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还用问他!”周侯爷恨声道,“昨天我去看他,问他那么些问题他一个也不答,都装记不得,出门也是独自出门,连小厮都不知他的去向,这岂不是想好了要瞒着人?这孽畜,平日里斗鸡走狗无所不为也就罢了,这样关乎全族的大事他也敢胡来,在里面瞎掺合,安心要气死我。”
    他已是气成这样,周连政原也恼怒的,倒冷静下来,把纸放回书案上,想了想道:“父亲不忙生气,我先去问问四弟,看他与二皇子那边究竟交往到何种程度了,若只是吃了一两顿饭,倒也没有什么。他如今受了伤,也惹不了更多的事了,再跟着禁他一年半载的足,不放他出门去,慢慢的自然就淡了。”
    他说的有道理,周侯爷的气慢慢平下来,点头道:“你去——慢着,我亲自去,你去办另一件事。”
    周连政疑问地看向他:“请父亲吩咐。”
    “你叫人替你去衙门告个假,今天就不要去应卯了。”周侯爷一边说一边起身,“你往东宫去,求见太子,将老四犯的糊涂禀告太子,请太子见谅,这绝不是我们家的意思。为了太子,连你弟弟的命都搭上了,我们不可能再改弦易辙,那就不能跟太子生出任何芥蒂,宁可多礼些,不能叫太子以后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心里犯嘀咕,以为我们家有蛇鼠两端的嫌疑。”
    提到幼弟,周连政眼里闪过伤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应了,见周侯爷没有别话,告退离去。
    周侯爷把那张名单撕碎了团起,丢进字纸篓后,跟着出门。
    陈大管家一直守在门外,见了跟上来道:“侯爷,四爷出酒楼后的行踪,恐怕需要多查几天,那间酒楼的掌柜伙计都说没有留心到四爷往哪个方向去了——”
    “不要查了。”周侯爷冷冷道,“这孽子正欠人教训一顿,我要是知道了是谁,倒要谢谢他。”
    陈大管家住了口,那张宴席名单是他查来的,他很清楚为什么侯爷会有这前后的态度变化——永宁侯府是明确站队的□□,周四爷却跟一桌二皇子党搅到一起去了,这岂是可以玩笑乱来的事?
    ☆、第32章
    太子朱谨今年二十五岁,正值青壮,是个看上去英气勃勃的青年。上午是他听老师讲学的时辰,捡着中间休息的空档,他在西配殿里接见了周连政。
    听完了周连政告罪自家弟弟站过界的事,太子不以为意道:“孤知道此事,无妨。”
    周连政正惊异太子的消息如此灵通,就听太子反过来问他:“你那四弟散席后,是不是被人打了一顿?”
    周连政收敛心绪躬身道:“正是,他素来行事不检,不知是哪里惹来的仇家,家里正在查访。”
    太子点了点头,说道:“家去与你父亲说,别查了,打他的事,有孤一份。”
    “……”周连政凌乱了。
    太子爽朗一笑:“吓着卿了?”
    周连政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好道:“太子玩笑开得太真了,臣差点信了。”
    “并未玩笑,实情如此。”太子看了看周连政的表情,“哦,你当成我因为你弟弟跟我弟弟来往才揍他?那当然不是了,孤还不至于是这么小气的人。”
    “……殿下宽宏。”周连政十分牵强地奉承了一句。
    “就你四弟那样的,哪怕有一百个投靠到二弟那边都无妨,”太太继续很有储君气度地说,“说不定反而是帮了孤的忙呢。”
    周连政只能安慰自己,太子在他面前说话如此坦荡无忌,可见对周家仍然信重有加,并未因幼弟之逝而有疏远了。
    “还请殿下明示,可是臣弟胆大妄为,竟有冒犯了殿下之处?”
    太子起身负手,踱到周连政身边,低声道:“周连平调戏了你六弟媳身边丫头的事,你可知道?”
    周连政悚然而惊,周身冒出薄薄一层冷汗:“臣——臣知道,内子私下告知过我,我训诫过四弟,警示过他绝不可再犯。”
    “莫紧张,孤没有兴趣私窥大臣家事。”太子很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安慰了一句,续道,“所以知道此事,是周连平与元文争吵时说出来的,元文十分气愤,来密告与孤,必要揍他一顿出气方可。”
    太子口中的“元文”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儿子雷元文,周连营还在世时,与他相交莫逆。
    雷元文是个直肠子,脾气和自家姓氏十分般配,他要知道好友遗孀被欺负了,会有这个反应是很正常的事,才不会管这么干会不会掺和进人家家事里去了。
    疑虑略有开释,但周连政并未放松下来——周连平愚蠢得超出了他的想象,明明已经严厉地警告过了,他竟还敢到外头去胡说,他那条腿真的断得太迟。
    “请问殿下,四弟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还有哪些人在场?”
