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冷静询问:你还好吗?
    班杭脸色铁青,可握枪的手异常稳当。
    因为下巴上的割裂伤过于严重,班杭张嘴有些困难,所以他讲话的腔调和以往也有了明显的差别。
    他把每一个字都活生生地咬出了血气:不许动。我们之间的距离足够我拿枪崩掉你。你就算用了南哥的身体,我也有把握在你靠近我的时候杀了你。不信,你就试试。
    南舟叹了一声:放心,我不试。发生了什么?
    别的不说,南舟是相信他有伤到自己的能力的。
    班杭平时虽然嬉皮笑脸,但在玩枪上格外有天赋,准头和速度,都不是常人能比拟的。
    面对态度良好的南舟,班杭的戒心却强得超乎寻常:你告诉我,我们是什么时候遇见的?
    南舟反问:你说,我们是什么时候遇见的?!
    班杭倒退一步,发烫的指尖把扳机的下陷控制在一个微妙的临界点:现在是我在问你!
    南舟倒也不打算和他多加争辩:在《永昼》里。是你们先找到我的。
    班杭:老大最喜欢给你做什么?
    南舟:甜点。
    班杭: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南舟:满月。
    班杭的态度在问出第二个问题时已经有了软化,脸色渐渐转好,得到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后,竟然脱力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把枪放在身侧,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还好他语无伦次地呢喃,还好你还在
    南舟走到他身前,蹲下身来:发生了什么?
    班杭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紧缩,一把抓住了南舟的手。
    我刚把那个西岸来的人安置好,才一回房,海凝她突然攻击了我,我差一点,差一点就
    他浑身发颤起来:没有成功没有成功那个恶魔又开始胡乱附身了!
    我们失败了他直直望着南舟,语带哭腔,老大要怎么办?他一个人过去了西边啊
    这个问题让南舟的心脏产生了微妙的刺痛。
    可他的反应依然准确而平淡:不要看不起你们老大。
    他又问:海凝人呢?
    讲人人到。
    宋海凝扶着头,浑身是血,摇摇晃晃地从教堂内走了出来。
    看到宋海凝,班杭气息一窒,慌乱地再度摸起手里的枪,急撤几步,瞄准了宋海凝。
    待她看清眼前这两人,陡然发出一声尖叫:快离开他!南哥!他是基思!离他远一点!!
    南舟困惑了。
    他站在这两人中间,消化着这一瞬之间堪称爆炸的信息量。
    基思?
    在这兜头笼罩而来的疑云间,南舟心思一动,再次抬头,望向了那银光熠熠、审判一样立于整个东岸最高点的十字架。
    他眼神一动,终于意识到,那股不祥的第六感来源于哪里了。
    不在东岸,也不在西岸。
    也不在这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
    问题在于,十字架的影子,过去了这么久,为什么没有移动?
    为什么还和他送江舫出教堂时的影子一样长?
    江舫跨过了在云母地板上犹自抽搐的男人身体,顺势从他的身体里拔出了鲜血淋漓的匕首,用一旁的窗帘随手擦净。
    男人死不瞑目,浑身在五秒钟内被短匕首割出了十二处深浅均匀的创伤。
    最致命的一处在咽喉。
    男人的眼睛上,也有轻微的烧灼伤口。
    在察觉到把我的身体还给我这句话背后的信息量后,江舫就用自己身上仅剩的圣水兑了水,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测试。
    实验证明,西岸城堡内的疯病,当真是掺杂了东岸的恶魔诅咒。
    由此,江舫知道,他们并没有成功驱散恶魔。
    那恶魔仍然以某种形式存在于东岸的圣地之上,而且已经被那个访客打破,让东西两岸的诅咒连通了。
    只是,江舫没有回头的打算。
    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回头了。
    那条漫长的吊桥,足以要了他的命。
    正如南舟所担忧的那样,一语成谶,江舫独身一人,被困死在了这疯人院一样的东岸。
    与其思退,不如前进。
    只要保证最后一个倒下的不是自己就行了,不是么?
