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会泉其实也有些微的迟疑他不迟疑的话早该干脆利落查看资料, 进入最终的拼图流程了。
    然而, 发觉沃修跟自己相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王八蛋坦白了对方在踌躇,可能是饲主心理作祟,也可能崖会泉就是个拿主意惯了的人,他会在身边人陷入停顿时习惯性揽过主导权, 一察觉沃修的情绪,他自己那点迟疑便竟奇妙的消弭了。
    我来翻牌。崖会泉说。
    他知道沃修跟无名使徒的全部交谈内容,沃修将它们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他按在沃修后颈的手顺势上移,指尖插.进大猫稍长的发丝,往对方后脑揉了一把。
    放心,有我在,也没谁能惩罚你。
    崖将军这话说得坚定又傲慢。
    有个秘密,他本来想把那个石破天惊的称呼再丢回沃修脸上,也冷不丁拿那两个字逗沃修一回,只可惜崖将军到底没有小王八蛋的脸皮,他在有字之后卡了一秒,有个词无论如何也接不下去,只好若无其事换回自称我。
    还好沃修暂时心系拼图后的真相,没注意到这点细微的差异。
    沃修当然不会把所有的翻牌工作都交给崖会泉来做,他被连按后颈加揉脑袋,获得了崖会泉慷慨分享的坚定。
    最后,那些线索是由崖会泉和沃修一人一半打开的。
    真相穿过星河万里,它是走过漫长路途才让人看见光芒的流星,是随着海浪翻涌一次又一次被卷起,终于从深海被推至浅层的沉淤。
    一滴水,当它随着数以千亿的同伴一同起航时,它在一路上将要途径什么,后来变成什么,落在哪里,确实是它自己所无法预期连最精密的人工降雨也只能圈定降水范围,不会细致到保障每滴水珠的去向,无法让每滴水都降落得符合心意。
    大航海时代,新旧物种更替,全人类的基因发生集体进化而在这一整个环节之初,大家就是同一批出发的水滴。
    许多年前,崖倚松和俞见月出于想推动文化试交的目的,这两位出身蒙特的星盟人低调向外展开信号网,在公共星区里意外收到了来自域外联合人的友好反馈。
    那给出了反馈的人就是没事满宇宙溜达,精力旺盛的康克和玛琪莉。
    当年局势还不算十分紧张,但域外联合也已经与星盟冷战了小两百年,公共星区是域外联合居民跟星盟人少有的能打上交道的地方,各个星区边界线上还时有小冲突。
    一般情况下,假如两个大联合体的公民在公共区内碰头,大家通常的选择就是要么视而不见,互不招惹,连星舰在航道内相逢时必打的信号灯也打得冷漠又勉强;再要么,就仿佛是延续了古地球时期人们就那巴掌大的一颗星球,却还要在球上划分出各自的一亩三分地,居民们三五不时便隔着网线对骂的悠久传统,大家会借着公共区的中立信号塔与信号网,在公频里对呛上几句。
    崖倚松和俞见月搭建的小平台,可以理解为利用公共网络建成的一个自由聊天室。
    这个自由聊天室经常会被过路的商船及民用舰随机连上,见识过不少星盟人的文质彬彬式阴阳怪气,也博览过域外联合人的下流话百科。
    玛琪莉和康克的留言是一众带着攻击性言论里的例外。
    借着这个聊天室,来自不同联合政体的四名青年首次产生了交集。
    往后一段时间的持续接触、试探、尝试性分享彼此观点的环节姑且不计,这个过程只可以被断定一定是为期不短的。
    每一次做出继续接触的决定,也一定都经过了两边青年的深思熟虑。
    总而言之,崖倚松和俞见月最终确定,玛琪莉和康克是跟他们志同道合的人,他们从此在交换理念时会更深入,也逐步从单纯的理论探讨,慢慢转为开始做出实践尝试。他们不曾相见,信号可以越过的距离人暂时却还没法跨过去,然而他们就是凭着这来回传递的信号,像茫茫大海中从不同方向看见了同一个灯塔的船,信号是舵盘,理想的风鼓起了他们前行的帆。
    只是长夜里率先摸索着探路的人,也是最容易第一个被黑暗吞没的人。
    崖倚松和俞见月触动了蒙特金字塔尖的利益核心,他们被迫先停下脚步,而玛琪莉和康克只比他们多出五年。
    玛琪莉和康克四处游历,广泛收集各濒危物种及已灭绝物种的信息,冒险保护家一往无前且无畏,触摸到了另一个藏得更深的秘密。
    初代星盟人一直自诩是在大海航时代里争流而上,基因进化得更完美的那一批人,他们将这种基因进化的结果归咎到自身基因本质优越,认为这是他们越众而出的依据,也由此,他们才更理直气壮地把自己摆上能评判他人的位置,认为这是上等人应有的资格。
    然而,假如所有参与进基因大改造进程的人不仅是同一批落下的水,他们甚至直接身出同源,往前追溯,他们的祖先均来自于原始实验室里的志愿者呢?