    太子道:“卿放心罢,周连平是私下与元文起的口角,他两个原不对付,争吵间扯上了连营,然后又扯上了连营的遗孀。至于原话,元文情绪激动,没有完整复述与孤,孤也不好细问。你若想知道,回头可去问他。”
    周连政忙道:“不曾外传就好,臣不再多问。”他一个做大伯子的,也不好细问关于弟媳的事,想来不管说了什么,相骂无好话,总是关乎弟媳闺誉了,他知道了同样尴尬得很。
    太子“唔”了一声:“孤知道竟有此事一样生气,连营因为护卫孤出了事,如今他的遗孀遭人欺辱,孤岂能冷眼坐视?所以拨了人手给元文,再三嘱咐了他,人是必要教训的,只是不可着急,须得等个好时机,不能叫人联想到未亡人身上去。”
    他说着一笑:“卿看这时机可是选的恰到好处?即便叫人查出来知道了与孤有关,也只会想到孤是不忿周家左右逢源,断不会想到后院女眷之事。”
    “……”周连政心情十分复杂。从理智角度来说,他该劝诫太子身份贵重,不当行此险举,但从感情角度来说,太子对属下情谊深重,恩泽馈及眷属,不惜甘冒自己名声有损的风险,又实在令他震动。
    如果小六还在,身为近臣,辅佐这样的储君一路上攀,将来君臣相得,前程该有多么光明远大?可惜,终究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总是微臣无能,未能处置好家事,令殿下劳心。”最终,周连政道,“但请殿下保重自身,不可再如此了,若因臣家之故,使殿下声名有损,招致皇上责备,则,臣全家百身莫赎。”
    “卿也想的太重——好罢,听你的就是了。”
    太子话到一半转了圜,言辞从善如流,那股子不以为然的劲却没跟着转过来,周连政不好再穷追猛打,倒显得自家把太子的一片心都抹去了,听出来了也只好当做没听出,行礼退出。
    他前脚刚走,太子正要回去正殿读书,从宫门处跑进来个华服少年,人高马大,年约弱冠,一副浓眉大眼的相貌。
    “殿下!”少年哭丧着脸拦在了殿门前,道:“事发了。”
    太子挑眉:“嗯?”
    “我办事粗心,被弘绍那个阴险的货看见了,他当时憋着坏不说,今早一状告我家里去了,我爹气死了,说我蠢。”少年垮着脸说,“当时就找棍子要打我,幸亏我娘拦着了,叫我快跑。”
    太子看了他一会,扶住了额头:“连营一去,孤身边果然没有可用的人了。”
    少年不大服气:“殿下怎么这样说,我就是为了给子晋出气,才招来的这顿打啊!殿下别看我爹一把年纪了,打起我来可狠了,他说我把周老四的腿敲断了,他要把我的腿也打断,再绑去给周老四赔罪,呸!赔个鸟,我才不去!”
    太子叹了口气:“你爹能打死你不?”
    “那应该不能吧,”少年雷元文有点听呆,道,“虎毒还不食子呢。”
    “……”太子感觉到了周连政刚才听他说话时的复杂心情,道,“你这句话千万别去你爹面前说,本来要打断你一条腿的,听了这话,定要连你另一条腿也打断了。”
    雷元文诉苦归诉苦,心还挺宽的,说:“应当不会,我娘肯定会来救我。”
    “那你就快回去罢,”太子下了台阶,边走边道,“横竖你这顿打跑不掉,早些挨了,早了了这桩心事。”
    “挨打就挨打了,我替子晋挨的,倒也甘心。”雷元文磨磨蹭蹭地跟在旁边,“只是还叫我去给周老四赔礼,我不乐意,他不要脸极了,连欺负寡妇的事都干得出来,我看见他只想揍他。”
    “这不敢劳驾你,我替你去。”
    “啊?!”雷元文惊叫起来,在太子微瞪过来的目光中忙重新压低了嗓门,悄悄道,“殿下,我没供出你来呀,我嘴可紧了,连我爹都没说,我就一口咬定是我自己气不忿周老四跟二殿下混一块去了,所以才揍了他。”
    太子停了脚步,斜他一眼:“你都叫人看见了,说不说的又有什么差别?有几个信我的伴读出去打人是自作主张,不是出自我的指使?行了,别啰嗦了,你去挨你的打,我下午闲了,去永宁侯府上赔礼,各干各的罢。”
    雷元文听这么说了,才知道太子不是玩笑也不是吓唬他,竟是认真的,就有点傻眼:“殿下,我、我真连累了你呀?要不,还是我去给周老四赔礼吧,我就当自己是忍辱负重了。”
    “你要去,就得真瘸着一条腿去,不然显不出赔礼的诚意,你想好了,确定去?”
    雷元文纠结极了,浓眉拧来拧去,眼看太子重新抬脚,快走到正殿门口了,一咬牙,拉住太子的衣袖道,满脸悲壮道:“瘸就瘸!我这是为主尽忠,太子记得我的一片忠心就成!”
    太子一甩衣袖把他的手抖开了,笑骂:“呸,你倒会讨巧,明明是你办事不利,把孤都拖了下水,说了一圈倒成了你的忠心了?滚,我看你就欠你爹狠捶你一顿。”
    雷元文茫然抓着头发:“我不是这意思——我也不知怎么绕过来了,殿下,真不要我去赔礼?”
    太子已迈步进了正殿,手背在后面向他摇了摇。
    里面有教太子读书的大儒在,雷元文这阵子在家备战明年的乡试,已不跟着太子读书了,不敢跟进去,只好垂了头,怏怏去了。
    **
    午后,永宁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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