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游问:那这个神像咱们还要吗?
    若空手回去,显然又不甘心。
    蔺怀生忽然道:赵游,刚才你和汪旸开箱的时候,你看了金身吗?
    陡然被问及,赵游也有些不确定:看了吧?
    蔺怀生便说:那恐怕得麻烦你去把木箱的盖子合上。其中的原因还和你是外来人有关,这里的一切诅咒和陷阱,都对你不起作用,赵游,你是这里唯一特殊的存在。
    赵游被菩萨这么一夸,有些不着南北,呐呐地说:我这么有用啊
    汪旸刺他这傻狗一般的模样:也因为你最菜,真陷进去了也好打醒。
    赵游朝对方比了一个鬼脸,随后走过去,他路过锤子时顺手捡起来,边问后头的几人:那我把它再钉上吧?
    身后没传来反对意见。
    赵游特意绕了一圈,来到木箱翻盖的那一边。他背对箱子里的金身,小心摸索到木盖的边缘,随即,蔺怀生他们听到赵游哎哟了一声。
    几人顿起紧张,汪旸喊:怎么了!
    赵游说:铁钉划拉手了!
    一阵无语。
    而赵游也只是说说。他毫无犹疑,握住没有铁钉的边角后就反向把木板翻回去。雨水连丝成线,地窖里已经有了水洼。他们所站位置离水并不远,见此,河神想提醒蔺怀生撤远一些。那边赵游已马上就要将木箱合上,蔺怀生却忽然往前走了一步,迈出了伞面的庇护。
    菩萨!
    怀生!
    河神与汪旸皆惊惧,汪旸甚至下意识去用披帛把蔺怀生扯回来,可披帛从他手腕滑落,在洼面漂浮。
    比菩萨衣饰更先接触到雨水的是菩萨本人,雨线砸在菩萨莹白的肩膀,在锁骨处汇聚成新的水洼,它们没有再落下,而一点点地穿透菩萨的皮肉。
    蔺怀生抬起头,目光中什么光彩都泯然,他的右臂开始有裂痕。神祇的生命盛大而恢宏,此刻也如恢宏却泯灭的建筑土崩瓦解。神没有痛感,只会死亡,而在死亡的过程中,蔺怀生一步步走向的是那个金身。
    没有人想到一直都在阻拦他人的冷静菩萨在最后忽然中招。
    河神对赵游大喊道:把木板合上!快!
    同时,他扯下华袍将其飞去罩住蔺怀生的泥菩萨身。而汪旸也奔过去用伞想为蔺怀生遮蔽。
    赵游应声猛地盖上木板,遮住金身的最后一丝光芒。
    可来不及了。
    蔺怀生摇摇欲坠,最后歪倒在汪旸肩头。他的面容像是彩塑遇水而化,褪去种种颜色,只剩下黄泥般的枯槁。
    河神声音紧涩:来不及了
    他满心后悔,为自己的疏忽。凡人难抵蛊惑,无从寄身的新神想要容器,而这个金身原本就属于菩萨,对于菩萨的影响只深不浅。为什么他就从来没有想到?
    汪旸霍然回头。
    他的眼里又有猩红,却与刚才不同。此时再有愤怒都不过无能,汪旸跪在地上,他搂着正逐渐变成泥身的菩萨,轻问河神。
    你不是神吗神明不该无所不能吗?
    这句话这种疑惑,时隔多年再次萦绕在汪旸心中。
    河神垂敛眼眸。
    我如何救?我连碰一碰他,都做不到。
    汪旸听出一丝异样,神情陡然变幻,因狂喜而扭曲:你有办法对不对!
