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步伐在逝去,春天的气息紧随其后。然而,对于中原腹地,尤其是安胡叛贼肆虐地区的人们而言,黑暗与酷冷远胜昨日。
    洛阳城东,攻防战前所未有的激烈。
    进攻又一次徒劳无功,望着潮水般后退的乌合之众,安禄山镇定自若,表情可以用胸有成竹形容。
    时局在变,喜忧参半。
    过去的冬天里,攻方挟老皇帝的意旨先后攻破开封,汴州,蔡州等地,占据大半个河南道,数百万人口遭殃。屠刀之下,妇女惨遭轮营掳掠,青壮被迫为炮灰,叛贼的兵力迅速膨胀,无辜的平民成为了安禄山人海战术的棋子。
    老天并非一味眷顾安胡儿,强悍的宁远铁骑横空出现在登州,突然斩断叛军伸向淮南的触手,迫使安胡儿暂时打消染指富饶江南的念头,同时,在北方,李祎率领的朔方军顺利收复太原以及大半个河东道,恶胡的残暴行径给朔方军的壮大创造了便利条件,流离失所的难民才不在乎啥圣旨,他们的悲惨恰恰来自皇帝之命,所以,他们更愿意相信李怀唐所言,先皇李隆基已作古。
    攻守双方均在与时间竞赛,惨烈的攻防战持续了十数天,数万人为此而伤亡,不过安禄山没有停止的意思。
    “继续进攻。”
    安禄山的命令显得轻描淡写,城墙下的尸山血海与触目所及的伤残士兵未能引起他心中丝毫的怜悯。
    大将田承嗣忍不住了,问:“王爷,既然大食人给我们捣鼓了不少破城利器,为何不用?指望这些废物拿下洛阳城恐怕不现实。”
    安禄山扬起马鞭,指着城头方向:“我原以为有老皇帝在手,洛阳城将一盘散沙。李怀唐这个变数实在令人大出意料。对于大唐,他不过一外臣,可是,洛阳城的军民居然甘心服从他的指挥,十数万兵的力量不可小觊。不将他的有生力量消耗掉大半,我不放心入城。”
    有生力量?这四个字被田承嗣解读为“地狱火”。安禄山要消耗的并非守军,而是那些可怕的“瓶子”。
    李怀唐手里究竟还掌握有多少神秘的大杀器,安禄山迫切想知道,经过连续十数天的进攻,他或多或少猜到了点。
    多乎哉?不多矣。
    如果数量丰富,为何不见使用?
    或许摄于李怀唐战无不胜的威名,安禄山不敢掉以轻心,决定再试探一次。
    在死亡的威胁下,上万人或手执破烂兵器,或扛着梯子,更多背着箩筐,麻木地向前磨蹭。上东门的城门被撞毁了两扇露出的通道被石块塞满,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去捡石块回来,直至清理出一条通道。
    城头上,王悔一脸疲惫,上下眼皮频繁打架。
    “奶奶的,又来了!”
    刚开始,面对密密麻麻的同胞他还束手束脚,随着杀戮大面积展开,他也麻木了。战争本如此,只有两个元素,生存与死亡。
    “桐油准备!”“白迭布准备!”
    王悔扯着嘶哑的喉咙呼喝。城墙上,摆满了李怀唐从桐油坊带来的桐油以及从织布坊运来的布匹,桐油与布匹是过去桐油坊与织布坊数十天的产存量。石灰粉与胡椒粉作用大,毕竟数量有限,已到告罄时。桐油虽然燃点高,蔓延速度缓慢,但是一旦湿染衣物,威力同样可怖。
    “命令不准放箭,让他们过来。”
    李怀唐身边的十数名传令兵应了声,手持令旗转身狂奔。
    弓箭的消耗惊人,即使李怀唐将皇宫明堂顶层十数万斤的铜料全部拆下熔铸用于箭镞也入不敷出,因此用来对付被抓来无甚战斗力的壮丁不值得,安禄山的主力未动,真正的硬仗恶仗还在后头。
    战场是最能锻炼人的地方,过去的十数天里,守军轮番上阵,在死亡与鲜血当中学会了服从,令行禁止。李怀唐的意图得到贯彻,城下挤满了叛军的“炮灰”,数城门下最密集,不用看也知道,他们在搬运城门通道里的石块。
    倒!
    命令果断坚决。
    桐油瀑布诞生,从城头上倾泻而下,浇在城下“炮灰”的身上。
    笨蛋都知道,这是火攻的前奏。
    跑!
    尽管身后有嗜杀的胡骑督战队,“炮灰”们还是毫不犹豫转身逃跑。可惜没能跑多远,凶悍的胡骑又将他们赶回去,违令不遵的下场只有一刀两段。
    饱浸桐油的白迭布被点燃,不断从城头上落下,落在满是桐油的尸体上,地上和“炮灰”之间,火势缓缓而无可阻地蔓延,愈烧愈烈。
    人间惨剧带给安禄山的是冷笑。
    “李怀唐技穷矣。区区桐油阻挡不了我们的铁蹄!让苏哈伊尔准备攻击!”
    传令兵应命飞驰而出,转弯向身后跑去。
    安禄山口中的苏哈伊尔与大食国出使大唐的苏哈伊尔同出一人,阿塔在野狼谷的截杀迫使他逃到了突厥人领地被右贤王扣留。为了换取自由,他自动请缨为叛军制造攻城利器――抛石机。在他的使节队伍里有数名大食工匠,凭借着记忆,花了数十天功夫愣是捣鼓出了数十架。
    抛石机沉重,没半天功夫推不上阵地前沿。守军还以为敌人要撤退,毕竟攻势持续了十数天,双方都疲累不堪。
    守军松懈之际。李怀唐的麻烦并未停止,裴耀卿等忠臣派带着一众王爷在伤兵营里截住他讨说法。
    “李怀唐,我们要见陛下!”
