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兹沙漠东距碎叶镇百余里,整个沙漠在楚河以南,东西长八余百里,南北狭窄,最宽处仅两百余里。时值秋分,一支庞大的骆驼队行进在沙漠的中央。数天前,他们从希姆城出发,向北越过卡拉山山脉,而后折向东行,进入塔拉兹沙漠。
    驼队一共有三千余头骆驼,浩浩荡荡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行,如同草原上的牛羊群季节迁徙一般壮观。
    驼队由两名向导带领。两人都曾经是碎叶镇的唐民,一个是六猴子,一个叫铁牛。
    “那个姓王的真能想,上将军居然还真同意了他的建议,疯了,都疯了!”铁牛不满地嘟哝着。
    六猴子舔舔干涸的嘴唇,扯扯头顶上的一块破布,挡住当空炙烤的烈火,苦笑着说:“我以为我的胆子够大了,没想到一山还比一山高,论胆量,这个王忠嗣不在上将军之下,老实说,我还真佩服他!”
    铁牛不服气,道:“上将军听他的意见就算了,为何还让他领军指挥?论资格,子厚你更加适合。”
    “别胡说!上将军自有他的考虑。军令如山,不管怎样,上将军的命令就是不可违逆!”六猴子也想不通为何李怀唐如此相信这个王忠嗣,别的不说,这样重要的奇袭大任居然交给了他,要知道,王忠嗣才来没几天。
    回到数天前,柘枝城下。当时所有的将领接到通知到上将军的营帐内候命。上将军石破天惊地下令星夜撤军,计划兵分两路,一路由公孙遥武率领回防宁远,另外一路的飞虎骑由上将军亲率,准备从西键城北上绕过费尔干纳山山脉,直达药杀河上游截断突骑施人的退路。
    至此,所有人都明白了上将军的意图,攻打石国是假,引蛇出洞是真,等苏禄汗忍不住来趁火打劫,大军再火速退回去一举围歼自以为得计的突骑施人,为以后攻陷碎叶镇打下坚实的基础。
    经过数天的观察,王忠嗣终于弄明白李怀唐手上的两张王牌。正是掌握了这两道杀手锏,李怀唐的冒险计划才具有可行性。所谓的王牌不是无坚不摧的铁骑,也不是威力骇人的强弩,而是一直在天上盘旋的海冬青和千里传信一日回的飞奴。有了这两支奇兵,敌情在宁远骑的面前毫无秘密可言,其一举一动都透明无掩,胜仗自然水到渠成。
    对于李怀唐的安排,王忠嗣默不作声,等到最后,他才一鸣惊人,在李怀唐的计划基础上,提出绕道沙漠奔袭碎叶镇。
    奇袭建议一经说出,众将哗然,李怀唐更是眼睛发亮,把地图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当场拍板采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是,王忠嗣居然被委派为奇袭主将。幸亏宁远铁骑携带了不少骆驼,其中还有千余名以红驼骑为班底的骆驼骑兵,跨越塔拉兹沙漠的成功性很高。
    士为知己者死。王忠嗣激动地接过重担,他知道这是一份信任,是一份殊荣,更是一份智慧和胸怀,全部来自李怀唐,一名只比他年长几岁的英雄人物。
    碎叶镇在陷落于突骑施人之手前,一直是安西四镇之一。收复失地是每一名热血男儿的梦想,其功等同开疆拓土,其耀可荫子孙万代。而,李怀唐却毫不吝啬地赋予了他这个机会。
    不止于此,李怀唐还抽调了八百名大唐雇佣军和部份曾经的碎叶大唐遗民加入到奔袭队伍中,此举赢得了将士们的一片欢腾,在他们的心目中,有幸参加收复故地的战役是何等的荣耀。王忠嗣开始佩服李怀唐的深度了,御军有时候很简单,却未必是人人做得到。
    受益于攻占希姆城,王忠嗣挥军悄悄北上,顺便向白孝德借了屠步烈等狼牙精锐,多一把利刃多一份成功的可能。
    即使是行军于沙漠,王忠嗣也不得不小心谨慎,不敢有所懈怠,保密措施做得很周全,连生火都在禁止之列。沙漠的北部是楚河,有数不清的绿洲,距离沙漠中心不远,随时有可能出现牧民的身影,而南部则是塔拉兹镇,驻守有上万的突骑施游骑和居住有不少部落,他们进入沙漠也是常有之事。所幸在沙漠的数天里,他们都没有被发现。
