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 头顶晃晃悠悠递过来一盏灯。
    灯罩是青绿色的,映出来的烛光也冰冷。
    摇摇晃晃在地上洒落很多个影子。
    魏微一边接过灯笼,一边骂:手脚怎么这么慢。
    骂过之后他举着灯照着地下。
    一双灰白色的眼睛从土里钻出来,正牢牢盯着他。
    魏微揉了揉眼睛,
    那双灰白色的眼睛似乎是笑了笑。
    也不知地上的是什么水,他才刚揉了揉眼睛, 那眼睛沾了点液体,就觉得涩的厉害。
    他看着那双眼睛, 心里想:假的,假的。
    一边移开视线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手掌上红彤彤一片。
    他脚下的哪里是水,根本是血。
    这屠户的院子,地上竟全是鲜血。
    魏微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说:陛下、陛下快逃
    说罢转过头去。
    身后哪里有陛下。
    只有一个面目狰狞的屠户穿着满是鲜血的围腰,眨着一双灰白的眼睛,手举巨大的砍刀看着他, 笑得露出满口黄牙。
    魏微凄厉地惨叫起来。
    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眼看着一分钟前还有力气耀虎扬威的魏微突然疯疯癫癫晕厥过去,殷洛愣了愣,看着试探着继续往前走的皂隶,道:就到这里吧,把你们魏大人带回去。
    一个皂隶愣了一下,道:那陛下你
    殷洛看了他一眼。
    那皂隶便不再言语,一行人抱着魏微,阖上大门,告辞离去了。
    青泽看他们离开,这才笑道:那个魏微终于走了,我可真看他不顺眼。
    眼见一行人走远,青泽一挥手,便是几道青粼粼的鬼火摇曳在院中,虽然有些诡异,照明效果倒是极佳。
    院里一片荒芜的景象,并没有魏微刚才尖叫的鲜血。
    一个一瘸一拐、手握砍刀的残影从长廊尽头闪过,青泽顺着他的影子一路往前追去,追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那人是故意在引自己深入。
    青泽回头看去,发现殷洛已不再身后。
    他身边渐渐凝聚起浓浓的雾气,似乎要将他淹没,原本清晰的长廊形状也渐渐被雾气掩盖。
    青泽眨了眨眼睛,反而笑了,对着浓浓的雾气道:小小魔物,也敢和我耍心眼。
    他咬破指尖,在空中画了个符印,那雾气便彻底散去,细细听来,似乎还有微弱的惨叫声。
    面前是一个门扉狭窄的、小小的白房子。
    青泽一脚踹开门,门里的人慢悠悠地转过头来。
    他手里拿着砍刀,脚下是两个五花大绑、哀哀哭泣的人。
    一个是年轻女子,一个是白发老者。
    若是猜得不错,应当是那何掌柜的妻子和父亲。
    那屠夫看见青泽,也没有要逃跑的样子:你是怎么破了我的幻境的?
    青泽道:你猜?
    那屠夫正待开口,突然似乎是闻到了什么气味,对青泽道:你身上有一股臭味。让我想想是什么的臭味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回忆,半晌才睁开眼睛,看了看身上光华灼眼的青泽,哫了一口:原来是仙族的走狗上古神兽的臭味。
    他说罢大笑:好臭啊!好臭啊!
    青泽听了这句话就不太开心,化出长剑,道:仙族可使唤不动我。
    那屠夫也是一副魔物形状,看着却比之前见到的魔物高级些,知道自己将死,还有力气激怒青泽。
    青泽与他过了几招,那屠户就跪在了地上,筋脉尽断,动弹不得。
    青泽举起长剑。
    却见殷洛推门而入。
    宋清泽!
    青泽回头看他。
    一定是他受了刚才幻境的影响,才会觉得殷洛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担心。
    青泽说:怎么了?
    殷洛却已经看清了房间内的战况青泽衣袂飘飘站在房间里,身上光华流转,连一滴被溅到的鲜血都不可见,那屠户已跪在了地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殷洛道:无事。
    青泽疑惑地看他一眼,转过头来,又举起了剑。
    却见那屠户自从看到进来的殷洛之后就停住了笑声。
    他的神情比起惊讶,更像是狂喜。
    魔神大人!
    他粗喘两下,趴在地上:魔神大人回来了!魔神大人还活着!!!
