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堡主堡以东,穿过迷宫般的花园,便来到公爵侍妾们的居所,俗称“内园”。内园与主堡和其余区域之间隔着厚重的魔法门,只有得到许可的仆人方可通行。
    维尔利加停在魔法门前。两棵相对而立的古树枝叶纠缠,形成门框,上面攀附着藤蔓和鲜妍的花枝,散发出令人迷乱的芳香,魔法屏障在少女脸上投下宛如情动的晕彩,无一处不在昭示着门内的荒淫和迷离。
    维尔利加取出手帕,捂住鼻子,深吸一口气,复习了一遍自己来此的目的:她只是来治疗,用他人的身体稳定自己的精神状态。
    而不是步父亲的后尘,为寻欢而来。
    她吩咐一直静静跟随的侍卫留在原地,径直迈入了魔法门。
    身后的脚步声却没有消失。
    维尔利加步伐一顿,袖中折刀弹出,抵着喉咙将身后的人狠狠顶在树干上。
    刀刃卡进了钢甲的连接处,没能再前进一分。
    “我叫你,留在原地。”维尔利加手臂加力,将侍卫高大的身躯压到与自己视线平齐。
    面甲后那双淡色的眼睛,仿佛永远乖顺,永远平静。但他的行动却总是背离自己的眼睛。而每当维尔利加责骂惩罚他,他却又毫无怨言地照单全收。
    维尔利加也听到过很多关于四九的传言,五花八门,真假参半,但所有故事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这个战斗机器般的神秘侍卫,是前公爵最忠诚的狗。尤其是公爵在寻欢作乐之时,偶尔会差遣开其他侍卫,只留下四九一个人保卫自己的安全,对他的信赖和喜爱,不言而明。
    然而当公爵凄惨死去,四九又第一个投向了新公爵,真心实意称她为“主人”。
    维尔利加本想处死他,但四九知悉公爵每一处密室的位置,做事利落,说话少,能做侍卫,还能当陪练。威廉堡里现在可用的人不多了。
    事实证明,留下他的决定是正确的。若不是他,维尔利加早已命丧失控的巡游者手下。
    但这并不意味着女公爵愿意在意志最薄弱的时候,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易过主的狗。
    四九呆滞地半蹲着,维尔利加甚至能想象出他面甲下的脸上划过茫然,侍卫直线性的思维还无法理解主人幽微的心思。
    “我的职责第一条是每时每刻保护主人的安全和健康。若主人的命令与该职责相悖,以该职责为优先。”侍卫生涩地解释道。
    “哦?但你却在我父亲垂死的时候无动于衷。”维尔利加刀锋上扬,试图挑起他的面甲,却只胁迫着他扬起了下颌。
    “没有保护好科里斯大人,是我的失职……”
    维尔利加刀锋一转,骤然发难,袭向他全副铠甲上唯一的弱点:眼睛,这是她新近学习的杀招,虽然狠厉,却不够迅捷,对于四九而言,想躲开易如反掌,她明知如此,这一举动不过是发泄怒气。
    然而四九不退不避,任由刀锋径直刺入面甲的缝隙,破开头颅。
    没有想象中鲜血迸溅的场景,甚至没有肌肉与骨骼的阻碍,折刀刺入四九的眼睛,如同探入虚无。她轻松地抽回刀,刀刃光洁锋利。
    “你的脸?”是空的?