    夜间是草原牧民的障碍,长期肉食少素食的饮食结构导致了这些胡人或多或少被夜盲症所折磨。王忠嗣选择在傍晚时分走出沙漠,在夜色的掩护之下直扑百里外的碎叶镇。
    偷人可以上瘾,屠步烈却偷城上瘾了。这一次,他自动请缨,率三十名狼牙战士为先锋。
    顺利到达碎叶城城下,屠步烈才感觉到突骑施人的散漫,战争的气氛感染不到这里。是的,碎叶城应该很安全,东部和南部是凌山的重重山脉,通道都驻有他们的重兵,往西是沙漠,沙漠之西是盟友石国人的领地,西南方是自己的领地,莫贺达干奉命在那镇守,北面么,也是突骑施人的领地。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不安全么?偷袭?不可能!除非敌军会飞!又或者驻守各处要隘通道的将士全部突然战死。
    漆黑无边的夜色下,残破的碎叶城安详宁静,根本无人意识到战争就要降临。
    碎叶城西城方向本无门,突骑施人鹊巢鸠占后,硬是在西城开了一个城门,以方便牧民的牛羊进出。
    无须特殊的工具,狼牙战士再次以叠人墙的方式翻上低矮的碎叶城。奇怪的是,城头上没有火光,也没有巡哨,此起彼伏的鼾声明确告诉屠步烈,城头上的守军毫无戒心,睡意正浓。
    没有理会睡死的守军,屠步烈等人直奔城下,目标城门!
    城门下,景象有所变化,多了两盏昏暗的油灯,微弱的光线看起来随时会被城门洞里的黑暗吞噬。借助聊胜于无的灯光,屠步烈摸到了城门边上。
    门闩沉重,两名狼牙战士费力地抬起,移到一边。
    “哎呀!”百余斤重的门闩被竖立靠在城门洞侧墙之时,底端居然杵着一个人。
    狼牙战士们大吃一惊,没想到城门洞内睡着数名看夜的突骑施士兵。
    显然,突骑施人刚从梦中惊醒,懵懵懂懂喊道:“饶命,大汗饶命,我不敢了,再也不敢偷睡了……”
    屠步烈反应极快,接口怒骂,其余的狼牙将士会意,在噪音的掩护下,干脆利落地扭断了数名迷迷糊糊的突骑施士兵的脖子。
    占据城门后,屠步烈没有轻举妄动,寂静的黑夜,开城门刺耳的咯吱音可以传出很远,而王忠嗣的大军还没到达,为了减少动静,他们有意放慢了速度。在感知到大地的震颤之前,屠步烈隐忍不发。
    城门洞口处,屠步烈了留下十名士兵负责开门接应王忠嗣的大军,自己则带领着余下的二十名精锐再次登上城墙。刚才的插曲似乎惊动了城头上的守军,一旦让他们下城察看必然会出篓子。
    屠步烈的担忧没错,城头上的守将确实率兵下来了。嘎纳不是因为警惕,他下城的原因更多是害怕被巡夜的上封责难。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夜间偷懒是他带的头,闻手下报告巡夜官突然而至,他岂敢怠慢,慌慌张张地率人欲下城掩饰罪过。
    嘎纳一行人举着火把,走得很急,以致于没发现黑暗中有十余张手弩对着他,火把将他照成了很好的靶子。
    “你们?啊!”嘎纳看到屠步烈时已经太迟,十数支弩箭极速飞来,他肥胖的身躯承受了五支弩箭的打击,瞬间倒在血泊之中。
    “敌袭!”剩下的数名轻兵狂呼乱叫,转身企图逃跑。
    才从睡梦中醒来不久的守军哪里逃得出狼牙战士的扑杀,锋利地汉刀轻易在他们的身上划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嘎纳实现了他的最大价值,用生命为代价,发出了受袭预警。
    让屠步烈感到惊愕和不可思议的是,半天都没等来想像中捅马蜂窝后的可怕情景,从对方慌乱的声音判断,城头上的守军并不多,警惕性也不高,甚至还有守军疑惑地靠近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等他们反应过来,致命的弩箭已饱饮他们的鲜血。
    奇袭大军来得恰好,雷鸣声隐隐冲破黑暗,震动随之传感,破旧的城墙微颤着,表层的沙土簌簌落下。草原的牧民相当熟悉这种景象,那是千军万马奔腾的效果。
    整个碎叶大牙从一愣神的惊讶转而陷入了恐慌。迎接颤抖大地的是酸掉牙的咯吱声,西城方向的两扇大门被推开了!
