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见着谭慎衍,低头屈膝行礼,不敢抬头,连呼吸都收敛了,前些日子,院子里大肆动土,侯爷和夫人不明所以,闹到老侯爷跟前骂世子不孝,不问过他们的意思擅自改造院子,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侯爷性子暴戾,闲赋在家后窝着火没处撒,拿世子开刀,结果被老侯爷训斥一通,灰头灰脸走了,不过,侯爷不敢和老侯爷犟,在世子爷跟前他可是长辈,不相信世子敢忤逆他。因而匠人们刨土挖树,侯爷在边上不肯,闹得匠人们难做,传到世子爷耳朵里,二话没话就让人将侯爷架走了,毫不将侯爷放在眼里。
    为此,侯爷闹了一场,气得晕过去了,即使如此世子爷仍然无动于衷,且吩咐匠人们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竣工......
    前几日,侯爷乌烟瘴气的,不过因着这件事,下人们对这个阴晴不定的世子爷愈发忌惮了,侯爷的话他都不听,谁敢忤逆他,下场可想而知。
    谭慎衍的目光落在宁樱身上,不耐烦的朝丫鬟摆手,“祖父的客人,我送她过去,你忙自己的事儿去。”
    丫鬟不敢逗留,再次屈膝施礼,小步退走了,直到退出去很远,才敢微微抬眉望向对峙而立的两人,两人紫色的衣衫相得益彰,男俊女美,她心底竟然生出她们是天作之合的感觉来。
    宁樱嘴角的笑有些僵,四周的景色都变了,叫她觉得陌生,陌生中心底涌上股落寞的情愫来,她极力摆脱的人和物,都和上辈子不太一样了,她不知是哪儿出了错,喉咙有些干涩,“看影壁上的地形貌似不太一样,这就是你之前说的翻新?”
    谭慎衍故作不懂她脸上的情绪,朗声一笑,小声道,“你心里知道就好,为此,父亲费了不少心力,累得生病了,走吧,我们去祖父院子里。”
    她不想踏进这,哪怕景致大变样,有些不好的记忆仍然还在她脑子里。
    随行的是闻妈妈金桂银桂,没有侯府的下人,故而也没府里的人听到谭慎衍的话,要知道,侯爷的确生病了,不是累的,而是给气的。
    两人并肩而行,院中的景致大不相同,许多回廊甬道都改了,亭子还在,不过因着周围种植的植株,氛围大变了样子,这个侯府,对她来说是熟悉的,如今却全变得陌生了。
    老侯爷住在青山院,拱门外栽种了大片的常青树,树木葱翠,一丛一丛的绿色,深浅不一,倒是别有番风情,老侯爷坐在正屋里,后背靠着垫子,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满头白发,脸色病弱,一双眼却蕴藏着无限神采,风姿不减当年,宁樱紧了紧手里的帕子,心下有些紧张,中规中矩的屈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该给老侯爷磕头。
    老侯爷捋着胡须,高兴不已,前些日子,孙子说得空了把他中意的小姐带回来给他过目他便一直惦记着,之后孙子说侯府戾气重,恐会吓着她需改建院子,他也认了,他知晓自己没有一年可活了,孙子如果能在他走之前把亲事定下,也算了却他一桩心愿。
    “是宁家小六把,抬起头我瞧瞧。”
    宁樱略有紧张,抬起头,强忍着心底的情绪,努力的笑了笑,她忽然明白过来,可能,谭慎衍本不是冷酷残暴沉默寡言之人,约莫是身边最亲的人没了,他封闭了自己的心思,渐渐变得不易接近起来,所有的心思都埋在心里。
    对侯府的事儿她知之甚少,不过能逼着谭慎衍对付自己的父亲,背后的心酸可想而知。
    老侯爷打量几眼,几不可察的蹙了蹙眉,望了边上的孙子一眼,这年纪,有些小啊,成亲得等到什么时候?
