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朗月走到厨房门口,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姜萱也没发现他来了,正在洗小白菜,水已经在锅里烧着了,两个煎蛋被放在气灶旁边保温。
    小白菜里细沙多,要来来回回洗好几遍,姜萱倒掉脏水,把小白菜倒回盆里,水龙头的水流得飞快,没一会儿就把盆灌满了,哗啦啦地流进了下水道。
    姜萱还在走神,全然没有发现水已经溢出来了。
    程朗月站直了身体,正打算过去关水,姜萱却突然醒过神来,擦了一下眼睛继续洗菜。
    她哭了。
    程朗月心里闷闷地疼,就像被心脏被装进了大鼓里,外面一敲,就带着他整个心脏一颤一颤的,从内到外,没一个角落能幸免。
    面很快做好,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都只低着头安静吃饭。
    程朗月有时候明显能感觉到姜萱在看他,可等他抬起头,姜萱已经慌张地低下头继续吃饭了。
    空气说不出的闷。
    空调尽职尽业,转得呼啦呼啦的,反而让整个屋里更加聒噪。
    一小碗面,最后两个人也都没吃完。
    吃饱了吗?姜萱问道。
    饱了。
    碗放着我来洗就行,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说完,姜萱就端过碗想回厨房。
    程朗月摁住碗,抬头看着姜萱的眼睛,妈
    姜萱眼眶一红,又险些落泪,急忙侧过头,怎么了?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这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这些话我只说这一遍,你确定不要听吗?
    姜萱不得不回头正视程朗月,好半晌,终于还是退步了,她坐回椅子上,看着程朗月包裹着纱布的右手道:你说吧,我听着。
    程朗月缓慢却坚定地开口说道:我知道您为什么不想让我恢复记忆,因为我以前过得不开心,一旦恢复了,只会徒惹伤心
    程朗月看着姜萱的手,她在极力忍耐,从他说出第一个字就开始了,用力之大,骨节都泛出青白色。
    不知为何,程朗月的心却突然安定了下来。
    就像他本来以为和姜萱谈论这些会很难,可当他说出了第一个字、第一句话之后,剩下的话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蹦了出来。
    原来一切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啊
    程朗月停顿了片刻,继续问道:可是您知道,我为什么想要恢复记忆吗?
    姜萱唇有些颤抖,她在尽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想让程朗月把话说完。
    和她比起来,他似乎平静得不像话,脸上无甚表情。
    只有滚烫的泪水,一滴接一滴地砸在桌子上,溅起的小水花,可以一直落到她手背上。
    程朗月顿了顿,指着自己的心脏道:因为会痛,我这里很痛。它告诉我,我肯定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难以释怀1
    姜萱低下头,将脸埋进手掌中,妒火在她的眼中燃烧,烧得她眼睛发红,膨胀充血,口中弥漫着血液的腥味,她却将牙关越咬越紧。
    如果没有疼痛的提醒,她害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站起来,站起来质问程朗月:
    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啊!
    是我怀胎十月,忍着剧痛生下了你!
    也是我辛辛苦苦,将你一点一点拉扯大!
    你的眼里为什么就是只有那个疯子!
    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程朗月只当姜萱是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所以挡住了脸。
    他眉梢微敛,显露几分温柔。
    可是,我想不出,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会比您和爸爸更重要
    姜萱猛然抬起头,痛苦与欣喜都僵持在脸上,看起来狰狞又滑稽。
    程朗月如释重负地笑了,起身走向姜萱,一边说道:我想明白了,留在我身边的你们,才是最重要的,之前是我魔怔了,太过执着于过去。
    他蹲在姜萱跟前,今后,我会按照您希望的路走下去,我也希望,您和我一样,放下下过,为了自己,为了以后而活,好吗?