    河神却神色莫测。
    对于每一个因信仰而生的神明而言,供台之上唯有自己,供台之下唯有信徒,凡人有生死轮回,神明只有一间庙宇。你们的怀生菩萨脾气很好,除了生来被塑造了慈悲以外,你们还该庆幸为他建那间菩萨庙的初心。
    曾经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用来装点菩萨座下,所有香火只配菩萨一人享用,他得到的是全部。倘若人类在千百年中愚蠢地在庙中另外塑上一尊神,你看看现在坐在神台上的到底是心怀苍生,还是毁灭苍生。
    神明才是最有独占欲的存在,他们不允许自己的信徒叛神,也不接受和别的神明分享庙宇。神总是孤寂而来,孤寂而死。菩萨现在要死了,我如何救他?
    汪旸咬牙:那你现在在说什么,废话吗?
    河神如看一个冥顽不灵、难以教化的痴儿,他摇了摇头。
    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
    赵游小心翼翼地插话:您是说,您只要占一半的菩萨庙,和怀生菩萨一起被供奉,就可以了?
    汪旸陡然一惊,脱口而出:可是双神齐享供奉的都是
    都是夫妻神。
    河神接话。
    河神睨着眼光看向地面上的汪旸,也许他在看对方怀中濒死的神明。
    你觉得我可以吗?
    仿佛是神明向人类询问,但在场的两个人无人能够回应。
    汪旸抱紧了蔺怀生,手指触碰到的却不再是真实的皮肉。他攥得太紧,指缝里有了泥块,肩膀更破碎,他让菩萨受伤更深。汪旸不敢握了,可倘若不抱菩萨,仿佛就真的要他死去。
    不知多久,汪旸问了一句。
    如果你和他结神婚他就一定会好,是不是?
    河神说是。
    神明结亲,神魂会对彼此完全敞开包容,我就能将雨水从他体内逼出,更佑他往后不受此忧。
    好。
    赵游惊愕:汪旸!
    赵游总觉得,这一声不该应,不是怀疑河神别有居心,而是他们不能替菩萨决定。
    他要死了。
    汪旸只说了这么一句,却叫赵游无可辩驳。
    定决心后汪旸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他仰视河神说:菩萨醒来后,就说是我的主意。
    河神笑了一声,有些嘲讽,但更多是神的怜悯。
    凡人,你只看到了菩萨的慈悲,可神明的慈悲也是一种无情,他不会在意的。
    而届时,怀生已是我的妻,解释的话自该由我来说。
    汪旸扯着嘴角,笑却难看。他什么都没有再说。
    河神却说:对了,凡人,你既然赞成,就帮个忙吧。
    我与菩萨需要神魂相交,可我碰不到他。你曾经信过菩萨,虽然背神,但总比旁边这个无神论的好一些,菩萨一向慈悲为怀,会宽容接纳你。暂借你身体一用,这样我就能碰到怀生。
    可不容汪旸思索,河神手掌中伸出一道金色的长须,霎时贯穿了汪旸的心脏。
    汪旸!
    汪旸低头,只觉自己如同被钉起来的蝼蚁,下一瞬,又一根河神神魂的幻身捅进了汪旸的血肉,汪旸张了张嘴,却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出河神的口吻。
    不会痛的,放心。
    他一怔,看向不远处的河神。对方明明没有近身,但汪旸却觉得自己的躯体正在被另一个更为强悍的神魂挤占,他的意识开始虚幻,身体既受控于自己,又受控于河神。
    汪旸把蔺怀生平放在无水的地面,他还是河神俯身,将菩萨完全罩在身下,又一丝一毫未压着菩萨。汪旸不由自主地吻上菩萨的唇,冰冷,还有泥土的腥气和碎尘。可是他的身体始终没有撤开,跪趴在蔺怀生身上,重复不断地吻他。
