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渊带领宁玉离开大殿, 整个诸恶池上的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唯有洛银砰砰跳动的心脏发出鼓动声。
    她现下没有任何能做的事了, 可以交代的,悉数交代了出去,只要宁玉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她交付的任务,那她便成功了一半, 剩下的另一半,唯有交给天命。
    宋渊送宁玉离开重明山谷,过了霍城, 接下来的路便好走许多, 他还有话要问洛银,便不再亲送宁玉, 只让无蝎相护, 叮嘱务必将宁玉送至珞城外。
    今日宋渊在洛银那里听到了个惊天秘密,他还未能完全消化,更不知自己该不该信,个中细节, 方才也未能一一问清。
    待宋渊回到了诸恶池附近,却远远看见谢屿川站在大殿前看着殿门没有进去,来回踱步,和他平日里守在对面半山腰的凉亭时不同。
    宋渊看着谢屿川的背影, 忽而想起洛银说的话。
    她说如今在妖族面前出现的人,很难分辨究竟是谢屿川,还是掌控着谢屿川身体的墨安。
    宋渊对谢屿川和墨安都不算太熟悉,他没有可以分辨灵魂颜色的双眼,更无法三言两语便试探出对方的身份,如若洛银说的都是真的,宋渊甚至都不能确定,之前给他下指令让他回妖界守着明瑕之人,究竟是墨安还是谢屿川。
    宋渊以为对方没发现他,便想离开,才退了半步,谢屿川却突然转身看过来。
    宋渊知道自己无可躲藏,便恭敬地将那半步化为一步,单膝跪地对谢屿川行礼:“殿下。”
    谢屿川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目光有些冷冽:“你今日又去见她了?”
    “是。”宋渊没敢隐瞒:“属下想劝说洛姑娘,毕竟殿下对洛姑娘那般用心,如若洛姑娘能顺殿下心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多事。”谢屿川几步走到宋渊的跟前,他没让宋渊起身,反而是周身萦绕的妖气逼得宋渊有些呼吸不顺。
    谢屿川微微弯腰看向宋渊,双目睥睨着他略苍白的脸色,低声道:“我不喜欢有人接近她,宋渊,你向来知分寸,日后不要再踏入诸恶池,她若愿意示好,也要她亲自和我说。”
    “是。”宋渊顺从应下。
    如此,谢屿川才收敛了身上的妖气,他半侧过身再看一眼诸恶池上的大殿,看见殿外两侧冒着缕缕轻烟的池水不断有灵力光芒浮动其上,神色微变,心中更是古怪。
    依洛银修为,这么些天,她身上的灵力也该被这诸恶池吸食干净了。
    谢屿川沉默了片刻,还是没有步入大殿,而是转身离开。
    待到他离开后,宋渊才抬头朝他的背影看去一眼,也顺着他方才看大殿的方向去看诸恶池上的灵光,可惜什么也看不穿。
    既然无法回去大殿问洛银的话,那他至少可以回去妖界,找到明瑕,问清当年真相。
    明瑕是那一场意外中,唯一活着且留有记忆的人,若洛银所说不假,至少也能从明瑕那儿再诈出一二有用的消息,只要宋渊确定了谢屿川的身体里不止有他自己的魂魄,更有墨安潜藏,那妖界的实权,便不能完全交到对方的手中。
    洛银没想过谢屿川会这么快再度找上来。
    他仍是深夜出现的,洛银依旧躺在床侧装睡,月光透过窗棂投在二人的身上,一个定定地站在金笼外,一个沉睡于笼内软床上。
    谢屿川没有打开金笼上的禁制,他就站在那一树金雕的梅花树下,借着月光看向笼内洛银的背影,手掌轻柔地覆盖于金笼上,掌心的温度暖开了一枝繁花。
    金笼上跃动的蝴蝶顺着笼子围栏一个一个画圈翩跹。
    洛银其实没有闭上双眼,她能透过薄如蝉翼的床幔,看见金笼上每一次扇动翅膀都能发出微弱荧光的蝴蝶,那蝴蝶就在她的眼前飞过,在她的视野中绕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谢屿川的身边。
    谢屿川很安静,只有呼吸声很沉,好像这一次到访,只是为了仔细看看金笼上的梅花与蝴蝶。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月光将他的身影拉长,黑色的影子投在床幔上,罩住了洛银的肩头。
    谢屿川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看了洛银许久,久到洛银不回头也知道,此刻站在金笼外看着她的人,不是墨安。
