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的狐王独自站在院中,似是赏花,眼光却淡淡地涣散开,一站就不知站了多久。
    “二太子真叫可怜,好好的去逆什麽天?被罚到咱这破地方来思过不说,光心口刺个字就不知有多疼。”
    “可不是?要是换了我,光听听就觉得心里发毛,这要怎麽捱过来哟。”
    “还被用法印锁了一半修为呢。多好的人呐,出手又大方……”
    “……”
    静养中的王一般不问世事,前几日听小厮们闲聊才知道。
    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十多坛子酒,拍开了封泥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入鼻,春风笑。是多少年前的夜晚,有人搂住了他一遍遍地追问:“喜不喜欢?嗯?喜欢还是不喜欢?”又是多少年前,有人蓝衣金扇站在座下露齿微笑:“前日在下酒後失态,今日特来赔罪。还望狐王大人大量,不要和在下一般见识才好。”
    寒玉制成的酒器果然不凡,微甜的酒液带著寒气从喉头凉到心底。
    澜渊,你总是如此,温柔地给一分希望又温柔地加倍给十分失望。傻一时尚算是天作孽,傻一世就是他狐王篱清自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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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花落,隆冬时飞雪满天,盛夏时烈日炎炎,每一日在心头刻一个记号,一百年後再数一数,纵横交错都快分不清,而百年确实就这麽在疼痛或是静坐中逝去。
    这百年里,擎威成了亲,贤淑的采铃有一副好手腕,斜风细雨间就把虎王驯服得服服帖帖,休说是娶妾,连过来喝杯酒也得虎後点了头才算。
    “这就叫现世报。”狼王幸灾乐祸,分外的开心。
    曾经有一日,天空忽现异色,白晃晃一道剑气冲天又红彤彤一条火舌烧去漫天云朵,最後,更有赤龙与银龙鏖战於天际又双双坠落,响声震得整座後山都抖了三抖。
    派了银两去天界打探消息,竟是东海龙宫的赤炎皇子与勖扬天君。起因是赤炎趁勖扬君赴西天菩提法会时,私自带了天崇宫一个天奴下凡,且设下结界隐去气息,二人一走便是百年。直至勖扬君归来才搜寻得到,并怒而交手。
    谁能惹得从不轻易出手的勖扬君不惜化出原形来战?澜渊只知一人。
    若真如此,那人只怕……不敢妄加猜想,只让银两加紧探听,不得遗漏任何只字片语。
    没几天就有了结果,赤炎皇子被剔去仙骨,永世囚於天崇山下。众人都说重了,可天胄神族的意思连天帝也违拗不得。
    澜渊让银两把当初文舒亲手送的琼花露取来,一人对著窗外独斟独饮良久。
    又曾经,墨啸过来说起,有一家人家大主子养病疗伤无暇过问俗事,小主子如脱缰的野马般到处闯祸无所顾忌,人人怨声载道无处喊冤。
    想起当年有人不过闭关一年,苦主就站了一屋子,这麽些年下来,怕是整个府邸也要容不下。
    便摇著扇子笑道:“这有什麽,不就是几只野鸡几只野兔麽?从前及至今後,凡小主子闹了事就让他们都递个条子进来寻我澜渊就是了。”
    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只是这事不许张扬,若让我知道是哪个多嘴的嚷开的,我拔了他的舌头去给那小主子下酒。”
    话未说完,墨啸就已苦了脸:“你这不是更放纵了他麽?”
    澜渊只是笑:“我不纵著他,难道还纵著你麽?”
    天帝下了诏让他回去,澜渊一口回绝:
    “我原先花天酒地惯了,现在这样清心寡欲的也挺好。”视线一直停在远处的山前。
    天後无奈,只得含著泪回去。
    狐王的伤全好了,百年来第一次在众王议事时露面,依旧银发白衣有一双灿金的眼瞳,依旧寡言少语脸上看不出悲喜。
    银两把众人的描述一字不漏地复述给澜渊听,澜渊倚在窗前看那翘起的檐角,手里的折扇展开又收拢。
    “你倒是悠闲,可苦了那个篱清,伤才刚好就又要操劳。”墨啸匆匆走进来端起茶壶就猛灌了一大口,“再别说我墨啸不够义气,我费了多少口舌才从赤狐那个老家夥嘴里帮你套出话来。篱落,那个你纵著的小主子,快到天劫了。”
    竹扇“唰──”地启开,窗前的人怔了一怔才扭过头来:“谢了。”
    百年间,只这一回,笑一直延伸到了眼底。
    夏末的夜晚,朗月皎皎,星辰点点,慢慢有一团乌云移过来,渐渐地,云越聚越多,不消一刻,浩瀚星空就倏然变了脸色,月黑风高,阴惨惨惊起一身战栗。天边闪电一划,平地一声惊雷,连这边都能闻到一点淡淡的焦味。
    当远处的第一道天雷落下时,安坐在窗前的人就僵住了身体,白亮的闪电映出一张失了血色的面孔。随即,人就急急冲了出去,百多年的光阴,他第一次步出这间精舍,从未想过会是如此狼狈匆忙。
    怎麽会这样?墨啸明明已经告诉他说会把东西放到篱落身上,为什麽他半点承受天雷的痛楚也不曾感觉到?