    以李琮与李璘为首的十数位王爷叫嚣纷纷。
    李怀唐皱着眉头,这些王爷应该被金吾卫软禁着,怎么跑到了这里?再望望裴耀卿等,忽有所悟,必定是这位内阁大臣的杰作。
    “陛下龙体有恙,诸位请回。”
    看在忠臣们的面子上,李怀唐的态度已经算很客气,不过颜真卿并未领情,一手执刀,一手指着李怀唐:“逆贼,休要再糊弄我等,软禁陛下包藏祸心,与安胡儿何异?今天颜某拼一死也要为国除害!”
    说完,刀起,在一片惊呼声中,砍向李怀唐。
    传言颜真卿性烈,果然如此。
    “哐当!”
    唐刀在空中与狼牙棒激烈相撞,唐刀应声落地,颜真卿被踹倒。
    若非李怀唐出脚快,颜真卿的脑袋必将被韩二郎的狼牙棒顺势砸碎。
    尽管如此,颜真卿依旧怒骂不止。
    李怀唐拦住韩二郎,冷冷扫了众王爷一眼,包括裴耀卿等人。
    “事到如今,不瞒诸位,陛下不在了。”
    “啊!?”裴耀卿吃惊地指着李怀唐,“你,你竟敢弑君?!”
    众人哗然。
    “放屁!”另一悍将雷万春暴怒,“陛下乃李瑁所杀,为将士们亲眼目睹,信安王也在场,休得血口喷人!”
    隐瞒李享的死讯实乃迫不得已,强敌在外,洛阳城需要上下团结,经不起内耗。
    关于李享之死,众人或多或少有些心理准备,否则王爷们的求知欲望不会如此高涨。心中的猜疑得到确认,龙子龙孙们不忧反喜,当然,这种情绪不能洋溢于表,惯例总得哭闹一番。
    悲泣者中,以颜真卿的反应最为激烈,龇牙裂齿一副拼命架势,两名金吾卫士兵架着他的胳膊,仍然挡不住他凌空乱踢飞毛腿。
    “何不早言?”
    “隐瞒真相必有祸心!”
    “我们要推选新帝!”
    “我提议庆王!”
    “庆王何德何能?长幼有序,该隶王接替!”
    “永王贤德。”……
    面对王爷们你一言我一语乱哄哄,李怀唐反问:“早说又如何?难道让你们像现在一样争吵?如果真相在两月前揭晓,你们以为洛阳城还能坚持到现在?”
    王爷们语塞。
    裴耀卿心知肚明,诸王没有一个是省油灯,帝位的吸引力足以让他们铤而走险,他甚至怀疑,为了登上九五之尊那些弱势的王爷可能会与城外的叛贼暗通款曲。
    李怀唐厌恶地闷哼一声,没再理会他们,转身继续察看将士们的伤情。
    “等等!”庆王李琮硬着头皮跳出来,“国不可一日无君。今天必须将事情说清楚,你不愿表态那就请将兵权交还给内阁与兵部!我们大唐国事不需要你参和。”
    “对,对,我们自己能对付叛贼!”
    在这个问题上,王爷们的意见空前统一。
    李怀唐冷笑,目光看向伤兵以及恰巧在此慰问的各界代表。
    伤兵们代表们欲言又止,眼巴巴地望着李怀唐。终于,有人忍不住挺身而出:“我们愿意追随上将军!”
    喊口号之人田旭是也,龙武军都尉,接着龚大柱等前雇佣军伤兵积极响应,有了领头羊,将士们与代表们纷纷加入其中阵营。
    王爷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洛阳城军民怎么全倒向李怀唐?仿佛被喂了迷药一般。
    颜真卿怒不可竭:“奸贼露出狐狸尾巴了,收揽人心只为谋权篡位!士兵们,别听此贼的蛊惑之言,不忠君,毋宁死!你们乃我大唐的忠义之士,一起杀了他,为国君效忠!”
    将士们的回答依旧:支持李怀唐。
    “听到了吧?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当效忠国君与他们的利益背道而驰之时,他们只忠于自己的选择。颜御史口口声声忠君,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李隆基就在城外,你何不打开城门将他迎接入城?”
    “先帝已死,敢言开门者杀无赦!”
    田旭捂着手臂上的伤口高呼。众人高呼。
    颜真卿脸色涨红,却无法反驳,数次张嘴,欲言又止。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确实痛快。李怀唐暗笑。将士们的利益,城里富人各权贵的利益大部份与他绑在了一起,若他离去,谁兑现以及保护有功将士该得的良田赏赐?谁偿付那些权贵豪商被强借去的钱物?
    “再说,你让他们效忠哪个君王?寿王抑或这里的诸王?然后为了他们一己之私互相攻杀?”
    字字珠玑,句句良言。裴耀卿等开始陷入沉默。长安有寿王,洛阳再多几个抢帝位的,难道中原又要堕入八王乱晋的轮回?
    城外叛军没有给多少时间让众人争论不休,一块巨石越过城墙落入上东门广场产生的巨大响声打断了王爷们的兴致。
    巨石恰巧砸中一辆马车,马车立刻粉碎,两匹驮马血肉模糊。
    叛军有抛石机,而且相当厉害!城墙能挡住吗?
    李怀唐震惊担忧。众人震惊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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