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打断了他:俊良,你再讲一遍,华偲偲是怎么吊在悬崖边的?
    关俊良:
    他一滴眼泪刚涌出眼眶,重重砸落膝头,另一滴就被南舟冷淡的态度生生憋了回去。
    是他的手扒靠在悬崖旁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身上有很明显的外伤吗?
    应该没有。
    哦。
    平淡至极地应了一声后,南舟侧过身来。
    班杭。
    班杭没有反应。
    关俊良的讲述声,就像是从百尺悬雾中飘飘荡荡而来,入了他的脑,却没能入他的心。
    班杭眼前次第播放着大雾漫天的场景,以及那噩梦似的、从浓雾深处传来的一声惨叫。
    他朋友的惨叫声。
    班杭。
    直到南舟叫他第二声,他才陡然从幻梦中转醒,呆呆地:啊?
    南舟:俊良说的都没有问题吗?有没有要补充的?
    班杭精神仍是恍惚:我不知道,大概,大概
    话说到此,班杭也察觉自己状态实在有异。
    不等别人下手,他自己先抡圆胳膊,下了死力气,照自己脸上重重抡了一巴掌,又发力揉搓了自己的面颊,把紧绷滚热的肌肉搓到发木。
    有了这一巴掌助阵,刚才那些话语和信息,才后知后觉渗入他的意识和心内。
    班杭记得,自己发觉情况不对、踉跄着来到崖边时,只瞥见了关俊良掌心里飘飞的、华偲偲的衣服残片。
    赤黄交加的贫瘠砂石地边沿,布满指甲的细细抓挠痕迹。
    崖边缺失了一块岩石,从断裂面来看,这石头根基也不算深,只是在这松散砂岩中勉强扎根。
    而顺着雾云翻卷的崖壁下望,可以看到岩壁上有两个被脚尖蹬踹出的落足点,但只是薄薄一点凹陷。
    如果双臂脱力,单凭这两个浅薄的落足点,是根本无法阻止躯体的下落的。
    把这些痕迹综合起来,不难在脑中勾勒出一副混杂着浓重绝望感的地狱绘卷
    华偲偲在死前,被抛弃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上下不得,只能靠着这一块稍动一下就会筛下细细砂石、摇撼不止的石头,双脚蹬着崖壁,靠着求生欲和伴生而来的巨大恐惧,苦等着救援,最后还是没能逃过被深渊吞噬的命运
    在班杭被自己的联想逼到面色蜡黄之际,他听到南舟问关俊良:华偲偲当时抓住了岩石?
    关俊良:是。
    南舟:他的嗓子坏掉了?
    关俊良:没有。他还能说话。
    南舟:那他为什么不叫人?
    关俊良:有可能他的嗓子受伤了,你可以问班杭,他的呼救声真的很小
    南舟:他坠崖时的惨叫声我在吊桥这边也听得见。他嗓子没有伤到,为什么不大声呼救?
    关俊良微微咽了一口口水:我想,正常人的话,用手臂支撑身体大部分的重量,持续十几个小时,实在太困难所以,那恶魔可能在把他掳走很久之后,才把他推下悬崖,我们找到那附近的时候,他才刚刚开始呼救
    听起来是合情合理的。
    南舟:既然他刚醒,那证明体力还充足,他为什么不引体向上翻上来?
    关俊良:那里的土质很松散,他乱动的话,有可能会掉下去。
    南舟:那你怎么还活着?
    关俊良:啊?
    南舟伸出手来,在床沿上轻划了一条线,把床和地板之间的落差模拟成了一道小型的悬崖。
    他圈住了一块地:从受力和发力的角度讲,想要更快地拉一个坠崖的人上来,你就必须和他一起站在那片松散的土地上。
    如果那块地皮坚固到能撑起两个成年男人,他为什么不趁着力气还足,翻身上来?
    如果那块地的地质松散到了一用力就会垮塌的地步,那你站在了那上面,施加了两个人的力,你就不应该还活着,会和他一起掉下去。
    但这两种可能都没有发生。
    事实是,他死了,你还活着。
    南舟调子冷清,却步步紧逼,话语的节奏越来越快。
    就连班杭也从自我仇恨的情绪中被迫走出,有些诧异地看着南舟用一个个接续不断的问题,把关俊良逼得脸色苍白。
    俊良,再回答我一次。
    南舟的眼珠黑而幽深:华偲偲坠崖的时候,到底受伤了吗?
