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位于十分偏远的地区,人烟稀少,几乎入目便是一片荒凉。
    约莫两百人分别坐在五台巴士里,几百双眼睛齐齐盯着映入眼帘的景象。有人忐忑,有人兴奋,有人恐惧,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此起彼落,让现场气氛更是徬徨不安。
    谭相唯一个人独自坐在最后头,指腹不住摩挲着匕首不甚锋利的一侧边缘,紧紧抿着唇,脑中不断思考着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场景。
    几辆巴士越来越接近目的地,巨大的轮胎滚过土地时掀起了漫天尘土,而眾人也逐渐开始能分辨一片迷雾中的「乐园」。
    它的样子和他的名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能看见的,几乎就只有高的彷彿耸入云霄的墙壁,由一根根铁丝所交织而成,浑然像一座用来囚禁怪物的巨大牢笼。
    然而坐在这里的每个人,心中都清楚,来到这里,早已没有后退的馀地了。
    巴士终于停了下来,几百人依次下车,有几十名身穿奇蹟制服的人员在那等着。
    注视着他们左胸前的标志,谭相唯定了定心神,抬步向里头走去。
    参与者早已被归类进不同的战队中,大约五人一队。与谭相唯同行的还有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女,面色冷漠,与旁人格格不入,一对看似十分焦虑的兄妹,以及一名爽朗笑着的年轻男子。
    这样的笑容便更加突兀了。谭相唯瞅着他,不明白来到这样的地方,如何还能笑得像是真要去哪里的乐园游玩一般?
    那时的谭相唯尚未抽高,瘦瘦小小,那名男子比他高出了一颗头,向他伸出了手,和顏悦色道:「你好啊,我是邵之禹,你们的队长。你叫什么名字?」
    邵之禹的笑容,是日后带领他在这人间地狱中闯关的第一道曙光。
    在邵之禹的带领下,这几人很快熟络起来。谭相唯认识到总是臭着一张脸的女孩名叫徐风,因为她如此惜字如金,因此没人清楚她的来歷。那对兄妹亦是第一次来挑战乐园,紧张不已,对邵之禹最是依赖。
    距离他们午夜十二点,也就是他们将进入乐园的时间还有几个小时。邵之禹将自己背包中的一些存粮分给了其馀四人,让他们先垫垫肚子。巴士也逐次离去,黑夜降临之后,每个战队便纷纷点燃了火堆,坐在一块互相取暖。
    他们一边吃着麵包,一边听邵之禹讲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在介绍之下,大家才了解到原来他是第一批挑战者,逃脱失败后生还下来,因此才得以拥有再度进入乐园的机会。
    那句「生还下来」在眾人的心中都埋下了悬念与惴惴不安的种子。
    邵之禹帮助他们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即使他尽量用词委婉的形容着里头的怪物,但眾人还是能从中听出这个地方的可怕。
    简而言之,就是极其容易丧命。这不是考验,是一场一旦进入、便无退路的逃杀。
    但是,每一次的挑战都会放出不同的怪物,因此邵之禹也没有把握进去之后他们将会面对什么。
    里头的构造像迷宫一样九区十八弯,走道狭窄,没有照明。同一个战队的人必须分工合作,分成两批自迷宫的两边向里走,分别拿着几个数字,必须会合了之后将两组数字合併在一起,才能形成最后能够逃生的密码。而最后一人则得负责找到出口,输入密码,队友便会被即刻召唤过来,一同逃走。
    若是有人丧生,难度便会提高很多。
    无论是谁,都不想成为最后那个必须在迷宫里落单的人。
    然而很可惜,这并不能由组员自已决定,而是奇蹟早已做好的配置。
    很不幸的,妹妹和邵之禹同行,哥哥和徐风一起,谭相唯便是那个将会独自一人的倒霉蛋。
    最后,邵之禹劝大家在开始之前先睡一会,好好补个眠,养足了精神才能发挥得最好。他说话的方式就像个温柔的邻家大哥哥,在这样的情况下实在非常安定人的心神。窝在温暖的火堆旁边,那对兄妹渐渐入睡,徐风也闭上了眼睛。
    谭相唯沉默的望着火堆在他眼前烧得劈啪作响,手心隐隐冒着汗,火星四散,将他暗沉的瞳孔都映上了一层橘光,不自觉的来回抚摸着匕首。
    邵之禹便坐在他身旁,笑着问他:「看起来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闻言,谭相唯看了他一眼,将匕首插回了腰间,垂下眼眸,嘴角扬着苦涩的笑:「我爸的。」
    邵之禹望着他,并未多问,只是不容质疑的道:「放心吧,我会带你们逃出去的。」
    或许人越是在恐惧徬徨的时候,越会仰赖这样的正能量。这几个月以来,谭相唯以为自己又一次变得刀枪不入了,可是此刻,他竟是控制不了自己心中的源源不绝冒出的委屈和慌张,害怕自己的一生就要无意义的结束在今晚了,之前的决心早已被侵蚀的千疮百孔。
