁,奄奄垂绝。他叫来了牢卒,说他生病了,即将命不久矣。而牢卒又叫来了狱吏。
    狱吏走过来问他:『你还有什么遗愿吗?你最后想要吃什么,或是要让我替你给谁写信或带话吗?』
    男人侧躺在地上,脸色惨白。他支支吾吾地开始回答着:『老爷,您来看鄙人了……您的恩德我会记得……我在这牢里也有十年了。我每日都在向神懺悔,我生前所犯的罪……让我在这牢里再受十回都够了。但老爷您可怜我……把我带到这上面来晒太阳……您的善心应该被寄予回报……』
    『好了。说出你的需求!我还有别的事。』狱吏不耐烦了。
    『啊!老爷!您的善心和恩德不仅仅降在我这一个可怜虫的头上,还有我的朋友!老爷!我记得……那个牙都掉光了的老人,他快死之前曾蒙受您的照顾……可是老人真是比我还可怜,早早就疯掉了!天天在底下嘟囔着什么「五十四、三百二十三、七百一十七……」连我这烂记性的人都背下来了……』
    狱吏听到这里突然猛地蹲下来摇晃男人的肩膀,大声地说:『什么?!全背下来!给我全背下来!』
    『您也喜欢这些无聊的数字是吗?老爷?好的,那是「五十四、三百二十三、七百一十七、一百二十二、八十六、五十五、二百二十九、四百八十、五百八十一、六十一、五百九十二……」』
    狱吏听后大喜,他向门口冲去,打算锁上门。
    『老爷!我的愿望还没说呢!』男人连忙喊道。
    『你等在这里……等我回来!』狱吏便没有锁门,而是马上叫上本身就不多的几个牢卒们到下面的层去了。
    从意识到老人刚到这里时可能有的一口金牙和他死记硬背记住的那些无规律的牢门号,男人就推断出老人也许在这四十多年里,已经把自己的牙敲掉并埋在了每一个他待过牢房的下面。因为每当有新的犯人来到,都要按照所犯罪的轻重安排所在的层级,所以囚徒们在这些房间内被无规律的调配转移过多次。四十多年来。没有人能够记得住老人到底住过哪些房间,除了他自己。而他的金牙就被埋在了那些房间的土下。他这样做的目的也不难猜到,如果有一天,老人自己能够被调配到最顶层,也许这将是支开牢卒和狱吏的一个绝佳的方法。可惜的是,四十多年来他没有一次被调配到最上面,没有找到任何适合的机会。
    直到最后,他只能因为快要病死才有机会来到顶上。于是,他便把这个机会留给了还很年轻的他。老人只是希望他能够代自己出去,解救自己的儿子卡尔。老人把本来应当用作越狱后到卡拉赫的路费和儿子赎金的那颗牙也留给了男人,并埋在了这间牢房的下面。
    老人在临终前一定告诉过狱吏金牙的事,但没有告诉他具体的房间号。所以当他过世时,那狱吏一定叫上过帮手到老人之前待过的第九十二层去挖了,他也一定在那次挖到过了一颗。所以,男人已经料到,当他说出这些数字的时候。所有上层的看守都会被叫走去説明狱吏挖掘那价值他数十年工资的十几颗金牙,而在在每个牢房李,在没有具体位置提示的情况下,这一工作将会持续近一周。
    男人这时候迅速地爬起来,他忍着剧痛用之前磨好的石刀将本已经非常瘦的双脚脚踝又各挑下一块肉来,加上这两年多脚镣上磨下去的量,他刚好能把脚从两个环中扽出来。接着他观察四周已无牢卒的把守。便走出了牢门,向着那垂下的绳子走去。
    他跳上了那绳子。那绳果然如他想像的一样轻飘,它的上面一定是绑在了什么,不怎么沉的,一拽就会移动的石头上。他迅速地向上爬取,就在那块石头和绳子完全被拉下来之前,他用力一跃,够到了石笋上。因为节食导致的消瘦,让他足够的轻捷。他能够咬着牙,在那些随时就有可能崩裂的岩石上攀爬。
    这时,整个地牢里能看到他壮举的囚徒们都开始为他尖叫呐喊。那声音响彻了整个地穴。
    男人终于爬出了这座监牢。
    注释:
    步:step,?iri3,古代美索不达米亚长度单位,代表走一步的平均长度,约为1m,与上一级单位2个跬(cubit)的长度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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