    堵城门的守军姗姗来迟,刚好遇上冲进城门的骆驼骑,缺乏有效的组织,守军顿时被撞得人仰马翻七零八落。
    “杀!”入城的骑兵疯狂而兴奋,无情地追杀每一名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敌人,唾手可得的头颅在等待他们收割,闪耀的银星,丰厚的奖赏在向他们招手。
    碎叶城不大,除留下一部份将士控制城门,其余的骆驼骑兵卷动铁蹄洪流,迅速淹没全城。
    秋季是牧民集中的季节,其时碎叶大牙汇集了不少各地散牧回归的牧民和牛羊,无组织纪律的牧民增添了城内的慌乱。
    战时,城墙是安全的屏障,寒冬,城墙是温暖的臂弯,然而此时,碎叶城的四面城墙却成了牧民们的囚笼,若在开阔的野外受到袭击,四散而逃总有机会捡回一条生命,现在,他们即使找到马匹也找不着逃生的出口。横冲直撞的骆驼铁骑到处都是,死神在每一个角落与他们约会……
    喧嚣慌乱传进了苏禄汗的宫殿。
    宫殿总管连滚带爬狼狈地出现在两位可敦的面前,哭丧着脸报告:“不好了,大量的不明铁骑从西门杀进城里了,可敦快离开!”
    两位可敦都衣衫不整,神色惨白。交河公主毕竟年长点,经历也丰富点,她勉强镇静,喝道:“西城方向?莫非是莫贺达干?他想造反?”
    突骑施人的传统是可汗出征,可敦留守,此次留守的是交河公主和吐蕃公主。自从吐蕃公主嫁到,交河公主的日子开始难过,由来只闻新人笑,有谁看见旧人哭。两人争风喝醋的结果当然是以昨日黄花的交河公主落败而告终。有苏禄汗坐镇时,两人的明争暗斗只影响到宫内,苏禄汗出征,恶果开始波及到整座碎叶城,连城防都无法幸免。守城官这个肥差更是走马观花般更换,昨天还是交河公主的亲信,明日便换成吐蕃公主的势力,将领的频繁更迭导致了城防守军无所适从,军纪涣散,防备形同虚设,被屠步烈杀掉的西城守将嘎纳是交河公主的家奴,昨天才上任。抱着捞一票就走的心态,嘎纳哪里有心思去管正事,结果将性命给倒贴了。
    总管不知如何接口,他也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究竟是谁吃了豹子胆,竟敢趁着苏禄汗出征之机造反。潜意识里,他根本没想到正在城里肆虐的是宁远铁骑。
    吐蕃公主卓玛类才不管那么多,指着总管道:“你,快去,快给本可敦准备战马和护卫!”
    交河公主忽然有了主意,故作镇静道:“妹妹不必害怕,莫贺达干与我阿史那家有渊源,我去说服他退兵,等我的好消息!”
    卓玛类愣了楞,等她回过神,交河公主已飞奔出门。
    总管望了望门外,又看看卓玛类,忽然惑道:“阿史那家族与莫贺达干不是死敌么?”
    “啊?!”卓玛类立刻醒悟,明白上当了,连忙跑向宫殿外。刚到大门,只听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模糊的视线里只有数百骑的身影,他们在向东狂奔,渐行渐远。
    “该死!贱人把我的战马都带走了!”卓玛类欲哭无泪。
    没追上交河公主,卓玛类却听到了让她心惊胆裂的唐言:“休要走了吐蕃贱人!”
    卓玛类转头循声望去,一条火龙在快速驰来,骆驼背上骑士的狰狞面孔已清晰可见,骑士身上的衣甲是那样的独特和眼熟。
    “啊!李怀唐?,不,不,怎么可能?”
    主观意志战胜不了客观事实,来骑是汉人,是卓玛类的熟人,是屠步烈与六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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