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该是这样,她不知道吗?
    他本来是死生之界当空明月,天下人敬仰的云莱第一人。
    可如今狼狈至此,是什么原因,她不清楚吗?
    是因为她。
    他是因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因她杀温少清,是为私情杀恶人。
    因她放纵云清许去死,是为私情放纵好人去死。
    因她明知魊灵存在而不灭,是为私情玩忽职守。
    因她叛宗背道,是为私情抛下一切。
    如今他杀沈逸尘,杀一个无辜之人,也是因为她。
    如谢长寂这样的修道者,若为一己之私连无辜者都肆意伐害,那他的道,也就彻底毁了。
    可他还是受人算计,走到了今日,皆是因她。
    她看着法阵中昏迷不醒的人,感觉利刃来回刮在心上。
    她清晰意识到,她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她以为她说得够清楚,也信他说他真不在意。
    他说他不在意自己骗他,不在意她喜不喜欢,回不回应,她以为他心思透彻,她所作所为他都明白,然而直到今日,她却才发现,他终究是个人。
    哪里会不在意?哪里会不痛苦?
    就是因为太在意,太痛苦,所以不敢奢求,她骗他太多,那就再也不信。
    哪怕她真的说喜欢他,哪怕她一再承诺他,对于他而言,也早已只是谎言。
    他不敢相信现在,只能抱着记忆里那一点点暖意安慰自己。
    只要她曾经喜欢过他,那就够了。
    至于现在喜不喜欢,他早已不敢信,也不敢要。
    他在意的是沈逸尘和他长得一样吗?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清楚,沈逸尘是鲛人,本就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脸和性别。
    可他还是被邪气所侵,无非只是因为,这件事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动摇了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晚晚爱谢长寂,是如今他所有坚持的根本。
    然而这份“根本”,薄弱得连他自己都不敢信。
    他不敢信“一见钟情”,也不敢信“大彻大悟”,因为他爱一个人太慢,放下一个人太难。他不懂也不明白。
    “那,”花向晚不敢再想下去,她艰难移开眼,尽量让自己冷静,沙哑开口,“现下……你们打算怎么办?”
    “此事我会去和掌门商议,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三个问题。”
    昆虚子说着,抬眼看着花向晚:“第一,少主打算如何处置魊灵?”
    “第二,另一半魊灵在哪里?”
    “第三,”昆虚子语气微顿,“魔主,你确定死了吗?”
    第86章
    “魊灵我会封死在我身体之中。”
    听着昆虚子的问题,花向晚思索着回答:“如今问心剑无力封印魊灵,但我的锁魂灯尚在,等我吞噬魔主那一半魊灵,便会将它暂时用锁魂灯困在身体之中。待我处理完西境这边的事,我随你们上死生之界,魊灵不除,我可终生不出。至于另一半魊灵在哪里,以及魔主是不是真的死了……”
    花向晚抿了抿唇,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但我有个猜想。”
    “什么猜想?”
    花向晚没出声,她想了想,才道:“方才从冰河中醒来的那位,有可能是魔主。”
    昆虚子一愣,花向晚神色冷静:“他是沈逸尘,昆长老当年见过。”
    “他……”昆虚子回想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怎么会和长寂长得一模一样?!”
    “他是鲛人,死的那天刚好成年,死之前变成了谢长寂的脸。”
    花向晚言简意赅,昆虚子下意识看了一眼谢长寂,他想问点什么,又觉得自己身份不合适,忍了忍,只能道:“所以呢?”
    “他已经死了两百年,心脏碧海珠也还在我手里,我什么都没做,但魔主死后,他便复活了。你说,”花向晚思索着,“他到底是复活,还是夺舍?”
    昆虚子没说话,他回忆着方才沈逸尘的样子,一时有些不确定。
    “如果他是魔主,那魊灵必然在他身上,没有毒性压制,我们暂时无一人是他的对手,但他没有动手,必定是有所求,昆长老可以先联系苏掌门,我先稳住他,之后再做打算。”
    “那,”昆虚子还是不明白,“他做这些,到底是图什么?”