    从他用体温放出那两只蝴蝶开始,洛银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这一夜洛银没睡,谢屿川也没步入金笼,他没想过要打扰洛银,直至天将破晓时才离开。
    谢屿川才走,洛银便起身盘腿坐在了床侧,愣愣地看着紧闭的大殿门,心里一阵阵发酸,苦涩从胸腔泛滥、蔓延至口中都是难以言喻的滋味。
    走出大殿后,谢屿川并未立刻离开,他才下了两三步台阶,脚下虚浮踩空了一层,踉跄过后,便干脆坐在了殿外的石阶上,双目失焦地望向面前重明山谷。
    四月末,谷雨过,再过几日五月初,将要立夏。
    整个儿重明山谷的花儿都开了,清明时节雨多,好好滋润了山间大地,那些花鸟妖族格外兴奋,已然习惯且满意了人界的生活,更不愿再回到如同地狱般的妖界。
    远处的山间五颜六色,繁花锦簇的山谷中,每一条小路都可以看出一片风光景色,草丛树丛中翩跹的蝴蝶,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灵动地绕着人转,也不怕生,若是换做过去,洛银一定喜欢这儿。
    谢屿川又是许久不曾入眠了,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困,因为在这次醒来之前,他在那暗无天日的噩梦里沉睡了太长时间。
    上一回闭上眼睛,是在洛银的床上,可睁开眼睛,却是在重明山谷外一片冰凉的荒野地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断了记忆,也不是他第一次不在自己睡下的地方醒来,谢屿川知道自己或许出了什么问题,可他找不到方法解脱,也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
    昨夜他在对面山腰的凉亭站了许久,突然一只白蝶飞入眼眸,撞散了谢屿川直勾勾盯着大殿的眼神。他心中酸涩,等那只白蝶落在他的肩上时,他才恍惚想起来,这只白蝶早已入了他的视野,它是从诸恶池上飞来的。
    就在那座大殿外,漫山遍野的花与蝴蝶,以往的洛银见到这般画面,眼眸都是亮的,必然会扬起笑容唤他一同来看。
    谢屿川鬼使神差便离开了凉亭,走到了金笼外,他看着笼子里安然入睡的洛银,目光扫过那一座将她困如囚兽的金笼,心中有那么一刹想过……他想放她出来。
    他不想和她变成如今这般,两两相望,却默默无言。
    他想拉着洛银的手去看山谷里的花,还有那些化身原型,在林间奔驰的鹿,他想带她去万窟洞天,告诉她他没有杀一个人,他只是将那些人圈养在了山洞里,一如他们过去关押妖族一般,给予小小惩罚。
    他想能在他抱洛银时,看见她脸颊微红,有些羞赧却仍旧给予回抱的模样。
    谢屿川动了动手,最终手指只是贴在了金笼上,让笼子上浮雕的蝴蝶绕着金笼飞了两圈,最终还是没有还给洛银自由。
    谢屿川怕,怕洛银一旦离开诸恶池,没有诸多束缚,转瞬便会离他而去,而他没有任何可以再将她骗回来的理由了。
    比起高兴,他更害怕失去。
    于是他浑浑噩噩地,就这样盯着洛银看了一夜,能看却不能触碰,怕她推拒的眼神,怕她冰冷的话语,怕贪恋到最后一无所有。
    甚至于心中不知何时再坠入深渊梦境,何时在哪个从未去过的地方狼狈地醒来,也不敢轻易向她诉说,好像洛银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对他无限妥协和纵容的人了。
    说不定他的身体出问题,记忆出问题,意识出问题,对如今遭到重创的人界而言,是好事,洛银……或许也是这般想的。
    五月初,山谷中的花香味越来越浓了,偶尔有几缕风将那浅淡的香味吹入诸恶池上的大殿,洛银闻得出来,那是木香花。
    她也不时抬头去看,能看见半山腰处凉亭的那扇窗棂,远远一个人影轮廓在她视线中一闪而过,也不知谢屿川有无发现她?
    午时过后,阳光正烈,窗棂外的光投入大殿化成了一缕缕光线,像是顺着窗花而生的一堵堵光墙,就连漂浮于空中的尘埃都可看见。
    洛银正撑着额角小憩,忽而听见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睁开眼眸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那一扇窗外,偶尔会有个小手一闪而过。
    她听见了几个夹着人族语言的小妖争执。
    “笨,你能飞的嘛!”
    “可是飞上去,不就被看见了?”
    “不会,殿下说她睡着了!”
    “要是睡着了,那不就看不见了吗?”
    “那到底是要看见,还是看不见?”