    那个晚上,就着一团不曾熄灭的火堆,谭相唯将自己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这个刚刚相识的陌生人。
    邵之禹并未变得不耐烦,安安静静的聆听着。谭相唯彷彿是要将自己从小到大的苦楚都发洩出来,滔滔不绝的说个不停。邵之禹看见他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时,也并未拆穿。他将谭相唯揽进怀里,静静的安抚了一阵子。
    谭相唯也终于得以暂时闭眼休息。
    然而时间终究还是到了。
    几百人排着队进场,每一个战队分成的三批人都从不同的入口进入。
    谭相唯紧紧攥着匕首的指骨用力的发白。
    里头果然如邵之禹所形容的一般,漆黑一片,唯一的照明只有发给他们一人一盏的蜡烛。
    由于谭相唯仅仅到最后才会派上用场,此时此刻他能做的,便只有沉默的、煎熬的等待着结果。他靠着墙盘腿而坐,耳边任何声响都被无限倍放大,包括怪物骇人的嘶吼、人们在被吞食前绝望而凄惨的叫声、狂乱的脚步声,他甚至觉得,就连鲜血喷涌而出的流动声都清晰可闻。
    他就这么坐在原地,看着蜡烛越来越短,周围越来越安静,只剩下小小的一截,几乎就要烧尽。
    他抬眸望着夜幕,高耸的墙壁将天空框成了一个小小的正方形,依稀能看见几颗星星彷彿在对他眨着眼,嘲笑着他的处境。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看见了在那方夜空中盘旋的小小的身影,月亮从乌云后探出了点头,谭相唯也因此看清楚了,那是一隻白鸽。
    自由的飞翔着的鸽子。
    忽然间,方才仍紧咬不放的恐惧便消散了那么一点,望着那样自在的影子,他的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然后,他的前方传来了一阵啪嗒啪嗒急促的脚步声。谭相唯倏的直视着声音来源,不着痕跡的将匕首抽了出来,刀尖蓄势待发。
    就在蜡烛彻底熄灭之前,邵之禹温和的面庞便踏入了火光范围内,脸上沾着些血跡,似乎受了点伤,左手牵着妹妹,右手牵着徐风。
    妹妹正哭泣不止,徐风的脸色也极其难看,眼睛发红。他们几人皆是一身的血污,徐风看起来伤得最重,一定是在路上遇上了怪物的袭击,差点两人一起折了。
    用不着问,一眼便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谭相唯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并不是能用来脆弱哭泣的时刻。
    他站起了身,摸了摸那妹妹的头,接过邵之禹和徐风递过来的数字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小腿肚不住的打颤,然而他还是从邵之禹手中拿过了他那盏仍在燃烧的蜡烛,一步步的向前走去。
    谭相唯的记忆力极好,尤其是当他全神贯注的时刻,所以迷宫的构造对他来说不是最大的挑战。
    最大的挑战,是心理上草木皆兵的折磨,听着每一个细微的脚步声都会心跳骤然加速,看着横躺在路上的尸体以及一路的鲜血,几乎能让人陷入崩溃。
    走了约莫十多分鐘,谭相唯发现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且几乎都是被啃得残破不堪,令人看一眼就犯噁心,光是那股血腥味就足够人作呕。
    他不禁越发心惊胆跳,究竟是怎么样的怪物能造成这样的死伤?
    想着想着,便茫然了起来。人到底是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送死?
    而设计出这种人间炼狱的人,又究竟是何居心?
    选出菁英?
    选出菁英,有必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吗?
    杀戮难道是一种乐趣吗?
    谭相唯越想,踏出的每一步变越是坚定,眼神也越发冷厉,一颗心越来越静。
    冷不防,他感受到了空气的小小异动——就在他的身边。
    他往旁一瞥,却没有想到,身侧竟是空无一物。并不是因为能见度过低而看花了,而是真的没有任何东西——
    但是谭相唯长年训练下来的敏锐,绝无可能出错。
    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的一偏身体,下一刻便感觉到右肩传来了一阵鑽心刺骨的剧痛,不可置信的低头一看,有个东西狠狠捅穿了他的肩膀——而他却看不见。
    谭相唯顿时明白了。
    那个怪物,能够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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