    好、好!为了以后而活,我们都为了以后而活
    姜萱俯身抱住程朗月,不再压抑自己的哭声。
    程朗月已经没在哭了,他反手抱住姜萱,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无声鼓励着她,就像梦中无数次安慰那个少年一般。
    他无法否认,心中有些空落落的,他甚至有些搞不清,刚才自己的泪水到底是为了谁而流。
    不过,从这一刻开始,以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姜萱逐渐平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之后,尴尬得不行,借着时间晚了的借口,把程朗月赶回了房间。
    程朗月躺在床上,本来以为会很难入睡,没想到他甚至没听到程珂回家的声音便睡着了。
    这一晚他睡的异常踏实。
    醒来后一个月零六天,程朗月第一次在晚上睡觉时,没有梦到那个明亮宽敞的房间,没有被少年溺亡人一般的拥抱勒醒。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属于他自己的那个冗杂凌乱的梦境的最后,他又看到了那个少年。
    梦中的他坐在一张陌生的床边,鼻翼附近有一颗小痣的少年跪在他面前,少年黑沉的眼眸中,他的影像清晰可见
    原来他身后还有一扇小窗,夕阳最后一缕余光照进来,全部落在了他身上。
    少年眼中的他,沐浴着阳光,圣洁光明,与整个逼仄昏暗的房间格格不入。
    你也要抛弃我了吗?少年轻声问道。
    只是询问,而非质问,程朗月却觉得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好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没有。
    他有些底气不足,不敢再看少年的眼睛,虽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虚。
    可是你选择了忘记我。
    少年的声音那么轻,轻得风一吹就散;落在程朗月心上却又无比沉重,像是万钧压下,压得他心脏发痛,舌根泛苦。
    程朗月闷闷地答道:我没有选择。
    他只是一颗有思想的树,姜萱想将他栽在花园里,他怎么去得了森林。
    少年没再说话,只是缓缓弯下了腰 ,将头放在了他的腿上。
    最后一缕阳光也沉没了,房间彻底陷入了昏暗。
    屋子里异常安静,只有两道长短不一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时间越走越慢,几乎静止,等待着两人的呼吸声逐渐统一。
    程朗月猜测少年可能睡着了,他却一点不觉得烦,把玩着少年柔软的发丝。
    黑暗中,明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生长,一点点缠绕住程朗月和少年的脚,悄无声息地攀缘而上,似乎把两个人都交缠在了一起。
    程朗月缓缓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了,他是睡醒,而非惊醒。
    一切,似乎都走向了正轨。
    ☆、难以释怀2
    这个点,姜萱和程珂已经出去工作了。
    程朗月从床上爬起来,难得睡了个好觉,他的精神也相当饱满,将牛奶、土司热上之后,还给自己放了首歌才进洗漱间。
    镜子里的青年脸色依旧苍白,颈部到下颌甚至能看到青色的血脉经络,却因为嘴角眉梢浅浅的笑意,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有点像偶像剧里病弱却温柔的男二,程朗月在心中这样评价了自己一番。
    但这份能让他自我调侃的好心情只持续到了这里,程朗月看着漱口杯,有些犯难。
    他还记得医生说过的话,指甲再崩可就真长不好了,半个月内最好用都不要用右手,昨晚他忍痛吃了半碗面,已经渗出了血丝,今天可不能再乱来了。
    程朗月可不想让自己的指甲缺上半块,当然他也不打算半个月都不刷牙。
    在用左手刷牙并失手捅到牙龈好几次之后,程朗月终于勉强清理干净了口腔,心道待会得出去买瓶漱口水。
    程朗月对着镜子擦干净脸上的水,转而看到了自己已经有些脏了的头发。
    看来他还应该顺便买顶帽子,再过两天肯定能派上用场。
    吃早饭的空档,程朗月翻看了一下手机,惊讶地发现微信里竟然有好几条未读信息。
    他嚼着土司,一边点开了微信,除了固定的垃圾信息,还真有活人给他发消息。
    祁夏:在吗?
    祁夏:我今天去找你,结果医生告诉我你已经出院了。
    祁夏:你出院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祁夏:太不够意思了。
    祁夏:我今天也出院了,具体情况我想找你详谈。
    祁夏:你今天有时间吗?
    程朗月:
    程朗月:我不知道你的病房。
    程朗月:我已经决定放下过去的事情了。
    祁夏:我就在护士站左边第一间房啊!你不是在那里守着我醒过来的吗?!
    程朗月:好吧,我的失误我忘了
    祁夏:
    祁夏:不过你的放下过去是什么意思?
    程朗月:我不想去寻找记忆了,随缘就好。
    祁夏:哈?
    祁夏:您在跟我开玩笑吗?
    祁夏:请先证明您是本人。
    程朗月想发句什么,却总觉得不太满意,于是一句话便删了又打,打了又删,半天没发出去。
    要不是上面一直显示输入中,祁夏都要以为程朗月是突然原地去世了。
    祁夏:我们不是说好了互相帮助吗?你突然反悔我怎么办?