    远处,河神的掌心刺出一根又一根他神魂的凝聚,这些如触手如藤条的东西扎穿了汪旸的身体,四肢、心脏,全部受控于神明,由他操纵一场旖旎又诡异的成亲。
    汪旸的手覆满金色的神的丝线,现在他又拿这样的手覆盖菩萨的脸庞。菩萨的脸好像有了一点神采,汪旸浑噩间想到的是自己在祭台上即将受死时被菩萨拯救的第一眼,原来他信神又弃神,但心中想起菩萨时是这一眼成了一万年。
    菩萨是因为他而活的吗,他贡献了躯体他贡献唇吻,汪旸情不自禁吻更深。手覆压着菩萨的侧脸,是温柔还有急切,情动由衷,而河神娶亲给他借口。
    蔺怀生的脸由泥塑逐渐复生而活,有皙白与粉,汪旸终于触到他真正的嘴唇,便轻轻含吮。远处,河神薄唇亦抿动。到底是谁在吻。
    金色的神魂经由唇齿相依的间隙,从汪旸的嘴唇伸入蔺怀生的口腔,逐级向下蔓延。
    蔺怀生的躯体忽然一动。
    河神知道,这是一个神明本能对神魂交融的抗拒。神明共生共死,这种爱首先要违背本能。他操纵汪旸将蔺怀生抱得更紧。恍惚间,好像是他自己触碰到了蔺怀生的胳膊。
    原来他也能碰到菩萨。
    第58章 泥菩萨(10)
    当蔺怀生不由自主从油纸伞下迈出时,他就意识到不妙。
    但归根结底是他掉以轻心,以为他离得够远、并且没有与神像正面迎对就不会受影响,但忘了这尊神像与他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是蔺怀生第二次经历死亡的过程。
    神明的死亡没有痛苦,禅心禅意来解,不过是一场花谢,这是天地给神明的仁慈。可没有痛感并不意味着解脱,反而丧失了濒死时能够因为痛苦而做出的挣扎和反抗。这也是为什么蔺怀生从不主动向这个游戏讨要屏蔽痛觉能力的原因,他不需要这种安眠。
    现世里,他为他自己取名,他的名字是他最大的野心,生生不息。而这个名字在这无尽游戏里是他唯一拥有的不变、他矢志不渝的初心。他不可以忘记。
    如同黑暗空间的混沌猛然震动,这里束缚着一个即将泯灭的强大灵魂,金色如长须的神魂一路延伸至此,和这个灵魂遥相共鸣。它在泥身里盘踞,也在神魂前叩门,它一点点蚕食裹挟走这个灵魂的死气,也在等这个灵魂自救的第一步。蔺怀生发现了它,将它扯进自己的领域。
    金色的长须爬满整片混沌的黑暗,将蔺怀生彻底裹入其中。彼此相依相贴,蔺怀生感受不到它的温度,却想喟叹舒服,当蔺怀生伸出手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也并非人类的形态,而是金色长须的同类。
    它将蔺怀生缠紧,来救他,蔺怀生就变得贪婪,肆意变换着形体,同样把金色的神魂主动纳为自己的部分。
    更多的金色触须涌入蔺怀生亲自撕开的豁口,混沌空间内再无黑暗,唯有金光与银耀彼此纠缠。触须没入蔺怀生的神魂,以温柔的贯穿为融合,随后又在新的另一处探出须尖。渐渐,本来如根茎一般粗的神须变幻成为细线,密密麻麻的针脚,是无数次出入的修补,缝合着每一块破碎泥身里的灵魂。
    蔺怀生感觉到了潮气,湿漉漉将他浑身包围。他已有了菩萨的习惯,下意识抗拒,但水汽润湿他神魂形体的每一处,包容他的脾气,安抚他的创伤。
    泥于水化,可干涸破碎的泥身畏惧水的同时,又因为水而捏合重塑。它甚至让蔺怀生这副躯体不再惧水。
    一阵阵接连的激荡,由汹涌到柔和,银耀的魂体招摇,但每一根柔软的魂须都被金色拉扯、覆盖,它们强势地灌输,想要救活这个灵魂,就心甘情愿上当,在某一个瞬间被假装柔弱的银耀反向缠住,汲取源源不断的生机。
    它们将蔺怀生缠绕,又或者蔺怀生将他们吞食,通通无所谓。