    城堡面积的确广大。
    城堡内的主人品味不坏,一楼设有专门的绘画室和手工坊,而且从各种器具来看,公爵先生相当酷爱制作金属摆件。
    正厅内就摆放着一只约有人体积大的金属翼龙,展翅欲飞。
    下方的底座,雕刻着它的创造者的名字。
    雪莱,一个和诗人一样浪漫的名字。
    城堡内走动的人员不少,而且房间也不像东岸教堂一样神神秘秘,恨不得把每一间房门都锁起来。
    按理说,东岸队友们的调查不会像他们那样被彻底锁死,难以推进。
    可惜,他们的角色是仆役,而且还要侍奉一个病了的公爵,日日忙碌奔走,这大大摊薄了他们调查可用信息的时间。
    而不知道是否是巧合,身处东岸的都是执行力有余、决断力不足的普通队员。
    他们不会像班杭那样拥有格外突出的单项能力,也不会像他那样情绪化,却也实在缺少一个能够指挥下令的主心骨。
    所以,前几天,他们的推进程度异常缓慢,以至于错失了最有价值的讯息。
    比如说,公爵的日记。
    江舫徒手砸碎了书房书桌左上角那把唯一上了锁的抽屉,用沾满血的手拿起表皮华贵鎏金的日记本,没有留给自己详看的时间,便径直向外走去。
    江舫的身影穿行在寂静的城堡内,光可鉴人的地板映出了他毫无笑意的面容。
    没有任何观众,他也没有矫饰自己的必要了。
    他一面寻找队员、一面规避不知会何时何地窜出来的疯子,一面用沾血的指尖翻开了日记本。
    扉页的第一句话是,我愿与你相恋在任何一段时间内。可是,可是,不能是现在。
    读到这句话时,江舫正沿着台阶拾级而上。
    在右脚迈上上一级台阶时,他不由得驻足。
    时间?
    而在他低头看日记的时候,在盘旋楼梯的上面,探出来了一张惨白的面孔,掌心持刀,静静地、自上而下地注视着江舫。
    第267章 惊变(十七)
    江舫在洁净的日记本上留下了鲜红肮脏的指印。
    公爵先生不擅长长篇大论。
    所谓日记,不过一日一记,两三句话,抒发些内心的体悟。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在第一日,便有了光。
    第七日,上帝累了,停止了工作,准备给世界放个假。
    我也可以以他的名义,昂首挺胸又心怀鬼胎地去见你了。
    你今日笑了,因为我在门框上绊了一跤。特此一记。
    在第七封信送过去后,你终于来了,可你来得太突然,我给你准备的浆果都坏了大半,你也不在意。
    你就是这点不好,我猜不出你到底会在意什么。
    镇上的博物陈列馆很有趣,可你不许我牵手,说那不庄重,我便被减了2/3的快乐。
    我后来不服气,偷偷牵了你的衣角,你不知道。
    或许你是知道的。
    从背后望着你的时候,我感觉我是自由的,这就够了。
    头很痛,药很苦。我向执事先生大发脾气,事后也有乖乖道歉。可我感觉,我终究不是我了。我会变成一个疯子,一具尸体,那样,我是不是就真的永远失去你了呢。
    脑袋里的肿瘤让我看不清光了。可我每天总要在阳台上坐一会儿,看看你的阁楼里,有没有亮灯。
    你或许能允准我那个疯狂的想法,或许永远不会。
    你十七岁的时候告诉我,我们是不能相恋的朋友。
    那我就到你的信仰诞生之前,在耶稣诞生前,去爱你。
    江舫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这位浪漫又坚韧、喁喁地在日记中诉说着自己对牧师那见不得天日的爱恋的公爵先生,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上百倍。
    而副本本身之外的阴谋,也终于露出了它全部的狰狞爪牙。
    最具有价值的线索全部被放在西岸,配上了相对平庸求稳的玩家。
    而自己和南舟,被困到了大部分情报和情绪都或被销毁、或被藏匿的东岸,即使有百般的能力,也受阻于那座明文规定不许跨越的桥,无处施展。
    他们的情报网,就这样被一道桥生生斩断。
    江舫不信这会是巧合。
    他对一切事物都抱有怀疑。
    因此,他根本没有忽略那道从他头顶上方投下的目光。
    他只在揣测,那人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然而,不等他把自己当做诱饵的计划成型,伴随着一声惨叫,一腔热血狂飙而下。
    刚才躲在楼梯上方、打算偷袭的男人身体倾出护栏,从楼上坠下,手持的尖刃磕碰在江舫眼前的扶手上,当的一声,发出让人牙齿发酸的闷响。
    江舫仰头望去,却见一个熟悉的人身体软绵绵往前一趴,倒靠在了雕花的铁楼栏上。
    刚才那一下出其不意的攻击,已经耗尽了他仅有的气力。
    阚博文。他的队员。
    从第一个副本,就和宋海凝一起跟着他的人。
    江舫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他的身前,也以最快的速度确认了他虚弱的原因。
    他原本一头茂密的天然卷发被尽数剃光。
    在雪白的头皮上,被凿开了一个边长为3cm的等边三角形豁口,创口四周已经红肿发脓,有水液顺着他的后颈流下。
    他的命运完全可以预见。
    一只被试验过的小白鼠,没人肯花心思为他缝合脑袋上的伤口。
    江舫没有任何犹豫,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他即将从铁栏上失衡滑落的身体。
    在抱紧他的一瞬间,江舫保证,自己清晰地听到了他身上发出细微的咕叽一声。
    或许是脑浆翻涌的声音。
    他睁着已经丧失了大半情绪的眼睛,看向江舫,这个在他醒后唯一看起来是正常人的人,低声问道:你是谁?