    篱清,他咬牙切齿地说要让他胡闹的弟弟受一次天雷来给众人一个交代,怎麽可能允许篱落临阵脱逃?唯一,唯一的可能就是,他……那个内里远不如面上强硬的篱清,正护著篱落。这怎麽可以?他自己的伤才好了几天?
    气血上涌,法印又开始作痛,死抿著嘴不敢吭声,艰难地吐纳呼吸怕放慢了疾走的步伐,快咬碎了一口银牙。
    雷声、闪电、狂风、暴雨,当年也是如此的情形,害怕再行一步,脑中幻生出的猩红惨象就要跃入眼帘,一模一样的情境再亲历一遍,仿佛这百年是大梦一场。
    终於看到前方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安安好好地站在林中,再往前才是光影交错泥土四溅。
    停下了身形静悄悄地站在他身後,不敢靠得太近,被他察觉了不知该如何应对。紧缩的心肺阵阵抽痛,盖过了身上的法印,若此时他再转过身来冷冷问他:“二太子你以何来要我篱清的真心?”,於那双金眸的蔑视之下,澜渊再无颜立足。
    就这样默默地贪看他笔直的背影,才发现一百年是如此悠久,那时的耳鬓厮磨情话依依都模糊在了记忆里,初见时的清绝出尘,执剑时的锐气逼人,再到画摊前别扭地对书生道一句“随你”,夺过竹扇时分明见他眼中暗藏的羞涩……许多许多,都不敢追忆回味,因为想起来只会更懊悔。
    雨渐渐小了,光圈中显出了一个人影,是个书生,穿一件沾满泥泞的月白衫子,怀中抱一只通身雪白的狐。慢慢抬起脸, 只能说是平凡,挑不出一点差处却也说不上一点好。
    就见篱落跳出了那书生的怀抱幻成人形走来,又从怀里掏出什麽扔给篱清,似是说了几句话,篱清转过了身,一双灿金的眼瞳正对著这边。
    想要拔腿就跑,可脚却被钉住了一般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看著他一步一步走近,银色长发在天光下闪著流动的光泽。
    像不像那一天,我也是这样愕然,你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飘过,“借过”两个字似冰粒落了玉盘?
    黄色的锦囊递到了眼前,篱清默不作声地要拆开。
    “别……”澜渊忙伸手拦阻。可还是慢了一步,锦囊被褪下,露出一件铃铛样的金色物件,光芒闪耀,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铭文。金刚罩,佛祖赠与天帝,天帝又赏赐给二太子澜渊的护持法器。
    篱清怔怔地看著手中的法器,流金闪耀的眸看向澜渊。
    “我知道你气他淘气,可是天劫连你也受不住何况是他?你嘴上说要平众怒,心里哪里会舍得。如果他有事,你少不得要自责,你自己的身体也是刚好……太操劳了更没好处……”低垂著头呐呐地辩解,澜渊不敢抬头看篱清的表情,“我没别的意思,真的!我就想……就想……你好好的,别太难为自己……”
    半天没听他回答,便不由壮起胆子往上瞟了一眼,那张思念了百年的脸上神色复杂,唇快被咬出血。
    长叹一口气,澜渊伸手去抚他的唇:“别咬,疼。我知我惹你讨厌,你不愿跟我说话也不愿见我。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你就这麽一个弟弟,他再没出息也是你的至亲,他出了事,你第一个心疼,我才……你也别怪墨啸,是我逼他放在篱落身上的。要是事先跟你说,你一定不肯的。”
    “你……”篱清张口欲言,澜渊伸出的手一顿,藏在袖中的竹扇就跌了出来,正落在两人中间。
    澜渊忙弯腰捡起,用袖子小心地擦去扇骨上的泥土。
    “你还留著。”脸上更为错综复杂,篱清艰难开口,眼中莹莹起了层回忆的情绪。
    “一直留著。”握扇的指紧了一紧,澜渊看著手中的扇子自嘲地轻笑,“其实,开始随手放在了桌上,後来被下面收去了。那次……就是……以後,才想起翻了出来,还好还在。如果连东西也不在了……我……”
    想说如果连东西都不在了,他就真的再无颜说他是真心。话到口边却被篱清打断:“这一百年,谢谢你。”
    这是指他帮篱落收拾烂摊子的事,澜渊只能苦笑:“没什麽。你不怨我把他纵得越加大胆我就安心了。”
    再下去,就是相对无言,连视线相交都是急忙避开,各自计量著自己的心思不开口。
    天色已经亮了,阳光驱散了林中缠绕的雾气,有狐族的长老在林外召唤篱清回去。
    “等等……”伸手去拉他的手,指尖才触到他的衣袖就被篱清躲开,澜渊讪讪地收回来,心中还是被刺了一下,“你……我知道你这个人是一报还一报的。当初,你也答应了受天劫时就来找我,可是後来……这一回就当是上一回我欠你的。至於这些年篱落的那些事,只当是朋友的举手之劳,你若真要报答,就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可好?”
