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不欢而散,雁王被留下,跟李丰一前一后沉默地走,李丰的断腿虽然恢复了,却始终是落下了病根,走得快了,会显得有点跛。
    “陪朕去花园走走。”李丰道。
    正巧,这天太子刚下了学,正带着三皇子在花园玩,见了父亲和小叔叔,忙规规矩矩地跑来见礼。太子大一年是一年,如今已经有点小少年的样子了,三皇子才五岁,正在换牙,说话有点漏风。
    李丰见了太子,当然要将当爹的威风摆一摆,先是无中生有地找茬训斥了太子一番,又板着脸审问了一通学业。
    太子先还答得好好的,到最后眼神老往弟弟那边瞟,李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顿时一阵啼笑皆非。
    无齿的三皇子还不到遭到父亲逼问的年龄,本来噤若寒蝉地站在一边,后来被雁王招手叫走了,雁王带着他十分不讲究地席地而坐,随手抓了几根草茎,编了个草蚱蜢。宫禁中的孩子何曾见过这种乡间野区?三皇子眼都直了,傻乎乎地探头看着,不一会,那小东西左手拿着个草蚱蜢,右手拿着个草蝈蝈,乐得都没顾上掩饰自己缺了一颗的门牙。
    李丰:“……玩物丧志,像什么话。”
    他板着脸瞪了长庚一眼,又把两个恋恋不舍的小孩打发了,李丰远远地看见三皇子踮着脚把一只蝈蝈塞进了太子手里,太子便牵起他空出来的那只手,大孩子领着小孩子,看起来倒像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小兄弟。
    太子性情温顺,像他的祖父。
    李丰难得有些动容,转向长庚的时候,神色也不觉柔和了不少,问道:“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不想成家吗?”
    长庚方才含笑的神色立刻淡了下去。
    李丰看出他不爱提这话,便叹了口气,说道:“要么大哥做主,给你从族中过继个孩子吧,等将来上了年纪,总要有个承欢膝下的孝顺照应。”
    长庚顿了一下,捻了捻手,手指上仿佛还残留着草汁,他看了一眼三皇子离开的方向,神色似乎颇有意动,然而过了一会,却依然没有点头。
    长庚:“多谢皇兄,不必了。”
    “孩子跟着你,将来承爵袭位,寸功不必有便起码是个郡王,大好的前途,有的是人愿意送。”李丰道,“你不必担心夺人子女有损阴德。”
    长庚忽然一揖到地道:“皇上,臣愿效仿商君,无意拖累儿孙。”
    李丰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转过身沉默地看着他。
    长庚弯着腰不肯起来,他看起来年轻有力,却又孤绝萧瑟。
    愿效仿商君——要不择手段地变法维新,为世人所憎所鄙,车裂于市……成为这个时代轰轰烈烈烧过的煤渣。
    那天所有的内侍都被远远支开,没有人知道李氏兄弟在花园中说了什么,从正午说到天黑,雁王才自行离宫。
    只剩下那被拔下来编了草虫子的几株草,还自顾自地秃着。
    隔日,江充接到了雁王的一条指示——不要让安定侯回京,仗可以不打,但一定要让他留在两江。
    江南的大雨有些残酷,前几天还热得人睡不着觉,突然一场疾风骤雨变了天,那潮气能钻进人骨头里。
    雅先生抹去脸上的水汽,快步拾级而上,顺着西洋海怪丑陋可怖的外壳上伸出的铁台阶爬到了顶部,有着一头刺眼白发的老人背对着他,正趴在什么东西上,猫起的腰像一片烧弯的竹篾。
    雅先生轻咳了一声:“陛下,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
    “人上了年纪就会被睡眠抛弃,”教皇摆摆手说,“过来,看看这个。”
    海怪顶端有一个“千里眼”,不是那种可以夹在鼻梁上的小玩意,它足有三尺多长,铜质,外面有一圈一圈宛如竹节的痕迹,用一个三角的架子牢牢地固定在地上,铜制的长筒上有一圈一圈复杂的刻度,都是西洋文字。
    这是真正的“千里眼”,能一目千里。
    透过这条大长筒,他们能从飘在东海上的大海怪中望见对岸的大梁疆土。
    短短几年的光景,对面沉寂的沃土千里开始在夜色中燃气了不灭的光——最亮最集中的是驻军的瞭望塔,再往后则柔和得多,是许多新建工厂夜间工作、守望的光,不算十分热火朝天,但分布在各处,像是一把细碎的星星。
    雅先生奇怪地问道:“陛下在看什么?敌军有异动吗?”
    “敌军一直在异动,”教皇低声道,“圣地那些人先是臣服于自己的贪婪,又寄不切实际的期望于和谈上,失去先机,只能一退再退,现在指挥舰退回海上,过一阵子大梁人很可能出兵断送我们与国内联系的补给线,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雅先生:“我们之所以退至海岸不是有考量的吗?到时候东瀛列岛能作为补给专用通道……我们可以从外海走,梁人虽然仿造了我们快速机动的虎鲨蛟,但整体舰队设计还并不能适应远海作战。”
    “东瀛人就像一群野狗,当你占据优势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贴上来索取腐肉,一旦你失势,别指望还能得到他们的忠诚。”教皇低低地叹了口气,“再说大梁水军不能适应远海作战的结论一定确准吗?几年前他们甚至还没有一支像样的水军——怎么能把自己的胜算建立在敌人软弱的假设下?”