    关俊良埋下了头:雾太浓,我其实没看清
    啊,这就合理了。
    南舟把那片被自己的指尖划得凌乱了的床单捋平:他没有受伤的话,怎么会不跟你配合呢?两个人好好配合的话,他应该是可以被救上来的。
    他低了低头:对不起,俊良,我刚才怀疑你了。
    听到南舟这样诚挚道歉,关俊良紧缩着的肩颈肌肉才稍稍松弛下来。
    他坐在床上,稍歪着头,虚弱又温和地宽慰他:我知道的,南舟,没事,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应该怀疑的。但是请你相信我,因为我们是队友
    这本是温情无比的一席话。
    可房间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就连宋海凝和班杭望向关俊良的目光,都出现了些许的动摇和惊疑。
    错了。
    南舟在床边坐下,扶着他的肩膀,轻轻拍了两记:这位先生,你可能不知道,俊良的年纪虽然比我大,但他是会叫我南哥的。
    言罢,南舟脚尖点地,轻巧后移。
    下一瞬,一道蓄满杀机的尖锋从关俊良的被子中横挥而出,堪堪好在距离南舟咽喉半寸处掠过!
    那是关俊良随身携带的防身短刀!
    江舫在盘点思路的环节,全程几乎是一言不发,却在这时完美地和南舟后退的动作打上了配合。
    一泼圣水毫无保留,一滴不剩,全部浇到了关俊良的脸上!
    关俊良登时痛苦惨嚎起来,脸皮宛如被浇了硫酸,嘶嘶地冒起薄烟来。
    他的身体以一个可怖扭曲的角度反弓倒张,颈部着床,颈骨发出咯咯的脆响,整个人的躯干呈拱桥状,不住痉挛起来。
    南舟回身看向瞠目结舌的班杭和宋海凝:那本驱魔的书在谁那里?
    说着,他又抬手往关俊良的胸口浇了一瓶圣水。
    刺刺拉拉的皮肉灼烧声伴随着愈发惨烈的惨叫声,刺得人耳膜发痛。
    快点找到驱魔的办法。我们只能用圣水,控制不了他太久,这还是俊良的身体,我们要对他好一点。
    宋海凝急忙从储物格里掏出来那本驱魔的厚厚典籍,颤抖着手翻了十好几页,才崩溃地喊出声来:恶魔太多了!
    基思牧师实在太过谨慎,整本驱魔典籍干干净净,连个折角都没有,更别说是有价值的笔记了。
    72个恶魔,每一个恶魔都有自己相对应的畏惧的物品。
    谁知道基思召唤的是哪一个恶魔?!
    谁知道这个恶魔在不在典籍之列?
    难道要一个个试过去?
    圣水的炼制本来就需要祈祷之力加持,对关俊良的威胁,持续不到半分钟就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消退。
    如果时间耽误太过,关俊良的身体恐怕会在这恶魔离去前,被圣水毁坏得面目全非!
    江舫见宋海凝在慌乱之下,明显是失去了定力,直接下令:翻到目录。
    宋海凝慌乱抬头:啊?
    江舫:把恶魔的名字全都念一遍。
    在驱魔故事里,驱魔时一定要念对恶魔的名字。
    通常情况下,主角们会因为死活找不到恶魔的名字而导致龙套、炮灰大批大批死亡,最后时刻,他们才会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找到恶魔的真实名字,在千钧一发之际成功驱魔。
    江舫不管那些。
    报菜名如果能驱魔,他们不介意用这种更简便的方式把恶魔送回地狱。
    宋海凝马上翻到目录,用指尖指着文字,一行行快速诵念下来。
    此时,关俊良原本温良的神情已经被剧痛下的疯狂取代。
    他被圣水的威力锁锢在床上,动弹不得。
    用怨毒的眼神注视了一会儿宋海凝,他才偏过脸来,死死盯住南舟,嘶哑难听的嗓音中难掩冰冷的恶毒:你该庆幸,刚才,只差一点
    南舟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他险些把自己割喉的事情。
    他平静道:以你起手的力量,最多也只能挥到那里了,我不用多退,因为没有必要。
    闻言,关俊良咧开嘴,露出了一口森森白牙:你很出色我很喜欢。
    下一刻,他突然惨嚎出声。
    他的大腿位置袅袅冒起了新的烟雾,挣扎得越发惨烈,像是被宋海凝的声音活活灼伤了。
    奏效了!!
