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还是那块地,沙滩,大海,港湾,山岗,名却已悄然改变,昔日的都里镇,李怀唐时代的旅顺港。
    旅顺旅顺,旅途一帆风顺,名字很吉利,皆大欢喜。
    常年在海上漂的风险不言而谕,船再坚固再庞大,在大自然暴怒面前连沧海一粟都称不上。大吉大利的名字对水手们的心理暗示起很大的作用,有时候甚至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效。
    或许是承惠了旅顺之名的祥瑞,从大庙岛转运至旅顺港的近两万人员和天量物资相当顺利,一点意外都没发生。这个想法根深蒂固深植于辽东船队所有人的心里,毕竟,大海对于他们大部份人来说还很陌生,能取得这样的成就超出了所有人的期待,如果说这不算神迹,还有什么是?
    人员和物资的快速转运,为旅顺港的建设速度提供了保障。临时粮仓,兵营,民房渐成规模,山岗上的城墙和隘口中的营砦,已见雏形。
    辽东船队停泊在港湾西,站在船舶上北望,拱卫港湾的山腰布满密密麻麻的人影,如觅食得手的蚂蚁群,在往老巢疯狂抢运。
    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这场活动,包括绝大部分水兵在内。
    一切缘于两名不期而至的渤海国信使。他们带来了傲慢,命令封常清释放渤海国国君的新妇――白玉明珠妃。
    至此,屠步烈才获晓,他所俘获小娘的身份竟然尊贵至斯。这个漂亮妃子可谓胆大妄为,藉回娘家省亲的机会,只带一名内侍双骑偷偷南下数百里,只为隔海瞧瞧传说中富饶如天堂的大唐。
    放人?没门!想必渤海国的信使也能慢慢看出端倪,占据旅顺港的并非海寇,亦非短暂借居者,而是一支打算长期霸占此地的陌生力量。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对封常清无效,丫的敢向新移民讨债,不干掉他能有好日子好过么?砍了!
    当然,在此之前,惯例先奉上一顿逼供大餐。从渤海国的使者身上,封常清榨不出任何油水,没有得到宁远铁骑大军攻克辽西故郡城的消息。
    于是,渤海国信使身首分家,站着来,滚着下山,还少了最主要的零件――挂在山岗顶上的头颅。
    山脚下的渤海军暴跳如雷,却也忍住了。
    没错,朗桂立功心切,但他非莽夫,山岗上的成片工事告诉他,比起他的八百骑,敌人的兵力只多不少,而且占据着绝对的地利优势,贸然冲上去的话,下场很可能与他派出的两位使者一样。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朗桂在等待,尽管功劳会被援军分薄,但总比徒劳无获的好。
    封常清也在精打细算,他掌握的机动力量有限,主动攻击所得的效益难料。
    双方出奇一致地按兵不动,平静中处处透射着肃杀之气。
    静只是相对的,旅顺港内,备战气氛紧张,兵马调动,物资流动……
    封常清的腰间有两个锦囊,登陆后,他用了第一个,然后有旅顺港的大名;面对敌人的反扑,他取下第二个,上将军的破敌之策就在里面。
    纸条展开,封常清眼前一亮,拍案叫绝。
    “老胡,”封常清向胡一箭招手。
    排资论辈,比较功勋,后来居上的封常清远不及胡一箭这位元老级别人物,更别提胡一箭的另一个骄傲身份――上将军的箭术师傅。所以,封常清对他相当客气。
    胡一箭不敢怠慢,从洛阳出发去山东前,上将军曾有令,让他必须严格听令于封常清。
    “封将军尽管下令,我老胡杀下山去,保管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战场上冲杀,封常清远不及胡一箭,说到沉稳指挥,胡一箭反过来望其项背。对于麾下各将的特点,李怀唐一清二楚,这也是他选用封常清为帅的原因。
    封常清笑笑,指着山下的敌骑,道:“如果让胡将军率五百骑突然从他们身后杀出,战果如何?”
    “从后袭击?”胡一箭疑惑不解。
    “对,胡将军有信心否?”
    “有!即使敌骑再多数倍亦能全歼之!”胡一箭大声回应,脸上的骄傲自信之色光彩照人。
    “可是,怎么迂回到他们身后?”
    豪迈的口号之后得面对事实。
    封常清不言语,将锦囊递给胡一箭。
    “海运?!这,这,太简单了,俺咋就没想到?”
