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快趁热吃吧。佘宴白催促道。
    敖夜便低头吃起来,温热的肉汤清淡腥膻,但却滋润了他干裂的唇与虚弱的身体。
    当白肉入口时,他着实惊讶了一瞬,肉质细腻滑嫩,比他曾经所食的各类肉都要美味得多。
    不知不觉吃了大半,敖夜才想起来问,不知这是何肉?
    佘宴白往一旁坐了坐,与敖夜拉开了一些距离,才笑道,我去河边时正好看到一头被水冲下来的死豕,便用你的剑割了一块肉为你煮肉汤。你知道的,我不过一介弱男子,也没有旁的办法寻觅食物。
    敖夜眉心一跳,定定地望着佘宴白,一时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
    佘宴白面不改色,笑吟吟地与之对视,怎么不继续吃了?可惜我身体虚弱,不然定将那头死豕拖回来,留着给你日后吃。
    敖夜胃里一阵翻滚,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佘宴白,抖着唇艰难道,你近日一直吃这些东西?
    佘宴白笑容一顿,撇过脸,敷衍道,算是吧。
    敖夜的眼神更复杂了,沉默片刻后,叹道,日后食物由我来想办法吧,水中死物还是少吃为妙。
    随你。佘宴白毫不在意道。
    敖夜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突觉腹中一热,接着便是一阵剧痛。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冒出,滚落时打湿了眼睫,敖夜眼前顿时一片模糊,不禁质问道,你下毒了?
    只是他不明白,既要杀他,之前又何苦救他?
    佘宴白挪回到神像下,背靠着承台笑望着敖夜此刻狼狈的模样,没必要。
    是没必要杀他?还是杀他没必要下毒?
    痛晕之前,敖夜抬了下头,恍惚间看到残缺的神像化作一威武又古怪的兽,身披金鳞,在空中盘旋咆哮。
    第4章
    翌日。
    晨风裹挟着河畔上清凉的水气与荒野间的草木气息越过断壁残垣,扑到破庙里昏睡了一天一夜的敖夜脸上。
    胸口沉闷,像被什么重物压着,敖夜垂眸,一眼便看到挽着佘宴白三千青丝的棕黑木簪,形如一条张嘴吐信的毒蛇,且毒蛇眼部镶嵌着两粒猩红的宝石,令人只肖看一眼就遍体生寒。
    敖夜当即放轻了呼吸,身体不敢动弹,静候佘宴白从睡梦中醒来。
    他上身的衣物被扯开,露出还算干净的白色里衣。而佘宴白的脸就贴在他的左胸口,透过单薄的里衣传来一抹柔软而冰冷的触感。
    幸而佘宴白规律的吐息是温热的,才令敖夜不至于怀疑他是否还活着。
    待日出之际,佘宴白才悠悠转醒,双手撑着敖夜的胸口缓缓坐起,苍白的脸上浮起两团浅浅的红晕,狭长的眼睛半眯着,眸底满是睡饱之后的惬意。
    许是这会心情好,他毫不吝啬地赏了敖夜一个微笑,一如捕食猎物前开得极为灿烂的日轮花。
    早啊。佘宴白伸手揉了揉略微有些僵硬的脖颈,笑道。
    早,误会了你,甚是抱歉。敖夜跟着起身,几下穿好衣服。他一醒来便发觉体内的不适之症已尽数消失,此时不仅神清气爽,身体状态亦是前所未有得好。
    说不定佘宴白久病成医,于那肉汤里添了什么奇药才令他恢复得如此之快。而他却无端揣测,以为佘宴白要害他,着实不该。
    不打紧,你我相识短暂,遇事心生怀疑也是人之常情。佘宴白轻笑一声,拢了拢耳畔无意垂落下的一缕发,长长的眼睫遮去眼底的冷光,只盼日后相处久了,你能稍微信任我一些。
    敖夜心生愧疚,沉声道,阁下对我恩重如山,我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着实对不住
    佘宴白抬了抬手,拦下敖夜的欲言之语,笑道,我饿了。
    是我疏忽了,你稍等片刻,我这就出去寻些吃食。敖夜捡起被丢在一旁的霜华剑放到佘宴白身旁,低声叮嘱道,这剑你拿着防身,如果遇到危险你就大喊,我听见后会尽快赶回来。
    说罢,他抱着豁口瓦罐快步出了破庙,在踏出庙门之际抬头看了眼欲掉不掉的匾额,上面的字迹经过岁月的摧残,已然模糊不清。
    敖夜转念想起庙中那尊满覆鳞片的残缺神像,猜测这里或许曾是一所先民供奉大蛇的神庙,只可惜沧海桑田,终究是信徒不再、庙宇破败。
    支走了敖夜,佘宴白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然后慢悠悠地进了玉镯内的小楼。小楼内修有一水池,内里满是乳白色的液体,正是在上界有市无价的帝流浆。
    佘宴白坐在池边,修长的双腿化作蛇尾,缓缓垂入帝流浆中浸泡,以修复蛇尾上的外伤。
    敖夜吃了妖兽肉后陷入昏睡的期间,佘宴白一直挨着他不断汲取他体内的气息疗伤,虽然体内伤势好转的缓慢,但总归是聊胜于无。
    旁的不说,昨夜他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佘宴白红唇一勾,决定日后待敖夜好一些。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佘宴白才离开池边,去灶房随手拿了几枚果子填腹,然后便回破庙中等敖夜归来。
    约莫一炷香后,破庙外果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捉了些敖夜抱着豁口瓦罐匆匆回来。只见破庙破旧不堪,而立于其间的青衫男子却容光焕发,一双纤巧的白足露出衣摆,足趺如春妍,踩在参差不齐的地砖上却不染尘埃。
    他脚步一顿,视线往下,落在佘宴白玉笋似的双足上,话锋一转问道,你的鞋子呢?