    四九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半偏过头,指着后颈的盔甲缝隙说:“主人,如果您要惩罚我,攻击这个位置效果会更好。”
    维尔利加脑海里骤然浮现出某种荒谬的猜测。
    折刀无声地滑回袖中,女公爵的眼神沉了下来,她伸手,安抚似的揉揉钢甲侍卫的后颈,隔着接缝处的软皮摸到了某种略有韧性的异物。刀刃弹出,轻易破开了软皮,钢甲之下,原本应该是脊椎的位置,被一条骨鞭所取代。
    维尔利加轻巧地拧腕,握住最上面的一节,过电般的酥麻感自指尖炸起,与此同时,掌下的侍卫闷哼一声,脊背猛烈地弹起,几乎要挣脱她的控制。
    “主……人?”他的声音终于不再是稳定的直线,微微波动着,呈现出格外动听的韵律感。
    “这也违背你的第一条职责吗?”她转动骨鞭,边问。
    骨鞭与他的身体嵌合得紧密,需要先松动松动才能拔出。钢甲爆出轻微的金属形变声,直到转到某个点时,侍卫双腿发软,砰地跪倒在地,维尔利加手下一轻,顺畅地将整条骨鞭抽了出来。
    “不……不违背……”他发出微弱的喘息,那几乎不能称作喘息,只能算金属、皮革和矿石的摩擦声,在空旷的胸腔内震荡,层层相迭,仿佛垂死的悲鸣。
    维尔利加几乎迷上了这种声音。
    她手腕一舞,轻松地打了个响鞭,魔法门柱坚韧的树干瞬间炸开了一片。她这才发现,骨鞭其实也是金属制成,只不过与人骨颜色相近,还流淌着逼真的血色,而那其实是一层纤薄的血色电弧,在精密的金属结构间游走。
    “说起来,我还应该奖赏你。因为你的失职,我才能杀死那男人。不过……”她将骨鞭猛地插了回去,眼看着高大的侍卫在痛苦中蜷缩,倒地痉挛,钢甲上浮起细密的血色电弧。
    女公爵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向内园走去:“不过,没有下一次失职了。我不需要你了。”
    内园已经在方才骨鞭的爆响中苏醒过来。花园深处亮起连绵灯火,无数人影涌动,魔法门已经忠实地识别出维尔利加佩戴的公爵戒指,寂寞已久的宫人们忙着梳洗装扮,迎接主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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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廉堡有叁座宴会厅。其实不然,内园里的第四座宴会厅,才算得上真正精巧和奢靡,尤其当内园精心装扮的美人们游弋其间,连最精美的雕饰、最昂贵的珍宝都黯然失色。
    前公爵的侍妾们按照资历,在宴会厅内依次落座,身材从丰满到幼瘦,气质从妖冶到清冷,五官也美得各有特色,仿佛一幅展开的美人图鉴。好奇的、研判的目光如同蜿蜒的蛇,追逐来客的身影。她们多数有着深浅不一的棕发和绿眼睛,维尔利加行走其间,不像是主人,倒像是姐妹。
    “呀!这是新来的妹妹吗?可真是个美人,想来这内园的首座,要易主了呢!”高挑艳丽的美人在她经过时腻声调笑。
    “放肆!维尔利加大人是威廉堡的新主人,可不是你的姐妹。”伴随在维尔利加身侧的中年女侍训斥道。
    训斥的话语软绵绵的,美人请罪的话语也软绵绵的:“啊呀!请主人恕罪。只是,您太美了,又这么年轻,我只是想和您亲近,并无冒犯之意。作为赔罪,今晚让我来服侍大人如何?”