    胡一箭呵呵直笑摸着脑袋。
    “老胡,你,你贼,贼懒,想,想啥呢?”
    附近,冒出来雷万春的声音,疑问伴随着沉重的呼吸。他刚刚与屠步烈等十数人将一小型残旧的绞车弩搬运上山岗,累得如吭哧中的耕牛。
    这套绞车弩是楼船上的重型大杀器,因为残破,被工匠拆卸,以从江淮大唐水军手里淘来的二手货换上。残旧的绞车弩并非无价值,被工匠修理一番勉强还能发挥余热,正好赶上这场防御战。
    胡一箭转身,拍拍雷万春的肩膀。
    “兄弟,好好干活,回头哥带你吃肉去!哇哈哈......”
    话说朗桂并不孤独,抱有与他同一目的的将领比比皆是。侥幸逃脱的内侍没有与他一同前来,他见到朗桂的人马太少,又去其余各城讨援,东一家,西一户,零星拉来三千多壮丁。
    人多胆气壮,在陆地上,渤海士兵从未将海寇放在眼里,山岗上的贼寇再多也只是乌合之众。
    攻势一触即发,争先恐后。
    朗桂爬到距离山顶百步时才意识到出问题了。
    头顶落下来的羽箭数量多且劲道足,明显不是海寇所装备的竹弓所能产生的效果。
    唐军?!
    猜测有根有据,放眼天下,富足如唐军才可能装备如此精良。
    士气可鼓不可泄,勇敢的渤海士兵可以战死,绝不能被吓倒!朗桂放下心头的疑虑,无视伤亡不停催促将士往上爬。
    弓箭临敌不过三发,那是指面对平原上的骑兵,当地点换成山地,对手换成两条腿,十发的时间都有可能,只愁力量不足。
    一时间,渤海军中箭者多如牛毛,伤亡惨重。
    熬过箭雨,惨剧才宣告揭开帷幕,无数的石块替代羽箭轰隆滚下,动能之大,遇者非死即伤。
    退!
    攻势虎头蛇尾,草草结束。渤海军丢下数百具尸体,狼狈逃下山去。
    战争是最好的学堂,以鲜血为教材,以生命为教训,生动直观,让幸存的实践者从中提高经验值。
    渤海军将士灰头灰脸,之前的轻视之心影踪全无,认识高度一致,对手乃劲敌,非乌合之众。
    迎着密集箭雨进攻对于郎桂们而言,确实别开生面。贫穷和技术局限着渤海国将士的作战方式,在茹毛饮血的渤海人眼里,你来我往,漫天箭雨那是有钱人的游戏,是在疯狂烧钱,败家。复合弓,很昂贵;羽箭,也不便宜――当然不是他们平时随便削的,箭杆细看如蚯蚓弯曲的伪劣货。
    课堂很精彩,可惜“教授”心太黑――学费不菲,幸好郎桂们富有主观能动性,第二次上课不至于再交白卷。
    俺来交给功课了!
    郎桂不无得意,麾下的士兵五人一行,扛着一段段枝叶繁茂的树干,艰难而缓慢地向上移动。
    不得不承认郎桂们的创造性,办法虽然看上去笨又土,却实用,羽箭难以顺利穿透树干上的茂密枝叶。
    封常清站在山岗之颠,居高临下,敌人的举动全落入他的眼里,郎桂们的意图也逃不出他的法眼。
    这一次,深藏不露的大杀器开始发言了。
    三架绞车弩默默准备妥当,弩手正有条不紊地将弩箭放入箭槽。这可不是一般的箭矢,一架绞车有七个箭槽,当中最大,两侧小,最大枝的弩箭比常人手臂还粗,射程达惊人的七佰步,普通的夯土墙体都难以承受其惊艳一击。
    绞车的弱点在于准头欠缺,这不,三架绞车二十一箭轰然脱弦,带着骇人气势扑向山脚,却无一命中。封常清等人失望摇头,而郎桂们心惊胆颤,错失目标的弩箭在他们跟前掀起无数碎石尘土,大如拳头的石块朝着他们激射,好几人腿部中招,当场骨折倒地。
    “再来!”