    雅先生沉默了片刻:“但是陛下,圣使……”
    “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教皇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手抖得像秋天的落叶,神色却是极冷酷坚硬的,一点也看不出平时的温和慈祥,“国内来的,看看。”
    雅先生飞快地接过来,随后脸色变了:“这……这是真的?”
    教皇压低声音道:“圣地变天了。”
    保守党人坐了自由党的冷板凳,把跷跷板坐偏瘫了,借调了几个附属国家上万人以抗议的名义逼近圣地,制造骚乱,废黜了国王,处死包括顺位第一继承人在内的旧贵族三十多人,拥立了一个国王一表三千里的小可怜。
    几天后,后知后觉的保皇派奋起反击,新国王只戴了七天的王冠,就被迫下台。
    现在圣地的政坛极不明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效忠老国王的圣使自然失去了权柄,而保皇派正在拼命向老国王冷落了半辈子的教廷示好,短时间之内不会来给他们添堵。
    雅先生思维非常敏锐,一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教皇蓦地转身,鹰隼似的眼睛盯着他:“这是个机会,你明白吗?”
    雅先生激动地压低了声音:“那圣使……”
    教皇微微颔首,又谦和又冷酷地说道:“他不再是圣使了。”
    雅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在繁复的袖口下攥了攥拳:“我这就去准备。”
    “雅克,”教皇苍老的双手拢在袖子里,临着夜风而立,“要是我们失去了这次机会,以后可能再也难以踏上这块土地了,它已经醒来了。”
    雅先生回头看了一眼遥远的岸边,回想起方才看见的灯火,心里一凛,匆忙离开。
    在梁人无知无觉的时候,西洋军内部发生了一场疾风骤雨一般的“叛乱”。
    从圣使收到圣地来的消息到当机立断的逃亡,当中只相隔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不可谓不当机立断,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的消息被人拦截过,已经晚了。从他率领残部逃亡到被守株待兔的教皇亲卫军秘密逮捕,当中依然只相隔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圣使等一干人等被雅先生当场击毙,随即布置了一条航海舰,做出功成身退的样子,将圣地内乱的消息紧紧地瞒了下来,平静的西洋军港中,普通的士兵依然在例行巡视,他们只知道圣使被召唤回圣地,以后又只有一个老大了。
    教皇没有改变与大梁人软弱的和谈态度,表面上依然一点一点地退却,直到隆安九年秋分那天——
    一批西洋辎重补给自外海运抵达西洋军港,大批的军需与紫流金像一群黑压压鬼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上了焦土未消的江南岸。
    ☆、第118章 宿敌
    整个隆安九年间,大梁都飘着一股硝烟的气味。
    五月底,朝廷以雁王为代表,约见托起了首批烽火票十三义商作为代表,宣告第一批烽火票到期,同一时间,成立李丰御笔亲批的“隆安银庄”,将总庄设在京城,各地方设分支,分支机构建成之前,一干事务暂由政府代办,负责收拢到期的烽火票并兑付。隔日,隆安银庄公开了几种可供选择的兑付方式,可以兑付现银,也可以在隆安银庄开户头将票银兑换成存银,转成隆安银票全境通用,份额达到一定标准的倘若愿意,还可以从运河办持有的官厂中兑换份额,所有价格全部列出,足足写成了一本厚实的账册,让方钦等人咬牙切齿的感觉这事又是雁王早就想好的。
    先前大梁也有各式各样的钱庄,有民间私立,也有皇商开设,专供官方对外通商汇兑等用处的官立,隆安银庄强制性撤扁号,将多数官立银庄强行兼并收拢,雁王一改之前温文尔雅的形象,自打归来之后,整个人就跟被什么玩意夺舍了一样,日复一日地丧心病狂了起来。
    皇商虽顶了个“皇”字,背后却多半是各大世家门阀,从来是要仗势欺人时便想起自己头上有个“皇”,要中饱私囊时,周身上下就只剩下“商”,公私不分惯了,账册泥水不分,个中利益纠葛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分明,早把官家产业当成了自己的家业,谁能想到一夜变天,被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褫夺了家业”?
    从五月到八月之间,朝堂上可谓每天都在鸡飞狗跳。
    一个官庄的牵头人当了出头鸟抵死抗命,立刻被人查出舞弊贪墨下狱,抄家查办,夫人本来身怀六甲,因为这事只好连日奔波,本就体弱,结果小产,一尸两命。
    岳母是个老诰命,当年七十大寿的时候有先帝御笔亲提的“老寿星”,老来得女,娇宠得不行,哪受得了这个,当时顶着先帝题匾闹着要上吊。
    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满京城的公侯全都恨不能将雁王拉出来扒皮抽筋。
    方钦奔走期间,巧妙地让过有天潢贵胄身份的雁亲王,将矛头直指军机处,联络六部种种势力,联名上书怒斥军机处十六条罪状,群情激奋地要求皇帝裁撤军机处这个“战时临时机构”。
    军机处背后当然不是光杆司令,当然要反击,一时间什么经年日久的龌龊事全都互相往台面上抖落,满朝明枪暗箭,斗得你死我活,哪怕未曾身在其中,从旁边溜达过去都得挨一两支流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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