    在内园这充满魔力的情色之所,轻微的僭越仿佛也不成为罪责。
    维尔利加捉住悄然攀上肩膀的手,拉到眼前端详,那只手滑腻柔嫩,手指纤长,洁白的手背点缀着宝石与黄金细链,衬得那一处皮肤格外娇嫩。
    “你也很美呀,姐姐。”维尔利加用唇拂过那熠熠生辉的手背,露出一个笑。
    她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又长得精致秀美,笑起来的时候,就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明媚。
    温热的气息撩过肌肤,美人内心一动,竟被那个笑晃得愣了神,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出凄厉的尖叫。
    藤蔓自砖石之下拔地而起,灵蛇般刺穿了美人保养得宜的手掌,梗茎碾碎掌骨,硬刺撕裂血肉,鲜血顺着宝石与黄金的坠饰滴落,将光洁的地面染成一片妖冶。又有好几支茎干自被顶破的地砖下破出,低伏在地,贪婪地吸食血液。
    维尔利加仍虚握着美人莹润的指尖,湿意顺着破碎的肌骨流入她的掌心,格外温暖,格外香甜,她瞬间就被治愈了。
    【伊文埃森家训:忌恃强凌弱。】
    脑海里骤然响起的训诫仿佛一记迎头重拳,维尔利加忽然难以维持脸上的笑容。
    仍在进食的藤蔓感应到主人的意志,极不情愿地缩回了地下,地面转瞬又恢复如初。在场的其他人纷纷松了口气。
    藤蔓是这座内园最忠诚的守卫,也是最严厉的行刑官,只听从佩戴公爵戒指的人号令,最大程度地减少了园子内外的人员流动。内园里几乎每个人,都亲眼见过逃跑者被藤蔓刺穿吊起、吸尽血液而死的场面。
    如果他们学过通用植物学第叁册,就会知道这种植物名叫鬼手藤,是一种名贵的魔法植物。鬼手藤具有一定的动物性,其茎干能在一定范围内自由活动,甚至比人类的手指还灵活。它的顶端不是普通尖刺,而是如同动物生殖器的结构,寻常时收缩成锋利的硬刺,吸食动物血液后,便会迅速膨胀,显露出顶端原本的模样,并长时间保持硬挺,是用来制作情趣道具的上佳材料。
    维尔利加不再看美人流血的手掌,转身向更深处走去。
    出乎意料的,美人图鉴里并不全是女子。宴会厅的角落里,靠墙罚站似的码了一排俊美青年。人群在他们周围自动散开,仿佛躲避什么难言的秽物。
    中年女侍见主人提起了兴趣,连忙介绍:“主人,这些人是内园的普通仆役,大人们都没碰过的。”
    “哦,普通仆役,那可不能亏待了他们。”维尔利加勾起女侍的下巴,将她嘴角轻微的抽搐尽收眼底。
    试探,哄骗,欺瞒,她在这短暂的一夜见到太多,已经有点厌倦了,甚至懒得拆穿她们的小把戏。
    猜测这群男人的来历和用途不需要花费过多的精力,只消站在前公爵的角度想一想:一个以多疑和残忍闻名的主人,在侍妾群居的庄园内豢养了一群俊美健康的男人,昼同出,夜同寝,或许还许给他们丰厚的条件——“只要引诱侍妾中的任意一人逃离,就还给他自由”。
    出身低微的男人多年来怀疑自己血统高贵的妻子不忠,却又没有证据,只能不断在这些卑贱的侍妾身上印证自己的臆测。
    可悲的,令人作呕的替身游戏。
    扭曲的恋心,可曾在惩罚“奸夫淫妇”的戏码中得到过真正的快意?
    光怪陆离的碎片翻涌而出,维尔利加眼前仿佛又蒙上了黑纱,宴会厅光影交织,酒桌上觥筹交错,冰冷的酒液顺着发梢流下,淌过脊背,落入无主的口舌之中,餐具相击鸣响,无数面目模糊的食客将她团团围住,分而食之……
    维尔利加忽然无法忍耐宴会厅内稠密的空气,她甩掉女侍,拨开人群,紧紧抓住了唯一散发着清新香气的东西——
    方才因僭越受到惩罚的美人正捧着血流不止的伤手低声哭泣,忽然被一股大力攥住,身不由己地被扯离了人群。已经有点凝血迹象的伤口在大力挤压下,再次崩裂开,鲜血淌下,染脏了她精挑细选的心爱衣裙,剧痛如滚烫的尖针戳入脑髓,她嘶声尖叫。
    直到被丢进空房间,看到随后进入并锁门的女公爵,美人才堪堪找回一点神智,勉力咽下已到嘴边的哭喊。
    维尔利加仔细检查了每个角落,拉上窗帘,房间顿时陷入令人安心的黑暗。掌心焰随心而动,轻捷地滑向本应点燃烛火的位置,布置出一个结界,同时将空间照得敞亮。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走近已经呜咽着抖成一团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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