    程朗月:对不起
    祁夏:你这么做肯定有什么原因的吧?
    程朗月:真的对不起。
    祁夏:
    祁夏:不管怎么说,和我见一面吧。
    祁夏:就算要反悔,你也应该当面和我说吧。
    祁夏:我也想再问一下那天的事情。
    祁夏:你今天有空吗?
    祁夏:我今天一整天都很闲。
    祁夏:明天也是!
    祁夏:反正你总得和我见一面。
    祁夏:就当给我个交代。
    程朗月:
    他只能用左手打字,每次刚打上几个字,祁夏又发了新的消息来。
    以至于他到最后竟然一个字也没发出去
    堪称霸王约定中的霸王约定。
    算了,他突然违约,也是应该给祁夏一个交代。
    程朗月:我今天有空。
    祁夏:我马上过来!
    程朗月:等一下!
    程朗月:别走!
    程朗月:看完!
    程朗月:我要出去买个东西,你可以晚点来。
    程朗月:看到了吗?
    程朗月:你不会已经走了吧?
    程朗月叹了口气,有点恨自己乌龟一般的打字速度。
    手机突然又震动了一下,程朗月拿起来一看,还是祁夏的消息。
    祁夏:哈哈哈吓你的!
    祁夏:我看到了。
    祁夏:不过我已经出门了,我可以帮你提东西。
    程朗月:不用了。
    祁夏:我已经在车上了。
    程朗月:
    至于这么激动吗?
    下一秒,程朗月在心中评价:好像还真至于
    和姜萱闹翻之后,他本来已经决定了要去找回记忆,每每谈论起来,他比祁夏还激动。
    如果没有程珂那一席话,他说不定已经和祁夏踏上去1819的路了。
    在医院那两天,他和祁夏讨论了不少事情,也终于明白了祁夏视角的事情经过:
    ☆、难以释怀3
    祁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红,视频以猎奇为主,根据内容分为不同的系列,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鬼宅探险系列。
    他去过不少著名的鬼宅,大多时候鬼宅的故事都是以讹传讹,偶有几个地方真有诡异之处,最后查出来的结果也令人啼笑皆非:
    比如半夜总能听到的女鬼哭声其实是风声,比如被女鬼头发缠死的人其实是柳絮过敏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简单来说,祁夏并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神。
    前些天,祁夏单身匹马去到了石府旧区一处鬼宅据说那里曾发生过三次全家一夜之间被虐杀的惨案。
    官方曾辟谣过,却无甚作用,因为各种小道新闻说的头头是道、有图有真相,人们一户接一户地搬走了。
    甚至很多人都说,一到晚上,那栋楼就会出现惨叫,有男有女,有老又少,是惨死在那里面的冤魂不愿散去。
    渐渐的,那片曾经的富人区沦为了无人踏足的废区。
    令人唏嘘的是,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五年内。
    祁夏可不信那个邪,他去之前做足了功课,甚至已经锁定了可疑人物一个房地产富豪赵志宇,在大家被鬼宅吓得人心惶惶的时候,他大量买进了那里的房屋。
    不少人嗅到了商机,也想来分一杯羹,却一个接一个地破产、倒台,甚至最后的好处都会落到赵志宇头上,那段时间,赵志宇什么都没做,却赚得盆满钵满。
    事出诡异,却没人能查到蛛丝马迹,也没人敢再去打那块地方的主意了。
    如果不出意外,鬼宅的事情应该都是赵志宇一手策划的,目的就是那块优越的土地,而中间那些事情都是巧合罢了。
    反正鬼宅这种东西,辟个谣再把房子推了,有的是人想住进来。
    唯一的疑点就是,赵志宇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得到了这个地方,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出手?
    不过无论是出自什么原因,他去探过便能水落石出了。
    为了节目效果,祁夏照例是晚上进的鬼宅。
    在他的记忆里,他一路探索到阁楼,并在那里遇鬼,被追到一楼后吓晕,醒来就已经是医院了。
    祁夏想要找回的,就是吓晕之后到医院醒来这一段时间的记忆。
    程朗月是他这段记忆唯一的见证人,所以他的作用至关重要。
    事实上,程朗月心中明白,祁夏肯定没有告诉他所有的事情,他这么想恢复记忆,应该是有别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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