    谭慎衍脸上漾着如沐春风的笑,适当提醒老侯爷道,“祖父,前几日得来的一车蜀州特产便是六小姐的。”
    收到孙子的暗示,老侯爷笑了起来,难得有个孙子中意的,年纪小就年纪小吧,有胜于无,不管怎么说,他到了地下遇着老婆子和儿媳妇,也算有个交代了,“小六快起来,坐吧,之前,慎衍从外边带了车特产回来,方才我院子里,闻着味儿挺香的,一问才知是别人的。”
    老侯爷上了年纪,说话的速度有些慢,咬字也有些模糊了,不过宁樱却听得清楚,脸上轻松笑了起来,“老侯爷若是喜欢,可以尝尝,管事媳妇自己腌制的牛肉,什么口味都有,软硬适中,在庄子上的时候我便喜欢得很。”
    她眼中,老侯爷是威风凛凛,威严肃穆之人,没想着,竟是个爱吃的,这点,与她想的大不一样。
    谭慎衍将话题引到那车吃食上算开了个好头,老侯爷年轻时去过的地方多,蜀州他是去过的,听他说起蜀州的情形,宁樱愈发放松下来,老侯爷说到主街上的铺子他熟悉的宅子,她回想一番后附和两句提出其中的不同来,城东的面馆不是鳏夫开的而是一对年轻夫妻,说是祖上的手艺,西边的空地起了许多房屋,逢年过节十分热闹,蜀州一面城墙破旧不堪,是有一任巡抚大人做主保留下来,在城墙外重新修葺了新的城墙,打仗弄的民不聊生,巡抚大人希望蜀州百姓能居安思危,哪怕山高皇帝远也不要忘了朝廷对大家的照顾,在那片城墙下死的将士,用他们的身躯缔造了蜀州之后的安宁。
    宁樱是女子,没有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的心思,然而说到那片城墙时,仍满不可避免的心潮澎湃,喉咙堵塞,人,总要在经历过生离死别后才懂得珍惜一些东西,对一些东西感同身受。
    老侯爷听得热血澎湃,激动道,“那位巡抚大人可是个有雄心抱负的,有机会,你会见着他的,他啊,厉害着呢。”
    宁樱点头,朝廷重文轻武,巡抚大人能为死去的将士留一片他们奋斗努力的战墙,的确是个厉害人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络,谭慎衍站在老侯爷身后,轻轻捏着老侯爷肩膀,好久,没见着他这般高兴,谭慎衍望着红唇一张一翕的宁樱,眼里充满了柔情。
    晌午时,灰沉沉的天下起雨来,青山院树木葱郁,枝叶繁茂,雨哒哒的拍打着枝叶,仿若无波澜起伏的小调,听得人心平气和。
    老侯爷面露倦色,瞅着屋檐下的雨滴,笑着和宁樱道,“你和慎衍在青山院用膳,我这会儿精力不济,回屋休息会儿,待我醒来,你再与我说说蜀州的事儿,几十年的光景过去了,蜀州大变了样子啊......”
    宁樱本是想回了,听了这话,没来由地点头应下,谭慎衍扶着老侯爷起身送他回屋,却被老侯爷推开了,“我让罗平扶我,来者是客,你好好招待小六,别怠慢了人家。”
    他一生见识过形形□□的人,宁樱说话嗓门大,这种人做事不拘一格,张扬随性,是个有主意的,而且他感受得到宁樱对他的钦佩,这种钦佩不是做张作小心翼翼的奉承迎合他说的话,而是打心底敬重他,这点,他只在手底下的将士以及宫里那两位身上看到过,不由得叫他生出许多感慨来。
    罗平上前,谭慎衍将老侯爷的手放到罗平手里,回眸瞅了眼宁樱,见她态度谦卑,目光一直凝视着老侯爷,面色一软,退回去和她说话。
    老侯爷身体不适,青山院有小厨房,呈上来的都是些家常菜,其中一样吸引了宁樱的目光,掐丝珐琅黄底红花的碟子里堆着颜色不一的牛肉,摆放的跟花儿似的好看,她握着筷子,眼珠子转了转,“是吴管事捎来的牛肉?”