    蔺怀生感到些许窒息,但窒息感将他推向生的方向。原本是他拉扯这个神魂进来,现在变成它牵引蔺怀生出去。
    寸寸而上,五感逐渐恢复,就像他刚开始来到这个副本时由神坛走下,众生百态似乎也在此间复生。蔺怀生尝到了谁的温存,他畏惧过又无惧的水泽,他起了一点好胜心,想给对方一点小教训。可对方警惕,总是迅速侵占又撤离,更不肯把一点水液留给他。这时,唯有金魂最明白蔺怀生心意,它来帮忙,扯来那个敢在蔺怀生口腔里作怪的活物,替蔺怀生辖制,任蔺怀生耍玩。
    蔺怀生探出银色的魂须,胆大但非莽进,魂须很软,还有一点细小的颗粒。蔺怀生以为这是旗鼓相当的敌手,却未想到他第一次出击就叫对面逃地慌不择路。
    蔺怀生觉得没意思,这是金魂就像他最甜蜜的挚友、爱人与长辈,为他所行的一切鼓掌叫好。纵容他,还为虎作伥。它在那个活物被吓退的间隙,见缝插针地和蔺怀生亲昵拥吻。
    但很快,那个活物又猛然撞了上来。这次他的炽热与气息更为强烈,又有着最朝气的生命力,不管不顾的莽撞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而这些通通都是蔺怀生喜欢的,蔺怀生是个疯子,永远在和疯子共情。
    他们交缠,这时候金魂就退居一旁,它丝毫不担心蔺怀生会输。蔺怀生吞吃走这个活物的热烈、信仰和爱,由死转生的菩萨此刻贪婪无厌。
    汪旸的舌根被吃得隐隐作痛,他无法推拒这个在浑噩间的菩萨,而操纵他的河神也无条件地偏心菩萨。也许他复活的根本不是一个神明,但世间谁规定菩萨要冷心冷情。他得到一个红尘里有着男欢女爱的菩萨,有什么不好。
    于是他变得孤勇,强势地和蔺怀生在唇舌的战场上交锋,也不容许蔺怀生从他口中夺取一丝一毫的涎液。他只要这个菩萨活,不要他死。倘若对方不知好歹地贪要,汪旸就更强势地碾压过去,叫不安分的舌头不能作怪。可事实上,他的隐欲菩萨的贪欲,难舍难分,无数的涎液都争相逃出这个战场。
    汪旸记得这些是杀菩萨的凶手,想要在它们再次杀死菩萨前先将它们扼杀,可倏然间,莹白的双臂搂上他背,不肯他从唇齿的战场撤离。到此为止,汪旸才真的敢相信,菩萨活了过来。
    他不知为何有点想哭,可菩萨连眼泪都不肯他流,菩萨只要他的吻。汪旸又一次吻了上去,自欺欺人菩萨要的的确是吻,而不是透过他的吻,去和河神讨要生的可能。
    白皙与麦色交缠,汪旸觉得手臂硌得有些痛,迷乱之间去摸,原来是蔺怀生金色的臂钏。菩萨的手臂也被他欺负,连环的臂钏,每一圈的空隙都盈满菩萨的皮肉,最刚好的堵,是汪旸的手骨。
    蔺怀生缓缓睁眼时,与这样的汪旸四目相对。
    你在做什么?
    菩萨他问得平常,汪旸却如负千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交叠,蔺怀生听到蓬勃有力的心跳,但耳边的来自汪旸,他心里的却另有其人。蔺怀生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但
    这时,蔺怀生方才注意到汪旸身体内密密麻麻的金线,它们喜悦地纷纷从汪旸身体里撤离,汪旸就像完成使命后报废的傀儡,被动配合了另一个神祇的心机,退位让贤。
    蔺怀生扶了汪旸,但华袍的主人握住蔺怀生的那只手。他允许自己的菩萨对信徒施予怜悯,但也仅限如此。
    顺着交握的手,蔺怀生看向他眼前的河神,河神回应以温柔笑意。明明是两个神魂,却融为一体般共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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