    基因改造,当然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过程,它需要连续往后观察多年,需要追踪志愿者的本身发展及其后代。
    它需要反复的尝试,要在无数改造方案里去逐一比对,筛选,对照出哪个方向才是最适合方向,怎样的改造才能更适合应用推广。
    而这个过程足足历时数百年,横跨整个航海纪元。
    原始资料在漫长岁月里变得残缺不全,曾经广为人知的志愿活动也慢慢不再大众,它被有意地淡出公众视野,变成仅有少数人才知晓的绝密。
    那一批定下了准入门槛的星盟奠基者们,他们之中,恰好有人手握所有进化者本是殊途同归的秘密,而这样一小撮人领头,他们单方面宣布与其他志愿者的衍生后代割裂,抢先占据上等头衔,把莫名其妙就变作了次等的人驱逐出去,再将按着自己心意挑选的优质公民聚集。
    在保证自身绝对权利的前提下,他们推动着以自己团队为核心的联盟成立。
    星盟的物种文化资料库为什么贫瘠,为什么无数文化物种保护学家怒骂一百年,可每逢开全体大会,却总有高层装聋作哑,将补充资料库的提案一拖再拖,它数百年都是一副乏善可陈,半死不活的样子?
    顶层金字塔的人一直有心维护崖倚松和俞见月口中的大玻璃罩,是真的只担心与外接触会带来思想动荡,打破稳定运转了多年的权力体系吗?
    文研院作为一个貌若跟各方利益冲突最小,理应是世外桃源一样的机构,它又为什么一直被高层牢牢拿捏在手里,所有能够被提拔晋升的职员非富即贵,第一星系的文研院总院行政部门,几乎成为公认的蒙特权贵俱乐部,而部里的新项目永远审批迟滞,仿佛有意在让人们只反复研究一些老掉牙的旧东西?
    那些人真的只是害怕来自星盟以外地方传来的消息,还是说在害怕广袤宇宙里,总还有一个角落藏着未能抹除的证据?
    玛琪莉和康克不曾到访过小荒星,却阴差阳错在四处探访中拿到了跟底层实验室相关的资料。
    小荒星,作为曾被禁区引力场卷走,被迫从星区立体轨道地图里消失的星球,它因消失而罹受无声寂灭的不幸,它的实验室却又因此侥幸留存,成了最后一个没有被有心之人找到,几乎在海底保存了全貌的实验区。
    小荒星底层实验室里的资料,与当年基因改造原始实验室的资料是同源。
    小荒星居民就是当年因为被判定次等,于是带着资料和实验台图纸一路漂流,试图在小荒星上成立专项实验室,继续深入研究基因改造,让族民也变得上等。
    如果沃修低声说,如果没有为了所谓的上等,去反复琢磨自己基因里的缺陷,信了那一套基因先天基础差的鬼话,他们多等一等,先过了过渡期再看具体状态,可能也不至于会变成那样。
    是哪里不对呢?究竟哪里还存在问题?
    是否找到了基因里的缺陷在哪,让大家都变得符合上等标准,更多的关于生存的困难就也能迎刃而解?
    没人能给埋头钻研的小荒星居民一个答案,他们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只好日复一日地算下去,研究下去。
    直到终局来临。
    许多年后,后来者也只能对着一把历史数据反思,而劝告终究隔了时间与空间,传不到已经消失的族群耳朵里。
    玛琪莉和康克意外取得了资料,至少在将资料共享给崖倚松和俞见月时,他们看起来还没摸透实验资料背后的惊涛,这份至关重要的资料被混在了给见不到面的朋友发送的域外见闻里。
    使徒军团如今自诩天灾的意志传承者,他们与星盟这头的幕后之人秘密合作,最核心的目的便是为了套取小荒星底层实验室的资料,他们想要拿到当年的原始数据,用于自家超级军团的制作改进。
    而为什么从有心人注意到玛琪莉和康克手里的资料,有人意识到了崖倚松和俞见月与这对域外联合伴侣间有联系起,至今已几十年,这些人却一直欠缺行动,没有早早到达小荒星,先把深海遗迹底层的实验区清理干净。
    这只是因为他们没找着地方。
    玛琪莉和康克手里的资料没有定位指向,小荒星藏在最精锐的太空军都要绕道而行的禁区。
    它承载的秘密像沉船里的宝箱,多年过去,连得知沉船在哪的人都寥寥无几,就更别说知道宝箱在哪了。
    崖会泉和沃修偶然成为第一个探访小荒星的人,他们第一次踏上它时,从未想过它会串联起他们的过去,它的相关信息曾流转过他们长辈的手,这是有四个理想家曾经看过,讨论过,但没能来过的地方。
    简直像是一种宿命。
    这是一个一旦对公众披露,掀起的骇浪足以惊天动地的秘密。