    谭慎衍替她夹了块放她碗里,笑道,“知道你惦记着,方才让人拿了些出来给你解解馋,傍晚你便能全捎回去了。”
    谭慎衍用的是他自己的筷子,宁樱脸不自在的红了下,有的事情她能感受到,只是他不说破,她便不好拒绝,她总不能拉着谭慎衍说,我这辈子不会嫁给你了,你喜欢别的姑娘吧,万一自作多情了怎么办?往后她都没脸抬头做人了。
    故作看不见碗里的牛肉,她自己往盘子里夹了块,谁知,谭慎衍却道,“先吃五香味的,麻辣的刺激肠胃,会不舒服,循序渐进,肠胃适应后再说。”
    宁樱撇嘴,筷子一转落在了旁边的五香味牛肉上,不管怎么说,她不肯动碗里谭慎衍夹过来的肉,谭慎衍也不生气,问起宁樱蜀州的事情来,“许久没见祖父像今日这般开心过,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六小姐能否答应。”
    宁樱下意识的想要摇头,但看谭慎衍眉目认真,其间萦绕着淡淡的担忧,她舌头打转,低下头,漫不经心道,“我能耐有限,你说出来,不太出格的话,我琢磨琢磨。”
    她不是糊涂之人,谭慎衍要她帮的忙必然是麻烦事,她坐在青岩侯府的屋子里,直截了当拒绝她,不太好,于是,她才想了这个法子,为难的话,她势必是不会答应的,能力范围外的,她不会逞强应下。
    看她心软,谭慎衍又笑了起来,她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如今对他并非那般排斥,从南山寺的时候他就发现了,换个人,她一定不会同意人进屋的,她知道自己不会伤害她,才愿意他进屋,好坏,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哪怕,她心软的目的是在想如何拒绝他。
    “往后,若你得空了,能不能常常过来陪祖父说说话?”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私心,是真的想宁樱陪陪老侯爷,让他过得开心些,老侯爷上了年纪,喜欢说年轻时候的事,他从小听到大,老侯爷和他说的时候没有那种面对外人的新鲜感,宁樱不同,她对老侯爷敬重,更了解蜀州的风俗,许多方面,和老侯爷有共鸣。
    薛叔说祖父活不过年底,祖父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让青岩侯繁荣昌盛,他能娶妻生子,宁樱十三了,祖父支撑两年便够了,若是有可能的话。
    宁樱面色怔忡,握着筷子的手停了下来,她想起黄氏快死的时候,其实,谭慎衍用不着娶她,却还是应下,该是不想让黄氏死不瞑目,那是她最喜欢的女儿,没见着她找到靠山,黄氏哪儿舍得走?
    投桃报李,如今是老侯爷,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府里我祖父和父亲怕是问,你想法子搪塞他们,我隔几日就过来陪老侯爷说说话。”
    她若能为老侯爷做些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没理由拒绝。
    谭慎衍起初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爽快的应承下来,如远山的眉挑了挑,语气轻柔道,“我会想法子的,你过来时,我让福昌去宁府接你。”
    宁樱想说不用,随即想到什么,没有吭声,算是应下。
    雨不见停,老侯爷睡了一觉,又吃了汤药,脸色好了许多,外边下着雨,风凉,谭慎衍怕老侯爷身子受不住,和他说送宁樱回去了,改日再让宁樱过来看他,老侯爷眉头一皱,不高兴道,“这会时辰早着,天又还下着雨,小六出门淋雨着凉怎么办,扶我出去,我和小六还有要紧事没说。”
    谭慎衍以为他还想问蜀州之事,无法,出去关上窗户后让罗平扶老侯爷出来,谁知,老侯爷开门却问,“在南山寺,慎衍可是跑到你屋里去了?”
    开门见山,问的宁樱面红耳赤,看谭慎衍转过头,也不太好意思。
    “你别怕,侯府的规矩还在,我让他娶你,做出这等事,哪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老侯爷坐在圈椅上,眉目含怒的朝谭慎衍道,“若不是福昌说起,我还不知你竟然做出这等有辱门风的事情来,小六是个小姑娘不懂,你一大把年纪了不知晓其中利害?改名日我亲自登门为你提亲。”
    听到前边,谭慎衍手紧了紧,目光冷冽的瞥过门口,福昌欲哭无泪,老侯爷保证不说,还没两句就把自己供了出来,他战战兢兢的抬起头看向屋内,见谭慎衍低着头,面色微沉,脑子里定是在想如何折磨他,不由得虎躯一震,哀嚎不已。
    谭慎衍不动声色,听完最后一句,他抬了抬眉,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再看门口时,笑容如寒冬云层里的暖阳,暖融人心,虚无缥缈,这是福昌从未见过的,所以,他是躲过一劫了,功大于过?