    佘宴白一愣,低头看了眼自个没穿鞋的脚,不由得缩了缩脚趾。他一条蛇,偶尔忘记穿鞋也算正常,左右石头也硌不了他的脚。
    你的衣服怎么换了?佘宴白抬头,抿了下唇,蹙着眉反问道。
    敖夜临走时还一袭黑色锦衣,回来却穿了一身潮湿的粗布短褐。再瞧他犹往下滴水的湿发,许是在河中沐浴了一番。
    原先的衣服不甚被树枝划破,我便去河边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捡了一身衣物。敖夜目光一闪,偏过头避开佘宴白的视线,低声解释道。
    哦,原来如此。佘宴白笑了下,意味深长道,黑色乃东秦国皇族所用之色,圣上虽不禁民间使用,但百姓多避讳,而你此前却身着黑衣
    敖夜的胸口起伏了一下,犹豫片刻,对上佘宴白含笑的眼,沉声道,我乃皇室中人,落水乃是为人所害。此前并非有意隐瞒,还望宴白你见谅。
    原来我竟救了一位尊贵的殿下,真是天大的荣幸啊。佘宴白笑吟吟道。
    敖夜眼底闪过一抹讽刺,绕过佘宴白,将怀中的瓦罐置于篝火上,然后低声道,尊贵谈不上,你只管当我是个寻常百姓对待便可。
    火光映在他冷峻的脸上,却未添一丝暖意。
    佘宴白瞧着他挺直的脊背,不禁挑了挑一侧细眉,看来这是个有故事的人。
    那,我能唤你阿夜吗?佘宴白笑道。
    敖夜背一僵,微微侧过头,浓密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应道,嗯。
    想了想,他道,阿白?
    佘宴白怔了一下,贝齿咬白了红唇,不情不愿道,嗯。
    糟糕,这下亏大发了。
    破庙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篝火时而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
    敖夜沉默着用曾无比珍爱的霜华剑捅了捅篝火,又起身去一旁的断柱上砍下几根朽木条丢进篝火中。
    宫中那位荣宠无限的贵妃姓柳,本家乃是东秦国的世家大族,且祖上有人被上界的大宗门收为弟子,故而在东秦是皇族都轻易不敢得罪的存在。而故意害他落水的江宁府知府柳贺年,据敖夜所知,正是柳氏的一脉旁支。
    背后真正想害他的人不言而喻,看来有的人已经失去耐心了。
    敖夜注视着窜动的火苗,一时间眼神明明灭灭,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周身的气势愈来愈沉凝。
    直到瓦罐里冒出一阵淡淡的肉香,破庙中的沉默才被打破。
    敖夜回头唤道,你不是饿了么,快过来吃吧。
    挺香的,是佘宴白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敢置信地盯着瓦罐里的东西,你出去半天就找了这个?
    只见罐中清水里漂着数个田鸡,瞧着白白嫩嫩,但佘宴白却丝毫没有胃口。他是吃过苦的妖,但近几百年却是锦衣玉食,再不曾委屈自己。
    敖夜神色间有些尴尬,河里未见有鱼,我只得捉些田鸡,你先凑合吃些吧。
    他一出了破庙就直接往河畔走去,寻伞又寻衣,还担心身体病弱的佘宴白独自留在庙中会出事,便捉了田鸡处理后匆匆赶回来。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我在你醒来前便吃过了。佘宴白试图继续用上次的借口糊弄敖夜,所以还是你自己吃吧。
    敖夜皱了皱眉,认真道,你之前明明说饿。
    语毕,他用断勺舀了一只田鸡送到佘宴白面前,劝道,你多少吃点,不够我再去捉。
    佘宴白连忙后退两步,暗暗咬牙,区区凡人还敢逼他吃这等俗物!