    崖会泉和沃修这天共处了整整六个小时。
    崖会泉缄默良久,然后看向沃修,沃修在他开口前先握住了他的手。
    他感受着沃修温柔按过他发凉的指尖,将偏高体温填进他指缝,他在两人十指相扣时听见自己低声说:我不会不能让它毁掉来之不易的东西。
    来之不易的东西,是星盟和域外联合打了三十五年才停下的仗,是好不容易才有的正常建交,是让所有人终于能喘一口气,过一过安稳日子的和平。
    新年已过,现在是星历376年,星盟的初代奠基人都已自然衰亡了一轮,妄图抓紧权力不放的,是跟着长辈享受过巅峰荣光的后人。
    而三百年来人事不断更替,人们的观念也随着实事更新,这让在泥沙底下沉积太久的真相好似一笔烂账。
    既无法去索要赔偿,它的理赔对象也大多消逝在时间长河,无迹可寻了。
    沃修扣紧崖会泉的手,凑过去亲了亲将军绷紧的唇角。
    崖会泉也许起初不是出于自主意愿走上从军的路,恒光学院对于当年的他来说,只是多方面权衡后唯一的最优解,他也一直把这当做自己不可推拒的责任跟义务。
    可被动做的选择,做了数万小时,肩头的荣光勋章戴了上万个日夜,有些东西便也不再仅是责任和义务,它深入骨髓,成了本能,是将军在大事面前做决断时的本能参照物。
    它不会毁掉什么的。沃修说,我也没有让自己努力换来的成果拱手覆灭的兴趣,但你有一点说的不对,这里还是有能向他们索赔的人。
    崖会泉指腹按了一下沃修的手背,虹膜里映着一点灯光。
    他明白沃修的意思。
    沃修收到身边人想让自己再靠近一点的暗示,他很快靠过去,两人缩短距离。
    崖会泉动了动,他紧绷半天的肩颈至手臂一侧线条放松,将额头抵到了沃修肩膀。
    别动。他说,靠一会。
    第133章 尾声(上) 我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
    从星历300年起, 无论对星盟公民还是域外联合公民,世界好像变化得格外快,及至到了星历367年, 天灾主机出现,作为第三方力量横插.入战况胶着的战场,这台志在清缴全人类的主机使两方人民不得不站到一起,笼罩宇宙的阴云将本来对立的双方被动拧成一线。
    再到星历375年, 前后共计长达三十五年的战争彻底结束,同时也象征着星盟与域外联合的外交冰点到此冰消雪融,两边终于客客气气坐上和平谈判桌,各自伸出了正式建交的橄榄枝。
    世界日新月异,战后各部门都面临重组,人事变动时有发生, 每个作业单位都出现过换岗调配。
    因此, 当蒙特星的中央行.政区里传出小道消息, 说是近期星盟高层将要发生大变化, 整个上层结构恐怕都会动一动,有大换血的风向时,只有少部分人表示出了惊诧, 而其余大多数人则认为,这是战后重组的正常现象。
    上层动一动也不奇怪, 老一辈里的顽固派居多, 面对以双边合作为核心的新环境,旧派适应能力确实相比新派要差,没办法顺应时代变化,换血也是迟早的事。
    而且仗还没打完的时候,旧派系分家, 新派也不是战后一年起来的,本来也已经有了根系。
    我听说
    一个接一个的听说与据说经人口中流传,从确有其事的真消息到纯谣言五花八门。
    而认为这不算正常的少部分人内心怀有疑问,一时半会却也欠缺证据,他们只是凭着灵敏的政.治嗅觉,提前闻到了蹊跷。
    这是一场暗中进行的风暴。
    天灾清理计划在新年之后宣布暂缓延期,使徒军团的两度袭击事件被调整优先级,合并小荒星的遗迹开发事故一道加急处理。
    无声风暴持续整整四个月,最终刮倒了本来也已如朽木,只是勉力支撑的旧金字塔尖,整个星盟文研院都经历了一场大排查活动。
    宁副院长自从庆祝宴会后,一直对外宣称带病休养,他养了好一阵,在风波将歇时宛如捡漏,一出家门就收到了代理正院的通知。
    如果不出意外,宁博朗能在这个位置上干上二三十年,期满后只要实绩水平过关,他就能摘了代理前缀,彻底转正。
    旧金字塔的坍塌令蒙特的权贵中心发生震荡,之前对变动风声不甚在意的人们又新有一部分愕然抬头,也意识到了不同寻常。
    比宁博朗捡漏更让人咋舌的,是为这场风暴划下尾声的平反与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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