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一老一少面色都有些醉意,这绿蚁酒后劲很足,而且对于初尝酒味的赵御而言,着实有些不甚酒力,就连脑袋都有些发懵。
    其实以修士本身对自己身体的掌控程度和天地元气的威能,大部分的酒直接就可以蒸发出体内,除非是玄天木酒这类天才地宝所酿制的特殊酒类。
    绿蚁酒虽然烈,喝下去那辣劲就像是无数小蚂蚁在肚子内攀爬,但其还是属于普通酒的范畴之内,可是这师兄弟二人都任由其醉,其实对于大多数好酒之人,求的便是这一醉。
    大梦几千秋,梦里烟云客。
    一醉一醒之间,就是一生。
    “大师兄,我前些日子于无尽山的普通士卒之中,遇到了二师兄,但是他缺了半边牙,同时跌了绝大部分的修为。”
    尽管第一次饮酒的赵御,有些醉意,但是其声音依旧平稳,其对面的黑色儒袍老者听到二师兄三个字时,停下了喝酒的手,目光复杂,随后开口回应道:
    “他被打了一拳,这一拳同时封印了他的修为和境界,但是最为关键的是,是他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是谁打的那一拳?”
    听到赵御的问题,老者东郭乐正苍老的脸上,醉意全消,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才轻轻开口说出一句话。
    “一拳将二师弟半边牙齿打落的是师傅。”
    赵御猛地抬头,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在他印象之中,无论遇任何事情都沉稳如昆仑山般厚重的师公,竟然会有如此愤怒的时候。
    “当年运奄氏叛变,整个无尽山危在旦夕,你父亲赶往无尽山玉龙关,那时候和他一起的还有你二师兄,但是最终的结果你也知道,你父亲死守关门力竭而死,玉龙关被攻破,但你二师兄却最终活着回来,跪在随后赶到的师傅面前,师傅一气之下挥了一拳,至此二师弟他便去了无尽山,再没踏入过中原一步。”
    老者的声音之中带着唏嘘,而赵御同样是沉默不语,脑海之中不自觉地出现了一个略微单薄的身影,并不高大的身躯之上穿着盾山军重甲,显得有些违和,咧开嘴巴,露出缺了一半的牙齿,不知疲倦地奔跑在玉龙关外,厮杀惨烈的战场之上,将一位又一位受伤的人族战士拖离战场。
    这一跑就是十数年。
    他绝不是怕死之人。
    当初他为何独自一人活着回到了神京城?
    他不说,或许永远是个谜。
    第0285章 知己
    神京城,旭日初升。
    昨夜神京下了一场大雪,初晨的微光照耀在一片银装素裹的大夏第一雄城之上,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雪后初晨的神京城无疑是令人惊艳的,伴随着整个大城的逐渐苏醒,渐渐浓郁起来的烟火气与昨夜残留的白雪交织,组成了一副活力和静谧融为一体的绝美画卷。
    位于神京城各条大街之上,早晨光景人流量最多的必然是各个卖早点的铺子,热腾腾的包子铺前排满了长队,白粥棚里也是生意兴荣,喝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再配上一盘精致的野菜,暖烘烘地开始一天的生活,早已成了大部分神京城民众的习惯,但是要说这神京城哪家馆子,早中晚都是食客络绎不绝,甚至还要排队,那非青龙门附近的琼浆馆莫属。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一大早就已经人满为患,甚至还有人专门为琼浆馆算过一笔账,这一日所赚的银子,称为日进斗金也不为过,但是其幕后的东家一直是个谜,这一点让整个青龙门附近的人都极为好奇。
    琼浆馆扑鼻的香气笼罩之下,有两道极为年轻的身影从中踏出,然后缓缓汇入这川流不息的人流之中。
    两人的脊背都挺的笔直,面容俊朗,剑眉星目,在人群之中英武不凡,踏步之间,气质绝伦,脱下天辉军大袍的北安王第四子江越,穿着一身黑色的便装,整个人气质和几个月之前判如两人,脸上非但毫无桀骜之色,反而极为沉稳,边走边淡淡开口道:
    “信浩兄,这一别大半年,你依旧是一点没变,还是那般俊朗,按我说你要是早些来这神京城,我保证这些待字闺中的姑娘们梦中情人榜单之中,你绝对名列前茅,搞不好还能拿个榜眼。”
    至于为何只能得个榜眼,这原因不言而喻,赵御这位刚刚登基的大夏之主也就十六之龄,而且至今只有一位皇后,无任何嫔妃。
    “江兄,你和我上次见你可变化太多了,成熟多,也稳重很多。”
    江越身边,穿着一袭白色儒袍的青年,转过头看着前者,如玉一般的脸庞上,闪过一丝诧异,诧异于江越这短时间内的巨大变化,嘴唇微启,极为醇厚的声音传出。
    江越嘴角微抬,恢复了一丝往日的桀骜之色,回应道:
    “人都是会变得,只是早晚而已,而这段时间的经历,比我之前加起来都还要精彩,我才知道,原来这世界,这么大,所以体会到了自己的渺小。”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栗,自当敬畏大道,敬畏天地。”
    白衣青年信浩话音落下之后,北安王第四子江越面色一苦,抬起右手一把揽住前者的肩膀,两者并肩而走。
    “像我这种专为杀伐而生的武将,哪里懂你们这些文绉绉的儒生,给我一个敌人,我保证把他的头颅切下来,要是让我去教什么道论,那可就难坏我了,不过我怀念在无尽山和你一起奋勇杀敌的日子。”
    江越原先属于兵宗,兵宗子弟信奉杀伐霸道,所以将宗门直接建在了无尽山之内的秋月要塞,便于宗内弟子外出厮杀磨砺,而儒门同样于十五年前迁移至春花要塞,儒门讲究先修自身,岂有不会修为之理?所以无尽山内同样常有儒门弟子前往,这一来二去,相互交流颇多,而作为两宗魁首的江越和信浩,自然接触更深,常常共同杀敌,就建立了极为深厚的友谊,互为知己。
    对于人族而言,或许各自所修的道各有不同,但是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大夏荣耀,那便足够了。
    两人逐渐自神京城的青龙东城门,向着中部走去,走了一段路,白衣儒生的询问声突然响起:
    “江兄,你要带我去何地?”
