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次离开的时候相比,钟元宇没有什么变化。他依然端坐在主位上,接受杨天鸿跪拜,耐心听完他的一番论述之后,才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杨天鸿,慢慢地说:“修炼宗派极少与世俗之见产生纠葛。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杨天鸿点点头:“弟子明白,是因为天地法则之故。”
    钟元宇缓缓点头:“没错,天地法则飘渺虚无,却又真实存在。至今,我们都无法找到准确的规避法则。然而,与世俗进行接触,就不可避免会沾染因果。天地之威,绝对不是寻常法宝能够抵挡。正因为如此,修炼门派很少与修炼世家接触,更不要说是结为盟友关系。”
    这番话并非恐吓。
    在某种程度上,结盟和两家联姻没什么区别。
    两户从无关联的人家,因为联姻成为了儿女亲家。其中一家主人惹上了官司,另外一家必定要倾力相助。金钱、物质方面的援助源源不断使了出去,严重的时候,甚至要搭上更多。
    当然,另外一家也可以坐视不管。可涉事者毕竟与自己儿女有所关联,出于心疼儿女,私下里或多或少会给予支援。
    即便是从最基本的方面来看,若是对方家族有人伤病死亡,自己这边也要有所表示。总之,这种事情有好处也有坏处。但无论好坏,都无法预料,也很难从蛛丝马迹推测出具体未来。
    这只是俗世普通人的案例。若是牵涉到修士,伤病痛苦就会演变成天地规则的严厉惩罚。比如东方世家某个成员贪财好色,强抢民女,若是东方世家内部处置不当,刻意溺爱纵容,天地规则的惩罚就有可能牵连到归元宗。如果逼死了人,就算东方世家财大气粗将事情压了下来,但世间“公平”二字仍然存在。即便这一世没有变化,下一世也必定会对东方世家气运产生影响。
    这种事情极其微妙。修士历来都相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天地规则,还不如老老实实强大自身,一旦飞升上界,天地规则也就无法对自己构成影响。
    对此,杨天鸿也有自己的理解。
    “天地规则的确存在,但天地规则并非一成不变。这种事情,不能只看到不好的一面。若是盟友之间相互配合,得到的好处必定远远大于坏处。弟子与东方世家家主接触过,此人秉性良善,家族在俗世之间的影响力也极大。若是结盟,我归元宗相当于平添了数十位金丹、元婴高手。在弟子门人的收取方面,也可以通过东方世家的影响,招收到更多资质上佳的门徒。”
    钟元宇依然没有打消顾虑。他注视着杨天鸿,皱起眉头,问:“你说的这些好处我都明白。然而,事情不能只看到好的一面。“福乃祸所倚”,其中道理你也懂,不需本座多言。杨天鸿,你对归元宗出力甚多,屡次立下功劳,这些事情我们有目共睹,也相信你这次提出与东方世家联盟绝非出于私心。本座只问你一句:东方世家与俗世关联密切,他们引发天地规则的频率远远高于归元宗。对此,你又做如何而论?”
    房间里很是安静。各位殿主和陈正坚都用平静目光注视着杨天鸿。那一双双眼睛里没有敌意,只有担忧和思考。
    “天地规则真有那么可怕吗?”
    沉默了几分钟,杨天鸿深吸了一口气,认真说道:“弟子以为,天地规则其实在很多情况下被人为夸大了。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都是为了让世界不那么寂寞,进而产生无穷无尽的生机。修士也是人,只不过属于比较特殊的那一类。归根结底,上古时代的前辈之所以制订天地规则,目的是为了平衡力量强弱,而并非想要刻意限制或是束缚我等。否则,地震、海啸、干旱……天下间的灾难如此之多,为何不见天地对此作出惩罚?难道,就因为它们是天,是地,就有着比我们更加高级,更加优越的地位吗?”
    这番话实在太过于大胆,就连平日里一向大大咧咧的陈正坚,也不由得动容,对着杨天鸿伸手指了指天空,低声道:“小子,谨言!慎言啊!”