    他也是逼不得已,谭慎衍向老侯爷透露过有中意的女子,老侯爷不折手段套他的话,他年纪小哪是老侯爷的对手,没有法子,说了一点点,谁知,老侯爷不满足,连消带打的问他更多,他招架不说,说了些老侯爷爱听的,老侯爷最想抱曾孙,他摸透老侯爷的这个心思才说了谭慎衍夜闯宁樱屋子的事儿,不过没提及宁樱年龄,有的事情,浮想联翩更美妙。
    不成想,老侯爷将他出卖了......
    和谭慎衍的喜悦不同,宁樱脸色发白,手无适的抓着衣角,心乱如麻,“误会一场,那晚南山寺不太平,谭侍郎为了我的安危着想,并未有什么冒犯的举动,老侯爷别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轻轻颤动着,唇色都变了,好似避他为洪水猛兽,见她这样,谭慎衍的心钝痛了下,循序渐进,老侯爷的话太过急躁了,扶着老侯爷,温声道,“祖父,您听福昌乱说,他见风使舵,最爱花言巧语,骗您的,当晚我抓人,在窗户下和六小姐说了几句话,并未进屋,薛小姐住隔壁,我也去了问过的,您不信,下回薛小姐来府里,您问她便知。”
    老侯爷没想到宁樱反应这般大,看孙子脸色不太好,约莫知道自己心急办了坏事,咳嗽两声道,“哎,见到小六我太过喜欢,总想能将她接到府里来,小六,你不会怪我吧?”
    宁樱笑着摇了摇头,看得出来,笑得极为苍白。
    老侯爷心里就奇了怪了,谭慎衍仪表堂堂,英气勃发,喜欢他的人能坐满一间屋子,怎宁樱就看不上了?难道嫌弃谭慎衍年纪大?
    说了几句话,宁樱不顾还下着雨,随意找了借口要离去,老侯爷心底有些难受,让谭慎衍送宁樱出门,和一边的罗平道,“那六小姐是不是看不上慎衍?平日就让慎衍待人温和些,别不给人留情面,这下好了......”
    罗平是老侯爷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孤儿,为了报恩,老侯爷病后他一直伺候老侯爷,了解老侯爷的心思,“我看着六小姐是个心思通透的,听说之前薛府的小太医和她走得近,会不会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老侯爷看了罗平两眼,坚定不移的摇摇头,“朋友妻不可欺,若真是小墨看中的姑娘,慎衍不会和我说那些,那六小姐,难道是怕富堂的事儿牵扯到她?”
    罗平觉得不太可能,谭富堂的时候皇上有了决断,不会再翻出来重新处置,然而,不等他开口,老侯爷便道,“他从小含着金钥匙长大,哪怕他碌碌无为一辈子都是外人敬重的侯爷,结果做出那等欺师灭祖的事情来,你去把侯爷给我叫过来......”
    “......”罗平瞅了眼淅淅沥沥的雨,替老侯爷顺背,劝道,“侯爷病了,在床上躺着,不过待他好了再说,世子爷打小就是个城府的,他认定的事情十匹马都拉不回来,依我看,六小姐早晚都是您孙媳妇,别着急。”
    听着这话,老侯爷心里熨帖了些,话锋一转,道,“小六就是个性子好的,进退有度,往后你在边上多提点慎衍两句,小姑娘吗,都喜欢甜言蜜语,别整日板着脸看人跟看刑部牢里一群罪犯似的,好好哄,别吓着人家了......”
    罗平连连点头,谭慎衍的性子的确过于清冷了,谭富堂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察觉到苗头,最后,谭慎衍就该背上弑父的名声了,这种人,一辈子都要活在世人的谴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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