    咳他低下头,捂着唇低咳了几声,佯装虚弱道,我实在吃不下。
    敖夜眉头紧皱,将佘宴白不适的模样尽收眼底。他不再逼迫佘宴白,而是蹲下后迅速吃掉瓦罐里乏味的田鸡,然后拾起霜华剑与落了一层灰的剑鞘挂在腰间。
    上来。敖夜走到佘宴白身前半蹲下来。
    嗯?你这是作甚?佘宴白不明白他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们去附近的灾民安置处,那里兴许有药和大夫。上来,我背你去。敖夜回头,瞥了眼佘宴白不甚露出衣摆的几根嫩藕芽似的脚趾,解释道。
    佘宴白挑了挑眉,依言覆在敖夜宽厚的背上,两条手臂随意地勾住他脖子,然后瞅着他头上挽发用的一截树枝笑道,你知道在哪?
    敖夜双手托住佘宴白的膝弯,微一用力把人背起来,说道,兴州被淹,大水尚未退却,他们应当会在城池附近择一地势高处收拢灾民。
    说罢,敖夜把背上的人往上颠了颠,大步往破庙外走去。
    佘宴白把头靠在敖夜肩上,最后望了望庙中沉默的神像,然后合上眼,轻叹一声。
    阿夜,你知道庙中供奉的神像是谁吗?
    观其曲折的身躯与通体覆鳞,应当是条大蛇。敖夜抬头辨认了下方向,随口答道。
    佘宴白睁开眼,薄薄的朱唇凑到敖夜耳边,压低了声音道,错了,那可不是什么蛇。
    温热的呼吸扑在耳畔,有点痒,敖夜耳朵颤了颤,对神像来了点兴趣,不是蛇又是什么?
    佘宴白却不说了,头枕着敖夜的肩膀,默默汲取他体内的气息疗伤。
    敖夜等了一会没等到答案,想问,却察觉到佘宴白逐渐轻缓的呼吸,以为他睡过去了,便不再多言,只悄悄放慢了步伐。
    第5章 (修)
    烈日当空,骄阳似火。
    敖夜背着佘宴白走在尚且泥泞的小路上,步履从容,只额角上的汗珠与愈发粗重的呼吸昭示着他的疲惫与乏力。
    到了吗?在敖夜背上美美睡了个回笼觉的佘宴白终于醒来,眼睫如蝶翼轻颤,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的惺忪睡眼便藏在其间。
    敖夜驻足,侧过脸轻声道,约莫还有一里路。
    佘宴白低低地嗯了一声,下巴枕着敖夜的肩膀朝前方看去,凭借着庞大的神识,他几乎能将兴州灾民临时安身之处看得一清二楚。
    中心处有数顶崭新的大帐篷,隔了一片空地后则零星分布着只有顶与四根细瘦柱子的木棚以及更为粗鄙简陋的低矮草棚。
    灾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而身着官服和锦衣华服的却面色红润、不见消瘦。
    有趣,呵。佘宴白冷笑一声,这就是人族。
    你说什么?
    背着人走了许久,敖夜的体力已经濒临极限,只顾着咬牙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一时没听清佘宴白说了什么。
    没什么。佘宴白动了动鼻子,嗅到一股汗臭味,微微歪头,便看到敖夜被汗水打湿、通红的侧脸。
    他伸手拍了拍敖夜,没什么诚意道,辛苦你了,放我下来吧,反正也快到了。
    敖夜心知自己撑不了几步了,便应道,也好。
    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背着人走到路旁茂密的荒草丛中,抬腿一扫,压倒一片荒草,然后才缓缓半蹲把人放下。
    背上猛然一轻,敖夜差点腿一软跪在地上。
    缓了片刻,他弯腰脱掉脚上的鞋子摆在佘宴白面前,穿上。
    给我穿?难不成你光着脚?佘宴白一双脚踩的葱绿的荒草上,被衬得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我皮糙肉厚,没事。敖夜嘴角微翘,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佘宴白被逗笑,摇了摇头,叹道,我活了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知恩图报的。
    他拎起衣摆,把脚伸进犹有余温的鞋中,鞋子稍大,他只能趿履而行。
    敖夜凝视着佘宴白昳丽的眉眼,突然皱了皱眉,转身快步走回路边。
    不等佘宴白跟上,他蹲下抓了一手泥,脚下一转又大步走到佘宴白跟前。
    得罪了。敖夜郑重道,说罢,手覆在佘宴白雪白的脸上快速抹了好几下,压根没给佘宴白拒绝的机会。
    佘宴白顿时僵在原地,狭长的眼睛险些睁圆。他抖着手指着敖夜,不敢置信道,你、你、你
    混账!果然是个混账玩意!
    抱歉,为了不让你被故人认出,我只能出此下策了。敖夜歉然道,满是污泥的大手却再次覆在佘宴白另一侧脸上涂抹,直至把眼前俏生生的一张脸遮住大半才罢休。
    望着佘宴白黑明分明、含怒的眸子,想了想,敖夜反手在自己脸上大力抹了几下。
    哼!佘宴白这下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一甩袖子,绕过敖夜大步往前走去。
    敖夜赶忙默默跟在他身后,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劝道,你身子不好,走慢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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