    听着昆虚子的询问,花向晚回想着碧血神君做过的事和他在魔宫中最后和她说的话,缓慢道:“他觉得,修士为天道眷顾,掠夺太多灵气,让万物生灵受难。”
    “那他也不可能把修士都杀光……”
    “他就是这个意思。”
    这话出来,昆虚子满脸震惊,花向晚抬眸看着对方,平静道:“若我没猜错,谢长寂和魊灵就是他如今最大的目标,将谢长寂培养成最适合魊灵的容器,借助魊灵灭世,就是他最终目的。”
    “从我去云莱,到谢长寂下山,到如今,都是他给谢长寂布的局,谢长寂心智坚韧通透,不会轻易入魔,于是他一步一步诱他堕道,等到今日,他先诱谢长寂耗尽灵力,又让秦云衣以渡劫之躯献祭,引邪气入体,侵蚀他的心智,最后再暗示诱他来冰河,让他看见沈逸尘的容貌,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今日若他当真杀了沈逸尘,沈逸尘若是无辜,因果薄上,他便算是破了最后的底线,为一己之私滥杀无辜,再无回头之路,也就成了魊灵最好的容器。”
    昆虚子听着,愣愣说不出话来。
    花向晚低下头,只道:“事情差不多清楚,长老还是尽早联系苏掌门商议谢长寂的情况,做好最坏打算,如果谢长寂当真堕魔,成了魊灵的容器……”
    “他会死。”
    昆虚子开口,花向晚动作一顿,她缓缓抬起头,盯着昆虚子:“你说什么?”
    “他的体质镇守死生之界,没有人放心,”昆虚子说得有些艰难,“所以……在他五岁时,宗门便开坛设阵,为他设下九天玄雷劫。”
    听着这话,花向晚克制着情绪:“这是什么?”
    “是诅咒。”
    昆虚子转过头去,不敢看花向晚:“由他自行许下,给未来的自己的诅咒。他向天道立下契约,若日后为邪魔寄生毁道,便请九天雷劫,将他诛杀此世。”
    这世上最强的诅咒,便是自己给予自己。
    宗门设阵,自行与天道签订契约,那这九天雷劫,便是天道绝不会更改的约定。
    “所以,这世上任何人入魔,都有生路,唯独对于长寂,只有死。”
    听到这话,花向晚愣愣坐着,说不出话。
    几乎只是一瞬间,她便明白了昆虚子的意思。
    对于魔主而言,谢长寂是天生的容器。
    可对于天剑宗而言,谢长寂,却是邪魔的牢笼。
    魔主想让他入魔灭世,天剑宗想让他以死殉世。
    云莱并不惧怕谢长寂堕魔,甚至于,若到关键时刻,让谢长寂成为魊灵的容器,反而是彻底诛杀魊灵的办法。
    从一开始,他身边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随时可能放弃他的打算。所以哪怕是虚空之体,他却也可以被安心放置在死生之界。
    花向晚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她死死捏着扶手,只问:“他自己知道吗?”
    “他知道。”
    昆虚子实话回答:“他自己许下的誓言,他当然知道。”
    “那你们,”花向晚一时竟不知该埋怨谁,她抬起头,不可置信看着昆虚子,“你们还让他下死生之界?染了七情六欲,便处处都是破绽,你们不怕他堕魔,不怕他毁道,不怕他有一天成为魊灵容器,不怕他……”
    花向晚说不出下去,昆虚子低垂眼眸,只道:“花少主,人生来各有自己的命运。”
    “可没有人生来就活该是一把剑!”
    花向晚提高了声。
    昆虚子神色中带了几分悲悯:“那如果是少主,少主愿意成为这把剑吗?”
    花向晚说不出话,昆虚子给了答案:“当年少主舍身祭锁魂灯,若让少主处在长寂的位置,想必少主也会愿意当庇护苍生的一把剑。既然少主做得,为何不能是长寂?”
    为何不能是谢长寂?
    她可以去死,为何谢长寂不可?
    花向晚双唇微颤,她脑海中划过谢长寂揽着她在床上听雨,少年谢长寂温柔看过麦田在风中如浪的时刻。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我等修士,生来锦衣玉食,为宗门供养,吃的每一粒米,喝的每一口粥,穿的每一件衣服,修炼时用的每一口灵气,都源于这世上千万人劳作供养。有人耕种,有人织衣,我等修道庇护众人,这便是各司其职。天命选中谢长寂,他不能辞,若有一日,选中的是我,我亦不能辞。”
    昆虚子低下头,似是有些难过:“更何况,他要下山,我们不是没拦过。可他问心剑一道已尽,强行留在死生之界……那是在逼死他。去西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听着这些,花向晚坐在原地,出不了声。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见花向晚说不出话,昆虚子抬手,恭敬道:“老朽先回去与掌门商议此事处理结果,少主也受了伤,早些休息吧。”
    说着,昆虚子行了个礼,便起身退开。
    等昆虚子离开,房间彻底安静下去。
    花向晚转过头,看见不远处的谢长寂,法阵上的灵力在他身上温柔流转,他身上伤口慢慢愈合,看上去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她在这一片安静里凝望着这个人,其实她知道,此刻她有许多事要做。
    去确认沈逸尘到底是不是魔主。
    去看魔宫和六宗现在的情况。
    去看秦云裳是否如期收复鸣鸾宫。
    去把薛子丹叫回来……
    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这无声的黑暗,仿佛是她唯一的避风港。
    她在黑暗中看着光芒中的人,好久后,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去,取了帕子,给他一一擦干净身上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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