    “笨笨笨!看不见我们,看得见这些就好啦~”
    洛银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早就吵得瞌睡全无,可见小妖们颇为烦恼的模样,只好半闭着眼,假装梦寐,视线余光去看那窗棂,正好看见半个探入的脑袋。
    那小妖头上长了一对鹿角,催促着同伴赶紧飞上去。
    几只身影越过窗棂,还有两只手推开了窗,巨大黑色的布团蒙上了一面光,洛银尚未看清,便有一个石子儿扔进了金笼,她先低头看了一眼那不值钱的灵石,再朝被布团遮住的窗户看去,不过一个扭头的刹那,布团撤离,阳光重新洒入大殿……穿过那层层叠叠的花瓣和飞舞的蝴蝶。
    洛银微怔,一时间竟坐在石凳上不知如何反应。
    铺面而来的甜香气味与她前几日偶尔从风中闻过的一样,那一片片鹅黄的木香花瓣顺着窗棂和风,扑簌簌落了一地,沉重地坠在地上,又触底弹开,温柔地铺满了半边大殿。
    那些从花瓣中钻出来的蝴蝶,顺着金笼翩跹,有许多只甚至穿过了金笼上的禁制,纷纷落在了洛银身侧。
    石桌上、床幔上,还有些趴在了金笼上浮雕的两株梅花上。
    它们穿过阳光,翅膀上的荧粉在空中飘动,像是一瞬间,将春末带入了大殿,此时不必出殿洛银也能想象,这个时节的重明山谷得有多漂亮。
    有一只蝴蝶落在了洛银的发上,她看着围绕金笼飞舞的蝴蝶,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夜里看见的金笼上的浮雕,在这一瞬好似感知了当时谢屿川的心情了。
    第89章 八十九   谢屿川:灵力消失时……痛不痛……
    木香花的味道在大殿内沉寂了两日, 那些蝴蝶倒是活得好好的,只是有不少被窗外的风光吸引,最后留在殿内的也只有寥寥几只。
    洛银在大殿内也不是全无事可做, 她会夜观星空, 从那些开了的窗棂朝外看天上的星宿变化, 来猜测宁玉将她交付的阵法安排到哪一步了。
    将一个移形阵布置到整片九州大陆上, 光是耗时便要花去不少时间,如今才过去了几日, 天上与九州相连的星宿也只有一个在夜色中闪烁,那里对应的是安州。
    洛银只要在锁灵阵中静静等待,等待四十天后宁玉将九州的所有阵角全都设下,等他于子时开启灵州雪山下的天光之境, 她便可以在锁灵阵外设下结界,屏蔽其他干扰,只有她和谢屿川, 还有藏在谢屿川身体里的墨安。
    许是那一场从窗棂突降的花雨没引起洛银的任何不满, 倒是让那些小妖们胆子大了些,没有谢屿川的吩咐他们也敢偶尔在洛银午休的时间里爬上窗头往里面看, 有时会被门前镇守的树妖发现, 而后揉团子一般一个个丢去草堆花丛中。
    叽叽喳喳的小孩儿声音倒不让人讨厌,反而是洛银一个人在金笼里待久了便会无趣,偶尔听见一些嬉闹的声音,觉得轻松些, 好像这里就不再是个关押人的牢笼,随时有人可以进来与她说说话。
    一日午后,洛银没睡,那几只小妖还以为她如往常一样或趴在桌上, 或侧靠在床头休憩,他们压低了声音往窗台上爬来,正好被洛银逮个正着。
    她手中拈了一朵木香花,指尖一弹便将花朵弹上了那探头探脑朝里面看的小妖的鼻子,木香花变成了淡黄色的烟雾,那小妖双眼盯着鼻尖,圆溜溜的眼睛斗到了一起,耸了耸鼻子,一阵浓郁的木香花味传来,他打了个喷嚏,顿时露出一个小鹿鼻头。
    “啊!”小妖双手捂着鼻子,从窗台上摔了下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小妖也朝里面看,正好对上了洛银的浅笑,这小妖倒是生了一双翅膀,不会轻易摔倒,只是被洛银笑眯眯地看着,背上起了一阵寒意,不过眨眼的功夫又缩了回去。
    对待可爱的事物,洛银总有些古怪的恶趣味。
    她颇为悠闲自在地坐在石凳上,双腿交叠,以手扇风,眉眼弯弯地继续盯着那扇窗,再听那几只小妖错愕的谈话声。
    “我以为她睡着了。”
    “今天没睡,方才还对我笑了!”
    “怎么样?怎么样?殿下说她笑起来超~好看!好不好看?”
    “嗯……没看清楚,我吓了一跳,还摔下来了。”
    从这几只小妖的交谈中听到了谢屿川,洛银脸上的笑容略微僵了一下,她扇风的手停下,慢慢捂着心口位置,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回味过来自己为何会去捉弄这些小妖。
    忆起和谢屿川初次相见时,他也才是只巴掌大的小狗而已,银色的绒毛圆滚滚一团,像个小雪球,刚下雪山洛银便将它丢进了池子里让它被迫学会了游水,当时它便手脚并用地划到了她身边,狼狈的样子也很招人喜欢。
    那样软的一只狗,竟也变成了人。
    那样听话的少年,居然也干出了拘禁这种事儿。
    不过他居然对几只小妖说她笑起来超好看,自己不敢入殿,却让这些小鬼频繁露面。
    “外面的小家伙!”洛银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说完这话,窗外的小妖竟惊吓得一股脑全散了,洛银顿时愣住,她才准备好的后半句话还没机会说出口呢……
    倒是守在殿外的树妖伸长了树枝藤蔓,捉了一只逃跑的小妖回来,树杈勾着对方背上的衣服,高高地提到了窗前晃了晃。
    那胖胖的小妖鼓着脸,惊恐万分地盯着金笼内的洛银,挣扎时一双没穿鞋的脚丫都蜷起来了。
    洛银见状重新露出笑容,微微抬起下巴朝那小妖问:“现在看我,笑起来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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