    四下寂静,能听到澜渊压抑著的浅浅呼吸声。
    “嗯。”篱清点头。
    “等等……”澜渊见他要走又心急地唤住,却是过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问出口,“你……你的伤,怎麽样了?”
    “好了。”
    “好,好了就好。”下意识地将手里的扇子慢慢展开,低著眼睛看。
    “还有事吗?”篱清背对著澜渊问。
    嘴唇张合了几次,最终放弃:“没、没了。”
    目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嘴角艰难地想要弯起,跟自己说好的,看一眼也好,却难掩住满心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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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人还真是千差万别,看看人家多好的命哟,闯祸有人在後头跟著收拾,天雷有命盘相护的突然跑来挡著。这样大吉大利的命翻遍了三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啧,还真是人比人要活活气死人,我怎麽就命苦成这样?”狼王跑来坐在桌前感叹,一双眼嫉妒得发绿。
    “你有什麽好命苦的?若是嫌弃做这小小的狼族之王委屈你了,我这就去跟你家的长老说,帮你寻一块人烟罕至的宝地任你捕羊也好,逮兔子也罢,真真做一匹独来独往的独狼,这可遂了你的心愿?”澜渊摇著扇子闲闲地嘲弄他。
    “不就是这麽一说麽?咱羡慕羡慕还不成麽?连二太子都得巴巴地把金刚罩给他送去,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那个把金山银山都给您搬来的鼠王还不得气死?”墨啸撇嘴,有些不依不饶。
    “那还不是让他下山报恩给人家做牛做马去了吗?”澜渊笑道。
    却引来墨啸一阵不屑:“说得好听叫报恩。就咱这位小祖宗,他们家那个篱清都管不住他,一个凡人能干什麽?不出三天,不被他啃得连骨头都不剩才怪。我看这是篱清拿他没法子了,才把他赶下山去的,眼不见为净,祸害别人总比祸害自己人来得好。反正他就算把天捅出个窟窿来,篱清管不了自有人腆著脸出来讲情,不是麽?”
    “你这是在数落我的不是了?”澜渊收了扇子问道,眼珠一转,却又笑开了,“既然狼王来了,我也正好有件事来问问。听说最近老有人看见有黑衣人往山下跑,不偷鸡不摸狗,半夜下山清晨回房。被人瞧见了也不害臊,大大咧咧地就进了狼王府。可有这事?”
    “连你也知道了。”墨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拿眼斜著门外的银两,“上至天界的仙官天君,下到人间谁家的一点鸡毛蒜皮,还有什麽是你这个银两不能打听来的?难怪你整日不出屋,合著没事儿就是窝在屋子里听这些东家长西家短。”
    “不成麽?”挑衅地扬起眉,澜渊命银两取出一只小小的方盒推到墨啸面前,“当年我说过,狼王若能把狐王请来赴宴,你管我要什麽,只要我能给的,我都双手奉上。现今这个情形,哪怕你不来问我要,我也知道你想要什麽。这东西你就收下吧,喜酒我就不喝了,这东西权当作是我的贺礼。”
    墨啸将盒子打开,里头是一颗红豔豔的小圆珠子,寻常药丸般大小,火红火红,火团似的,内里却通体透彻,外侧隐隐一层红光。拿在手上看,照得手掌也跟著泛红:“火琉璃?”
    澜渊微笑点头:“正是。”
    “哈。”墨啸却把盒子推回给了澜渊,“刚还说我命苦,现在看来,我今日的运气只怕要冲破九重霄了。你看,这是什麽?”
    说著也从怀里掏出一只盒子来,打开来看,赫然又是一颗火琉璃。
    “这是?”澜渊大吃一惊,不由将珠子拿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看,“你这是怎麽得来的?”
    “人家送的。”墨啸端起酒盅想喝,见澜渊神色凝重,只得又放了下来仔细解释,“就是来这儿的路上,碰上个人,他问我昆仑山怎麽走,我就说了。他就送了我,我原先也不敢收,可他硬塞我手里。那我自然就……”
    “他可是黑发青衣?笑起来还特别温和的样子?”澜渊追问。
    墨啸眯起眼想了一会儿,摇头否认:“倒确实是个舒服的人,也穿著青衣裳,只是头发是花白的。不抬起头来还当是个岁数大的人呢。“
    “……”重重靠回椅背,墨蓝的眼中满是悲哀,“那是文舒。昆仑山……他是要去轮回台吧?我那个小叔啊……唉……都是被宠坏了,我是,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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