    他狂笑着咳出一口鲜血,向殷洛的方向挪动去:魔神大人,我们憋屈了千余年,是时候给仙族那帮伪君子一个教训了您、您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眼睛大睁,头颅掉到地上,仿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殷洛手上握着从皂隶那拿来的一柄长刀,上面滴滴答答淌下狂热地向他表忠心的屠夫的血。
    刚才一直嚎哭不已的一老一少,看到头颅断掉的屠夫,又看了手握长刀的殷洛,双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长达三年的官民沆瀣、贪污屠杀,至此告一段落。
    何掌柜的家人被放了回去,新任知县业已调任。据说他罢免魏微那日,这个向来狂妄的幕僚哭得像个一百四十斤的孩子。
    因为在边镇引起的骚动,为了掩人耳目,青泽雇了个车夫,驾着马车带领他们从玄雍北部,跨越国境线。
    再过两日,便可到射羿国了。
    到了夜里,青泽又从噩梦中醒来,发现殷洛并不在马车里。
    自从此案之后,殷洛的情绪似乎就有些反常,只是他性格一向深沉,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他不说,青泽也懒得管他,殷洛这么惜命,想必不是胡乱寻死的人。
    他向来不好管人闲事,对殷洛也没什么别的要求活着就行了。
    青泽走下马车,往四处看了看,看到殷洛站在不远处的树旁。
    他们正行至一片小树林,也不知殷洛靠在树旁是在干嘛。
    青泽沉吟片刻,干脆匿了足迹,这几日实在无聊,不如吓他一下。
    待行得近了,才发现殷洛正在干呕。
    青泽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
    殷洛胃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又哪里呕得出来,可他仍是干呕着,很痛苦的样子。
    青泽说:殷洛?
    殷洛闻声抬起头来。
    大概是因为幼时教育,殷洛向来是把头发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顶发冠高高戴起,直直披散下来的黑色长发像瀑布似的。
    可现在,那头发难得的凌乱,更有几缕发丝贴在被汗湿的脸颊上。
    他的鬓边蔓延着细细浅浅的魔纹,到眼角处便消失不见,此时的眼珠是灰白色的,瞳孔中间似兽一般且尖且细的竖瞳。
    他扶着树,说:宋清泽?
    第30章 射羿风云(一)
    大概是青泽的表情实在有些奇怪, 殷洛也愣了一下,看了看地面, 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吐出来,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也许是这几日坐了太久马车,总觉得有点反胃。
    青泽问:现在好些了么?
    殷洛道:好多了。
    青泽道:那就好。
    他顿了顿,又看了殷洛一眼,道:你睫毛上有脏东西,闭上眼睛,我帮你拿下来。
    殷洛闭上眼睛, 感觉青泽蒙住自己眼睛, 轻划了一下,然后说, 好了。
    他睁开眼睛,觉得视线有些模糊,眨了几下眼睛才恢复。青泽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又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抱怨起来:荒郊野岭的, 别老大半夜往外跑了,害我每次都跑出来找你, 多麻烦。
    殷洛本想说自己一言九鼎,不会逃跑,青泽不用每次都出来找他。却听年轻的术士接着刚才的话茬道:好些了就回马车里吧。
    他们拨开草丛往马车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听青泽说:人间现在也是够乱的了。你也是个识时务的俊杰, 日后好好地配合我,莫生些不该有的心思,我也不会亏待你, 以后带你去我以前待过的地方看看,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世外桃源。
    殷洛想了想,说,好。
    青泽听到这声回答,不再说话,走了两步,轻轻哼起了歌。
    两人回到马车停靠处时夜色正深,车夫打着鼾睡得人事不省。黑漆漆的夜里,轻轻的虫鸣似遥远的歌谣,和着青泽的吟唱飘摇出柔软的曲调。
    唱着唱着,青泽打了个呵欠,声音就停了下来。
    殷洛侧过头,看见月华撒落下来,将他的睡颜勾勒出几分似真似假的味道。
    寂静的小树林间,只剩下微微躁动的虫鸣声。
    此夜是安眠。
    翌日,天光乍破,初霞升起,日头像初初长出个子的小童,不一会儿就蓬勃地长出朝霞难掩的高高个头来。
    青泽掀开车帷,往外看了看,坐回座位道:坐马车还不如当初徒步快,这山和前几日的山看着没什么区别,也不知何时能到。
    殷洛也看了看,语气笃定道:再翻过这个山头就能到射羿国边境。射羿国是个小国,都城临祁与边境离得极尽。