    “带你去见一个面冷心热的家伙,我猜这会儿,这个木头不是在劈柴就是在扫雪,哈哈哈!”
    说到此处,小王爷江越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莫约一刻钟之后,二人来到神京城中部,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之前,江越上前轻轻敲门,门打开,青青姑娘英气修长的身影出现,侧开身子,让门外的二人进来。
    果不其然,刚踏入院中,便看到院子内有一个略显消瘦的身影,拿着个扫把,低着头,极为认真缓慢地,一下一下扫着雪,李义对于这位隔三岔五就来串门的小王爷,见怪不怪,头也不抬。
    一身黑衣,在白雪间极为突兀的江越,轻轻一笑,随后朗声道:
    “李兄,今儿个我虽然没带好吃的,但是我可带了一位好友。”
    此言一出,院子内扫雪的李义这才抬起头来,缓缓走进。
    江越身边的白衣青年信浩抬手作揖一礼,眼神真挚,李义同样回礼,有着两道略显恐怖长疤的脸上,肃穆。
    一会之后,被李义将雪扫的干干净净的小院子中心,石桌边,三人围桌而坐,青儿姑娘从厨房拿了一小壶开水和茶叶,简单地冲泡一下之后,给桌边三人各自摆了一杯,然后自己坐在李义身边,安安静静。
    江越抬手茶杯,喝了一口,声音响起。
    “陛下要三千儒生下神州,创建大夏学宫,不知信浩兄你选择了何处?”
    “我这些年一直待在春花要塞,想着去神州大地看看,而我本人极其向往这大夏最西边的风光,所以刚好借此机会,就选择了并州,本来想选择更西边的扭腰州,但是却被师尊驳回,说那处地方陛下另有打算。”
    白衣儒生信浩醇厚的声音响起之后,李义嘴唇微启,轻轻吐出一句话。
    “万里松海,千重碧云。”
    话音落下,身边白衣儒生的眼睛一亮,开口回应道:
    “李兄,莫非你去过并州不成?”
    “前几日刚和陛下去了一趟并州崖下镇,呆了半日时光,半夜才回的神京城。”
    回答他的是小王爷江越,转头看着信浩一脸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继续开口道:
    “我知道这也许超乎了你的想象,但是却是真实存在的,你可知咱们来时,路过神京城四神兽交界处的那个大广场,广场中间被工部的人给全部给围了起来,这里其实是要建造一座大平台,假以时日,这座平台或许是神京城最繁忙的地方,因为全大夏三十六州的子民,都可以跨越无数距离,来到这里。”
    江越停顿了一会,看着身边白衣儒生越来越亮的眼睛,继续开口道:
    “陛下他有着能斩断空间的大伟力。”
    白衣儒生信浩面容呆滞,独自消化了好一会儿之后,这才举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一拍桌子,大喝一声:
    “陛下神威,你我都知这意味着什么,大夏荣耀不日将无人可挡,痛快,当浮一大白啊。”
    第0286章 为自己活
    “青儿,去隔壁张伯家里借一壶酒来,就说我晚些时候还两壶回去。”
    眼看面前的小壶茶水被白衣儒生一杯又一杯,拍着桌子,连续不断地喝下肚,却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李义转头对着身边的青儿姑娘淡淡开口。
    儒生重礼,但是心中的太平盛世已可看到一角衣襟,如此激动的心情,却比任何人都还要癫狂几分。
    “诸位见怪,在下失态,着实太过欣喜。”
    白衣儒生信浩抬手,擦了擦嘴角的水迹,然后工工整整地对前方作了一揖,继续开口道:
    “至于酒就不劳烦了,昨夜陛下设宴,信浩已饮多杯,且下午光景就出神京,以茶代酒,心情依旧痛快。”
    北安王第四子江越闻言之后,有些惊讶地放下酒杯,开口道:
    “这么快,不再稍住几日?”