    宋海凝马上定位到了刚才念过的恶魔名字。
    你的名字叫做佛拉士,是所罗门王72柱魔神中的第31位,你能让人隐身,让人不死,可以复原一切珍贵的失物
    没错,就是这个!
    基思的目的,不就是想要修复他挚爱公爵的大脑吗?
    这些天,他们也恶补了许多宗教知识。
    随着宋海凝的声声诵念,关俊良的眼珠暴凸,抵死做着最后的挣扎,身体多处涌出滚滚浓烟。
    佛拉士所恐惧的柏树枝,被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宋海凝把手指悬在关俊良赤红的额头皮肤上方: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我诅咒你永陷地狱的烈火!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嘶喊,关俊良紧绷着的躯干软软落回了床铺,闭着双目,昏死了过去。
    送走了吗?
    宋海凝掩住口,后知后觉地泛起了恐惧感。
    她望望南舟,又望望江舫,想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个令人安心的答案:我们这边,算是结束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tip:其实按照正统的驱魔流程来说报菜名不可取w
    因为恶魔的名字不能随便念,一念这些骄傲的东西就要从地狱里探头出来找你
    第264章 惊变(十四)
    无人能对此给出一个确凿的答案。
    就连南舟也不能做出定论。
    影影绰绰间,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他们忽略了。
    譬如,为什么恶魔要把华偲偲藏匿十数小时后,扔到崖边?
    在滔天巨雾里,哪怕传来同伴的呼救声,他们这些在副本中摸爬滚打许久的人,心早就冷了大半,一般都会认为这是陷阱,从而选择无视或者观望。
    当然,心软又护犊子的关俊良的确是个特例。
    可如果没人去呢?
    那就让华偲偲在崖边吊着?放任他坠崖?还是打算回收再利用?
    以及,那魔鬼究竟是怎么成功上到关俊良的身的?
    根据这些天对宗教知识的临时恶补,南舟发现,恶魔不是想附身谁就能附身谁的。
    要么是对方主动开放身体,对恶魔进行邀请,要么是恶魔趁人心神薄弱时,趁虚而入。
    这也是恶魔格外喜欢装鬼吓人、逼得人精神衰弱的原因。
    当时,一心想要拯救伙伴的关俊良,心神能算是薄弱吗?
    而恶魔明明手握华偲偲的性命,为什么不干脆上了他的身?
    还有一些看似是细枝末节、无关大局的小事,让南舟的心始终无法彻底安定下来。
    见两个主心骨都各有心思,班杭试探着问:那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江舫和目光对了一下目光,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一点决心。
    二人同时开口。
    江舫:毁桥。
    南舟:过桥。
    班杭、宋海凝:
    学霸考后对答案失败现场。
    而他们两个学渣完全没有思路,只有旁听的资格。
    江舫耸耸肩: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在副本中有分歧。
    南舟想了想,答道:不是。
    江舫:哪一次?我都不记得了。
    南舟有些诧异:你怎么能不记得呢?你亲我的时候,就没有征求我的同意。这不算分歧吗?
    江舫:
    班杭和宋海凝同时望天。
    眼见江舫的锁骨都开始泛红,南舟旁若无人地拍拍江舫的肩膀:没有在怪你,就是有点痛,下次可以轻一点。
    班杭没能忍住,爆发出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咳嗽。
    另一边,南舟安抚江舫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便被江舫轻轻攥住了手腕:我想听听你要过桥的理由。
    南舟就这样毫无知觉地保持着被江舫半拥入怀的姿势,开始了他的分析:不让过桥的这个规定,不是东西岸原本有的。
    教堂日志里明确记录,东西岸先前来往密切,走动频繁。
    可以说,教堂的存在,就是专为雪莱公爵及其城堡人员们服务的。
    两岸交流转少,是在公爵罹患脑病之后。
    即使在那时之后的一段时间,教堂的访客也不是完全断绝。
    城堡中仍有虔诚的基督徒,会走过吊桥,每周前来做礼拜。
    只是,后来连这种走动,也随着公爵沉疴日重,渐渐没了。
    当初读到这里,南舟就觉得古怪。
    公爵重病,药石罔效,他手底下忠诚的仆人执事们,难道不应该更加寄希望于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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