    青泽道:你倒是记得挺清楚的。
    殷洛道:若论玄雍周边地势,确是烂熟于心。
    他一向沉稳,对这句称赞倒是毫不谦虚地坦然接受。
    青泽努了努嘴,托着腮,问道:你早年四处征战,估计早已是他国的眼中钉。身为敌国主君,到了射羿国,若是被认出身份,不是会被全国通缉么?那岂不是会给我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殷洛道:射羿虽与玄雍也有些摩擦,但我夺回来的都是曾经被征伐的领土,与射羿国倒算不上敌国。为求玄雍庇护,射羿每年还会进献不少贡品,以求交好。不过若是被发现,性质就不同了。
    青泽唔了一声,说,那还是不要暴露为好。
    马车停停走走,快到的时候很是快马加鞭了一番,终于在第二天上午抵达了射羿国。
    青泽给车夫结了账,化了两个名牌,入得射羿,对殷洛说他去买两件斗篷,让殷洛先不要四处活动。
    因为临近都城,哪怕是国之边界也颇为热闹。殷洛已经没有刚和青泽出宫时初入人群的格格不入了,但看着从身旁经过的汹涌人潮,动作仍是不自觉有些僵硬。
    他到过远比此处繁荣喧闹的城池,可只要他出现,便只能看到一张张噤若寒蝉的脸,只能听得死亡一般苍白的寂静。
    此时周围人来人往,有欢声笑语,亦有抱怨吵闹。
    这热闹鲜活的场景离他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似的。
    他正怔愣着,便感觉到自己的衣服下摆在微微摇晃。
    殷洛低下头,看见一个圆眼睛女童仰头看着他。
    女童约摸八九岁的年纪,抱着一小捧五颜六色的花,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说:大哥哥,买一枝花吧。
    这种东西和他也太不搭了。
    殷洛摇摇头。
    女孩身后的男孩吸了吸鼻涕,瓮声瓮气道:这个哥哥看着凶凶的,我们不要打扰了他去找别人吧。
    女孩摇摇头,仍是仰头看着殷洛,哀求道:我们的妈妈生病了我们太小了,别的地方都不肯雇佣我们大哥哥,您生得这么好看、穿得这么体面、气质这么高贵,这花最能衬您的身份了。
    她的年纪这样小,连冠冕堂皇的夸人套话都说得有些笨拙。
    殷洛细细看了,发现那些花都是叫不出品种的野花,应当是两个小孩自己去采的。也不知他们叫卖了多久,约莫是没卖出去多少,那些花都有些蔫了。
    那个男孩也不说话了,垂着头。
    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回复,他咬了咬牙,抬起头,鼻子红彤彤的,一副很倔强的样子,对女孩说:我们再去问问别人吧,总会有人买的。
    殷洛抽了一朵最不起眼的野花。
    他没带什么银两,往衣襟里摸了摸,摸出一块玉石,弯腰放在女孩手里,说:我只有这种东西。
    女孩低下头,懵懵懂懂看了看那块玉石。虽然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知道这并不是给妈妈买药需要的铜钱。
    她有些沮丧。这样华美的玉石她自然是喜欢,可她妈妈病了,她需要铜钱,不能用花换自己喜欢的东西。她想把玉石退给殷洛,把花要回来,抬头却看到他认真地看着那朵小白花。
    如果告诉他,这朵花不卖给他了,他一定会很难过吧。
    女孩咬了咬牙,把玉石收了起来,拉着小男孩的手,笑得像一朵初初绽放的小向日葵:谢谢哥哥!哥哥真有眼光,我也最喜欢这朵花啦!
    那男孩见女孩道谢,也跟着弯腰道了谢。声音小小的、耳根红红的。
    说罢便转身跟着女孩捧着剩下的花哒哒哒跑走了他们要多卖出几朵花才好,多卖几朵,妈妈就能吃得起药了。
    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就像两朵无根的浮萍,飘飘摇摇,不一会儿就被人潮彻底淹没。
    青泽提着两件斗篷回来时,便看见殷洛坐在街边的长凳上,手里拿着一朵小小的花,似乎是在发呆。
    青泽走过去,把斗篷递给殷洛,问道:这是哪里来的花?
    殷洛接过斗篷,道:我买的。
    青泽有些诧异。他看了看殷洛,又看了看花,觉得眼前的画面着实有些吊诡,有些哭笑不得地问:你喜欢花?
    他这句里本来还有竟然两个字,又觉得显得太大惊小怪,便吞了回去。
    殷洛摇摇头。
    青泽更搞不明白了。
    人类的心思太难猜了,他想,一边催促道:斗篷买回来了,快披上吧。
    说罢把这朵小花的事情放到一边,解开绳子,把斗篷披到了自己身上,又低头系好了结。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朵花。
    小小的、白白的、很不起眼的样子。
    随着风微弱地摇晃着。
    应该是殷洛刚才拿在手里那朵。
    青泽抬起头。
    殷洛抿了抿唇,说: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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