    杨天鸿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依弟子看来,天地规则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它代表了一种秩序,并非是单纯意义上的惩罚。我们都知道杀人者必须偿命。可是在最初的时候,人类之间想必并无此类规定。无论善恶,杀了也就杀了,若非后来人觉得这种情况毫无道理,这才渐渐形成了现在的各国法律。”
    钟元宇并非迂腐之人。杨天鸿的这些话,迫使他陷入更加深沉的思考,甚至产生了虚幻与现实分离的短暂瞬间,进而有一刹那的失神。周围似乎都暗了下来,仿佛进入了深沉的夜,而不是光线明亮的正常世界。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在脑力冲撞,没有动静,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钟元宇自己独自呆在这个毫无边界,也没有任何物体的虚幻世界中。
    杨天鸿的话就像是遥远黑暗中出现的一束光。尽管微弱,却能够让人看见那一点点明亮。
    修炼之人都惧怕天地规则。然而,天地规则具体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有人说,那是修士作恶之后,上天降下的狂怒雷火。
    有人说,那是集合了人间万民精神意识的一种潜在能量。
    还有人说,那是上古时代开天辟地大神残留的精魄,它在虚空中时刻监视着这个世界,是谁也无法看见,更无法捉摸的善恶评定标准。
    杨天鸿的声音从虚无深处慢慢飘来。
    “弟子曾经畏惧过天地规则。可是仔细想想,这种事情又毫无道理。远的就不说了,看看华师叔,他原本只是毫无能力的普通人,若非北虏进犯,华师叔一家应该是和和美美,富足幸福。然而,北虏进犯楚国的背后,存在着修炼世界的暗中驱使。对于那些私下里推波助澜的人,天地为何没有降下惩罚?而是任由他们逍遥法外?反过来,为什么华师叔不过是在俗世间杀了几个无恶不作的混蛋,就必须老老实实承受规则惩罚?他差一点儿就被赶出归元宗,旁人都认为这就是天地规则的影响。可实际上,真的是这样吗?”
    这些话杨天鸿思考了很久,觉得不吐不快:“弟子下山游历的这段时间,曾经做过一个调查。弟子有官身,动用了很多关系,调阅了楚国近十年来各地府衙州县的大部分民事纠纷档案。发现:除了杀人、盗抢等事实清楚的重罪,其余部分,全是乡间邻里的田租纠葛。无一例外,都是地主状告农户欠租,然后州官当堂宣判农户偿还的案卷。”
    “并不是每个人都想要赖账不还,在这些欠租的农户当中,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租不抵债,田地里的收获不足以抵消当年租金,这才被地主告上衙门。一亩地,七成的租,剩余三成谷米根本不够吃到来年收获季节。农户毫无办法,只能再次向地主借债。一来二去,这种债务永远不可能还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其实是地主为了把租户牢牢栓住,不劳而获的卑鄙手段。可是,农户没有土地,除了租地耕种,他们也别无办法。难道,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白白饿死?”
    “为什么天地规则不惩罚那些坐享其成的地主?为什么天地规则不会怜悯那些被活活饿死的农户?难道,就因为土地属于地主,就必须保护地主的权益?可是天地规则有没有考虑过,那些失去生活资源的流民为了得到一口饭吃,被迫卖儿卖女,卖屋卖地,这一切的背后,难道就没有权贵的影子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杨天鸿身上。青木殿主卢云光历来与杨天鸿交好,他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如此看来,天地规则并非一成不变。其中,应该也有规律。只要找到了妙处和漏洞,完全能够加以利用。”
    杨天鸿对着卢云光露出善意微笑:“修炼世界其实与俗世间各国的情形差不多。昊天门修炼魔功,这应该是违反天地规则最显著的例子吧!可是,昊天门现在仍然存在,也没见什么天地雷火把昊天门劈得粉碎。也许有人觉得,天地惩罚应该会在日后突然降临。可是说这种话的人想过没有: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有其时间限制,“罪恶”也不例外。十年、百年、千年……随着知道真相的人逐渐老去,当年的仇人没入黄土,“复仇”二字也就变得虚无缥缈。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其实就是一句狗屁不通的废话。人生有几个十年?为什么当初不手刃仇人?一定要等到十年以后?如此一来,让仇人在这世上白白多活了很久,即便到了以后,难道你又真有绝对把握,一刀子把仇家活活杀掉吗?”
    钟元宇感到身体里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亢奋,他压制住内心的冲动,目光炯炯注视着杨天鸿:“你的意思是……”
    “我归元宗沉寂得太久了。”
    杨天鸿不由自主加大了音量:“春日大比,弟子看到了天下间各个门派的实力对比。远的不说,就以昊天门为例,他们的实力与归元宗差不多,可是在外人看来,昊天门实力已经明显强于我归元宗。为什么?就因为昊天门在俗世之间广设站点,广收门徒。是的,收徒不是嘴皮上说说那么简单。这需要丹药,需要资源。千百人当中,也不见得有一个能够筑基。那为什么不能加大收徒规模,增加我归元宗弟子数量?说到“丹药”二字,限制不外乎药材和丹师。这世上除了修炼门派,还有许许多多修炼世家。若是能够把他们逐一整合,结为联盟,归元宗无形当中就多了很多援手。若是从联盟世家内部选取有资质的年轻修士,加上我归元宗的特殊功法,宗门实力必定可以在短时间内突飞猛涨。到时候,不要说是小小的昊天门,就算是太乙宫,也绝非我归元宗的对手。”
    分作在周围的各殿殿主被杨天鸿这些话说得热血澎湃。即便是性情一向平淡随和的灵水殿主刘雪冰,也连连点头,目光深沉。
    钟元宇毕竟是宗主,考虑事情很是全面。虽然他也被刚才那些话点燃了雄心壮志,却仍然牢牢抓住了问题重点:“与世俗家族结为联盟,自然是好处多多。但是,天地规则必定会对违逆之人进行责罚。这一点,你如何解释?”