    封常清将郎桂们当作了最好的武器试验对象,难得他们在山下蜗爬,给慢节奏的绞车弩第二次机会。
    这一次,绞车弩终于广种薄收,一枝主力弩竟然人品爆发,准确命中郎桂们抱着的树干,树干轰然碎裂无数截,抱树前进的五名士兵倒飞十数步无一幸存。
    值得郎桂们庆幸的是,山岗上的大杀器数量有限,且发射频率低下,硬着头皮忍受了三轮恐怖的打击,就都安然脱离它们的有效射程。
    距离缩短到百步,照例是数不清的石块问候。
    石块当然阻止不了郎桂们的脚步,激烈的厮杀无可避免。
    肉搏战如同一面照妖镜,封常清的新军顿时破绽百出,勉强应付着如狼似虎的渤海国士兵。
    战斗甫一开始就白热化,低矮的墙体很快不再是双方的分界线,大量的渤海国战士越过防御功能微弱的墙体,甚至冲到了守军的背后。
    战局异常不顺,封常清果断投入预备队――以胡一箭为首的数百名嗷嗷直叫的宁远铁骑主力。
    预备队动感十足,甫一投入战场,渤海人汹涌的攻击波如撞在一大块厚实的岩石上,立马窒停,并随之后退。
    受制于地形,郎桂不可能一次投入所有的兵力,他也保留了后备力量,只是距离太远,无法及时到达战场。
    结果,郎桂们又被心狠手辣的“教授”黑了一次昂贵的学费。再丢下数百具尸体,逃回出发的原点。
    失败者总是不甘心的,郎桂们的兵力还很充裕。第三次,郎桂准备的作业更加完善,制造了大量的木盾替代沉重消耗体力的树干,在将领们的吆喝鼓舞下,卷土重来。
    学生进步,教授也与时俱进。封常清发狠下血本,将建造房子用的木料都扛了上山岗。
    建房子的木料就地取材,都是圆木,最适合从高往下碾滚。
    郎桂们爬到半山腰才惊觉教授更换教义了,之前的代数悄然升级为高数。
    学费,还得白交!而且通货膨胀了。
    三次失败,死伤惨重,郎桂暗暗吃惊,再去找山岗上的黑心教授上课,下场只有破产。
    战斗的目的不再是简单的为抢救什么王妃了,郎桂意识到,唐军的进攻已经开始。见到危机的同时,他也感觉到了希望,接到敌情,他奋不顾身来了,而主将张文崇怯战坐失战机……
    十数求援快骑夤夜东北去,将紧急敌情上报以及向附近守军借兵。
    黑暗鼓励了郎桂,他忍不住发动夜袭。论智商,郎桂多吃几年猪脑也追不上封常清,他的行动尽在预期,倒是封常清的狡猾让他再次吃苦头。山岗上,矮墙前,坑洼陷井遍布,干草油料遍布,一把大火将他们烧得鬼哭狼嚎滚下山去。
    夜色同样赋予了封常清冲动,只不过,他的方案与郎桂不太一样。港湾里,火光通明,战马嘶鸣,三百名宁远铁骑将士牵着马排队登船,山岗上的冲天火光和惨叫哀嚎与他们无关。
    胡一箭要兑现诺言了,带雷万春吃肉去!
    旅顺港处于辽东半岛尖端,船舶绕行到另一边不费什么工夫,黎明前,十数艘大海船已到位。无数的平底小舟被投放海面上,胡一箭等人将搭载这些小船登陆。
    捅菊花战术起到了惊人的效果。朗桂踌躇满志发动第五次攻势,刚爬到山腰,后院起火,留守的看马士兵被一锅端,马匹被夺。无论他怎么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敌人会从他身后登陆,前后夹击。这堂课太精彩了,只是学费让他瞠目结舌痛心疾首,甚至于,他将脑袋作为学资送上也未能令意犹未尽的对手满意。
    三百对两千余,从头到尾的追杀,斩首过千,俘虏同样过千,
    完胜!
    经此一战,宁远铁骑天下无双的赫赫威名震慑辽东。
    战斗结束,骄阳胜火。
    胡一箭痛快大笑:“老雷,肉可口否?”
    雷万春咧嘴报以同样的表情。
    集体哈哈笑声中,迎来了惊讶。
    旅顺港之北,漫天的尘土甚是骇人,一眼望去,估摸来兵过万。
    胡一箭的笑意凝结,神色古怪地对屠步烈道:“老屠啊,你咋啥不学,偏偏学上将军抢王妃捏?那啥大王倾国前来向你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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