    不是我是谁,而是你是谁。
    江舫敏锐地察觉到,他没有失忆。
    也就是说,他做的并不是传说中的脑白质切除手术。
    而在从日记里读出公爵的真实意图后,江舫也不会天真地以为,公爵做开颅手术,只是想冒险治好自己的脑癌,或是想切除脑白质,像这个时代所流行的普世价值观那样,治愈自己的同性恋癖。
    公爵想要的东西,更浪漫,更富有想象力,也更恐怖。
    为了验证这一点,江舫柔和了目光,向阚博文释出了自己的善意。
    江舫把一只手压在胸口,用最温柔的语气,面对着他将死的友人:你不要害怕,我叫江舫。
    阚博文把前额抵在江舫肩膀,喃喃道:我姓阚阚是门字框,里面一个勇敢的敢这个字你认得吗?好多人不认得。
    说着,他的身体就要往下滑。
    江舫手中的日记本顺势掉落在了楼梯上。
    江舫没有去捡这重要的道具,而是用膝盖抵住了他的一侧膝盖,嗅着从他脑后传来的腐败气息,保持了沉默。
    这段自我介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
    几乎一模一样,一字未改。
    阚博文,总是在致力于向别人解释他那复杂少见的姓氏。
    阚博文轻声问江舫: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江舫温和地拍着他的后背:你觉得你应该在哪里?
    阚博文望向了江舫身后的虚空世界:我应该应该在试课,我第一次去大学试课,挺紧张的,下面都是学生,旁边还有倒计时和计分板
    阚博文是大学助教。
    试课,也许是他长达二十六年的人生中的某个片段。
    而现在,他的大脑已经被人打开过,在这夏日里静静地腐烂。
    他讲述完这段话,自己也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于是便羞赧地微笑了:我,我是在做梦吧?
    江舫叹息一声,身体前倾,匕首无声无息地从鲨皮刀鞘中滑出。
    他应道:是的,只是做梦而已。
    话罢,一刃沾着鲜血的薄锋,刺穿他的血肉,将阚博文的胸腔彻底洞穿。
    尖端也在拥抱中,没入了江舫的右胸口。
    二人的血肉交融在了一起。
    死亡降临得如此之快。
    阚博文在死前,嘴角还挂着一丝未来得及消散的淡淡微笑。
    江舫抱着他的肩膀,扶他慢慢坐稳在楼梯上,余光也落到了日记本上。
    可原本在扉页上用墨水写就的情话,居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那句我愿与你相恋在任何一段时间内,被另外一句崭新的话所替代。
    时间是一条由过去、现在、将来、永恒和永不组成的无穷无尽的经线。
    这句话听起来很耳熟。
    江舫转过脸来,注视着阚博文嘴角的一点笑容。
    旋即,他用沾着他新鲜血液的手指,抚过了他的眼皮。
    谢谢。
    大概没人能想到,在这样的状态下,阚博文居然能苏醒过来。
    谢谢阚博文,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也以一个确凿的事实,为江舫验证了那个最大的困惑。
    等江舫走到凌乱的手术准备室,真正拿到了三名这个时代顶尖的脑科医师留下的手术资料,他也终于明白,何为上帝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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