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想想。”陈轻絮撂下这一句,脚不沾地地飘走了,稍一眨眼,她人已在几丈开外,转瞬不见了踪影。
    正巧来访的沈易本来在跟霍郸喋喋不休地说顾昀的坏话,从大门口走进来,足足一刻没喘过气了,霍统领正发愁用个什么方法能打发了此人,还没来得及想出来,突然,沈易毫无征兆地闭嘴了。
    霍郸一抬头,只见一道白影闹鬼似的从他眼前刮了过来,沈将军整个人站成了一条顶天立地的木头板,紧巴巴地惜字如金道:“陈姑娘。”
    陈轻絮本就话少,同样惜字如金地回道:“沈将军。”
    两人打完招呼,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沈易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挡道了,忙诚惶诚恐地退至一边:“陈姑娘请!”
    陈轻絮本来还以为他有话要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继而白毛风一般地刮走了。
    霍统领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领着一个新奇的哑巴沈将军找到了顾昀。
    顾昀应了一声,给长庚换了一个冰袋,把人冰得呲牙咧嘴的,这才出门接客:“什么事?”
    易还没从闭口禅里回过神来,一声不吭地看着顾昀神游天外。
    顾昀十分诧异,转头问霍郸:“他怎么了?”
    霍郸揣度道:“突然就不会说话了,可能是被陈大夫下了哑药。”
    沈易是来找顾昀其实是有正事的。
    沈易:“皇上晒了蛮人使节好几天了,打算在今年的宫宴上接见蛮人使者,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只是蛮人巫毒之术高强,他又怕还有当年蛮女留下的余孽没清理干净,为防再出现祈明坛上御林军叛乱的事,这回宫中防务由北大营、大内侍卫和新组建的御林军三部分共同负责,互相牵制,请大帅亲自坐镇。”
    顾昀点点头,李丰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一年的宫宴隆重得近乎奢侈,很有些示威的意思,两侧侍卫森严,武将全部披甲带刀,分立两侧,连自己人都觉得是进了一场鸿门宴。
    顾昀也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一阵风都能给吹死的蛮族三王子。
    那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模样很秀气,但脸色苍白,神色木然,始终不抬眼,做什么都要随从提点,不良于行似的被引到御前见驾。
    使臣对李丰道:“请大梁皇帝谅解,三王子先天不足,席间有失礼的地方,请您看在他只是个孩子的份上多多包涵。”
    李丰摆摆手,令他们平身,那少年却充耳不闻,俨然是一副听不懂官话的模样。
    使臣弯下腰,在他耳边连哄再小声劝,三王子依然是一脸木然的懵懂,被使臣拉着手,半扶半抱地拉了起来,带往席间。
    顾昀耳力很好,敏锐地听见旁边有人低声议论道:“这三王子难不成是个傻子?”
    加莱荧惑送个傻儿子来京城当人质是什么意思?
    顾昀不远不近地和沈易对视了一眼,各自的神色都有点凝重,不知是不是他想太多,顾昀总觉得那少年身上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正这当,李丰和蛮人之间互相打的官腔告一段落,那蛮人使节突然不知有意无意地提道:“我从家乡来之前,听说大梁皇帝之下,有两位不得不拜会,一位是战不败的大英雄顾侯爷,今天有幸已经见到了,但还有另一位……我看似乎不在席间?”
    李丰:“不知使者说的是谁?”
    北蛮使节笑道:“正是贵朝那位年轻的六部之首,雁王殿下,还和我族颇有渊源呢。”
    顾昀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李丰四下一扫,长庚果然不在,于是问左右:“阿旻呢?”
    ☆、第103章 相遇
    宫宴正酣时,长庚正在陈姑娘在京城临时落脚的小院里帮忙收捡草药。
    他一场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两幅药下去,果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之所以依然没销假,一来是他身世敏感,顾昀有意让他躲开,二来也是听说陈轻絮这里有了乌尔骨的新线索。
    “你的意思是乌尔骨在我的血脉里?”
    陈轻絮两只手都被各种泛黄的旧书占满了,时常还要抢救一下落下来的书页,手忙脚乱,嘴上却不乱:“乌尔骨伤害人的神智,我一直以为它的根基在脑子里,要不是侯爷提醒,居然没想到这一层……你看这里——蛮人对邪神乌尔骨最早的记载,‘生而凶险,食兄弟血肉,助长己身,身有四足四臂双手双心,胸中血海横流,尤为暴虐’,我本以为‘血海横流’只是个比喻,却原来是指乌尔骨发作的机理。”
    她也只有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能一次滔滔不绝的吐出这么多字。
    “血肉,”长庚沉默了片刻,摇头苦笑道,“陈姑娘的意思是,我整个人都带毒,除非效仿神话刮骨剔肉吗?”