    “时不我待,既然日后正如你所说,回归神京城只需几瞬之间,那么这区区这几日又算得了什么。”
    “那中午便在这儿用午膳好了,前几日李义购置的剑背猪肉还有很多,刚好一并做了。”
    青儿姑娘充满认真的声音响起之后,血魔李义的眼角抖动了一下,而小王爷江越直接面色大变,站起身来,声音都带着颤抖。
    “怎敢劳烦青儿姑娘,这信浩兄离京多年,大部分的新鲜事物肯定没见识过,例如这神京城极为风靡的火锅,而且他即将南下并州,这午膳一定得带他见识见识这火锅的美味,今日我做东,月牙坊吃顿火锅,李兄和姑娘也一并来,我联系联系胖子和徐大小姐,同样介绍给信浩兄认识。”
    “可是月牙坊这火锅要排上好几天队伍。”
    青儿姑娘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丝冷意,拿着英气的眸子盯着小王爷江越,后者硬着头皮,弱弱地反驳了一句:
    “凭咱们和月大掌柜的关系,弄一顿火锅又有何难,再不成,我就拉下这张脸去求陛下,今日一定要让信浩兄尝尝不可。”
    最终在小王爷江越的哀求之下,小院子的门打开,几人向着最近的月牙坊走去,一路上江越还在不断地夸赞火锅的美味,声音之中带着强烈的回味,这让身边的白衣儒生被勾起了极大的兴趣,而得知这等美味竟然是当今圣上所发明,更加不可思议,感叹真乃神人也。
    一行人走出小巷子,然后汇入大街的人群之间,这一条条大大小小的街道,在极高的空中鸟瞰,就好似这尊名为神京的巨人,身上无限延伸的脉络,川流不息的人群,组成了他沸腾的血液。
    血液奔腾之间,他充满活力,且极具有力量。
    神京这尊巨人的最高处,年轻的大夏之主负手而立,平静如水的眼眸看向下方,凤凰台上的风吹起了他黑金色的帝袍,也吹起他面前那道婀娜背影身后,那万千白发,像是一道奔流而下的白色瀑布。
    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
    但赵御身前,两只雪白的脚丫子伸出凤凰台外,在不断摇晃的武后,此刻却并未让人感觉有多少的忧愁,反而给人一种极为轻松和年轻的状态,虽然她的脸依旧苍老如暮年老人,甚至露在外面的手臂也都布满了褶皱,唯一依旧白皙柔嫩的就只剩下那双脚丫子,同时也意味着,此时她的寿命,到了尽头。
    成圣难,难于上青天,越往上走,越接近那座繁花似锦,硕果累累的天地之桥,不成功便成仁,虽然赵御手握圣剑,斩出了这锋芒无敌的第五剑,硬生生将第九重天上的月轮斩碎,可依旧只能保留下武后这最后一丝的寿元。
    静静地坐在凤凰台边的武后,看向下方,红唇微启,歌声轻轻传出,但是原本威严清厉的声音,此时却像是老者般,带上了沙哑,歌声并不像曾经那样优美动听,通向凤凰台的台阶口,推着老太后轮椅的胭脂和鱼苗姑娘,却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而轮椅上的老太后,微微闭上了双眼,将自己的情绪藏起。
    武后身旁,原先赵御走之前所留下的金色光球依旧在这虚空之中悬浮,光球内万千烈火精灵熊熊燃烧,金色的身影在火中不断翱翔,并发出阵阵啼鸣。
    负手而立的赵御,轻轻抬起右手,金色的光球缓缓漂浮而来,金光照耀之下,年轻帝王的脸上愈发威严,目光之内,像是有着两轮金色的烈日升起,缓缓开口道:
    “朕听奶奶说,姑姑你一直不肯接受这道魂,这也许是唯一能够逆天而行的法子了,不然不出十日,姑姑大限已至。”
    滚滚帝音缭绕之间,凤凰台边,白发飞舞的武后,停止了歌唱,随后淡淡回应声响起:
    “大道最是无情,而寿元就是这最坚固的枷锁,永恒的黑暗是所有大道之下存在最终的归宿,这便就是命运,既然命运如此,我为何还要做这般挣扎?”
    “因为不甘,所以挣扎。”
    赵御轻轻走上前,和上次一样,蹲在武后的身旁,微微低头,看向下方的神京雄城,随后继续开口说道:
    “大夏之主赵氏,血脉之中流转的就是这对命运不屈的血液,就好似这下方神京城,包括其内的所有子民,都在和命运做着斗争,我不相信这个道理,姑姑你不明白。”
    武后转过头,看向赵御的侧脸,那乌黑眸子之下的高挺鼻梁,就像是一座高高凸起的山峦,不由失神了片刻,提高了音量,继续淡淡开口道:
    “我赵秀,从来都是自己选自己的路,我命由我不由天,但是现在的我,却想见识见识这永恒的黑暗是何等光景,而且我不相信你不明白,只要我存在一日,对于你而言就是巨大隐患,就会还有人贼心不死,这天之下的九重阶梯我都走了一遭,也算没有辜负身上流淌着的赵氏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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