    杨天鸿笑了,他一直在等着钟元宇的这句问话。
    “弟子在山下游历的时候,曾经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在贺州,有兄弟三人。年幼的时候,因为家中贫寒,三人父母被迫向财主借债维持生计。那是利滚利的高利贷,足足赔了十年也尚未还清。最后,他们的父母被财主活活逼死。为了拿到更多的钱,财主带人上门讨要。三兄弟当中,老大生性忠厚,写下字据,愿意在财主家中永为奴仆,以抵消债务。老二投靠了远房亲戚,老三带着父母留下的牌位,从柴房里拿了一把砍刀,从此不知所踪。”
    “五年过去了,老三在高人指点下学成一身武艺,他提刀杀入财主家中,灭其满门。砍掉财主儿子脑袋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兄长老大。老大被吓坏了,要求老三前往衙门自首。老三反过来劝说老大跟着自己一起离开。兄弟二人谈崩了,于是老三趁夜离开,老大呆坐在满是尸骸的房间里,直到天明,乡人报官,衙役将老大捉进大牢。县官为了尽快结案,就把老大当做贼匪强盗的同伙从重判处,当堂斩首示众。”
    “老二在亲戚家得听老大的惨剧,放声大哭。从此,老二勤奋苦学,终于在二十年后高中进士。他带着官职回乡,为当年的案子澄清事实。财主一家被定为奸恶之徒,当年审案的县官也被革职查办。从此,老二为父母伸冤的美名在四方传扬,几年后,老二升职进京,一直做到了尚书的高位。”
    “老三一直在山上落草。也许是杀人杀惯了,他开始把刀子对准了往来客商。杀人劫财的行当老三做了整整二十年,积攒下来的金银财宝数不胜数。终于有一天,老三厌倦了这种生活。他隐姓埋名买了一块地,在当地做起了财主,娶妻生子。老三对以前的杀人经历很是后悔,于是在当地收养孤儿,设置私塾,大力资助贫寒学子。受过他恩惠的人当中,有好几个中了进士,对老三的资助也感激涕零,回乡以后专门为老三竖起了牌坊。从此,也就坐实了老三的“善人”之名。他一直活到了九十八岁,膝下子孙满堂,衣食富足,无疾而终。”
    “这个故事并非弟子刻意编造,宗主可以随便派人下山,前往贺州探查。当地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传说。但具体源于什么时候,已经无法考证。”
    “若是天地规则真的那么管用,为什么忠厚老实的老大被县官砍掉了脑袋?身为强盗双手沾满鲜血的老三却福寿绵长?这显然不符合逻辑。”
    钟元宇淡淡地笑了,他注视着杨天鸿:“你的意思是,天地规则可以改变?遮天眼?蔽天耳?”
    “不!”
    杨天鸿摇摇头,认真地说:“天地规则绝不可能被蒙蔽。但是,有很多方法可以改变天地规则的最终判断结果。即便是同一件事情,在不同的人看来,就是两种不同的解决方式。我们只要牢牢抓住这个关键,就能合理运用规则限制。”
    钟元宇的目光变得越发深邃,声音也带有无比强烈的探知成分:“比如?”
    杨天鸿轻轻吐出一口气,说:“简单来说,杀掉一个好人的同时,也要救活另外两个好人。只要一加一大于二,天地规则也就不会计较那个被减掉的一。”
    ……
    一切都是杨天鸿的猜测。
    当然,这种猜测是建立在大量证据的基础上,并非毫无依据的空想。
    在京城的这段时间,杨天鸿并非无所事事。依靠孟家的财力,他知道了很多隐藏在表面之下的秘密。
    比如在自己身上投下重注,把自己当做主公的孟奇,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孟奇自幼性情暴虐,五岁的时候,就因为争抢糖果,把一个同龄玩伴扔到了井里。等到大人发现,捞上来的时候,那个孩子早已淹死,肚皮高鼓着,如同喝了很多水的异形蛤蟆。
    勾结奸商买卖货物,欺行霸市之类的事情,孟奇没少做。这家伙甚至还把欠债不还者的妻女卖进了妓院。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孟奇美其名曰:“最求利润最大化,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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