    好像还不如脑子坏了呢。
    长庚不慌不忙地将草药分门别类地挑拣好,按次序装入容器摆放整齐,架子上的齿轮互相咬合出“吱吱”的声音,缓缓地升到高处,露出下面的空格子,这是个细致活,心浮气躁的人做不了。
    陈轻絮有些感佩地看着他,史上身负乌尔骨而神智清醒到成年的绝无仅有,更不用说保持一副这样沉静的性情。
    也不知他是生而坚忍,还是比别人多一个顾昀的缘故。
    长庚:“不瞒你说,我最近感觉不太好,乌尔骨发作越来越频繁了。”
    陈轻絮随口道:“侯爷跟我说了。”
    长根倏地一愣:“他……”
    顾昀似乎始终贯彻着“区区蛮夷巫毒”的态度,从未把他身上这点“小毛病”当回事,鲜少挂在嘴上说,也从未在长庚面前表现出任何担忧来。
    原来其实是一直牵挂着吗?
    陈轻絮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道:“殿下如果没什么别的差遣,我打算回一趟山西陈家老宅,找到根结就好办多了,总有办法。”
    “唔,”长庚应了一声,拱手道,“有劳,还有子熹的解药……”
    他这话没说完,被宫里来人打断了。
    只见药童引进来一个内侍,恭恭敬敬地对着长庚见礼道:“王爷,皇上听说王爷您病了,特命奴来看看,本还带了一位太医,只是太医不敢进陈圣手的院子,正在外面等着。”
    长庚皱了皱眉:“有劳皇兄费心,不过偶感风寒,不是什么大病。”
    那内侍笑道:“是,奴婢也看王爷精神不错,嗯……王爷,今儿晚上宫中设宴宴请北蛮三王子及使节团,十八部落使者跟皇上提起了王爷,陛下命奴婢传口谕,说倘若王爷身子骨不合适,就不必劳动了,若是精神还行,也出来透透风。”
    陈轻絮愣了一下,飞快地抬头看了长庚一眼——要是没人吭声也就算了,可是北蛮使节这么提了,长庚还真不好一口回绝,这中间有一层尴尬在:北蛮既是大梁的仇家,又是雁王殿下母家,他当然不能有意接近,但有意躲开也不太合适,很微妙。
    使节团点了他的名,见与不见的关键却是要看李丰的态度,那才是他避嫌的方向。
    长庚态度很好地从身上摸出个荷包,塞给这内侍,问道:“劳烦这位总管,我皇兄怎么说的?”
    内侍掂量出了雁王出手大方,笑得一张大圆脸都红了,语无伦次地客气道:“不敢不敢……唉,王爷折煞奴婢了,这……真是受之有愧……”
    他一边说有愧,一边痛快地收了起来,这才对长庚道:“咱们王爷是什么身份的人,不用给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之人面子,皇上说王爷倘若愿意走动,就进宫给皇上拜个年,省得您闷得慌,进了宫略坐坐就走,不用跟那群闲人应酬。眼看着到了年关头了,他老人家看看您也放心。”
    长庚会意:“容我休整休整,换件衣服,这就跟总管进宫去。”
    内侍乐呵呵地应了一声:“那奴婢给您备车去。”
    长庚微笑着注视着他走开,转身进屋,笑容立刻就冷了下去。
    陈轻絮跟进来:“我能帮你什么?”
    长庚摇摇头:“今年的宫宴森严得很,子熹在那,进出人员都得经过几遍检验,蛮人除了三王子和使臣之外,下人一概扣在驿站中,就算那蛮族三王子人皮下都是紫流金,保证也炸不出什么花样来——你借我间厢房整理衣冠就行了。”
    陈轻絮不懂这些,因此没多嘴,叫药童带路。
    长庚负手走到门口,突然,脚步一顿,又转过身来:“陈姑娘,有银刀吗?”
    王裹位列文臣之中,听着一帮伶牙俐齿的大梁文臣发泄国仇家恨,口诛笔伐地挤兑那北蛮使节。
    北蛮使节不算伶牙俐齿,但是有进有退,话题一旦尖锐得他回答不了,就会笑而不语,看起来倒是真的忍辱负重前来和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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