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令呆呆地问道:“怎么叫彻底?”
    “派出重甲屠村,”长庚低声道,“划一个圈,将这圈里的人赶到一起,清理干净,再不放活人进来,然后只要派人把住几大官道出入口,这样就不会再出现当年数千玄铁营假借行脚商身份混入西南的事——现在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方才巡防的兵只有那么几个了。”
    “……因为这地方根本就是无人区。”长庚说话间蓦地发难,一脚踹在那西洋俘虏的肚子上,那俘虏的肠子好悬没让他这含怒一脚踹出来,叫也叫不出来,只好杀猪似的在地上哀哀地哼哼。
    顾昀接过葛晨手里的照亮之物,照亮了一个泡糟了的木头,上面有一行指甲刻下的字迹——
    一个亲兵问道:“大帅,那是什么?”
    顾昀喉头微微动了动:“……遗民泪尽胡尘里……里字只有一半。”
    那大木头柱子下面有一具骸骨,已经烂成一团,白骨斑斑,煞是骇人,唯有一根被虫蚁啃食得干干净净的食指,仍在不依不饶地指着那团字迹。
    仿佛依然在无声地质问:“鱼米之地鬼火幢幢,王师将军铁骑何在?”
    一宿淋雨,直到此时,寒意才终于从他的骨子里浸透了出来。
    而“江南沦陷”这四个字前也所未有地力透纸背而来,整个祠堂中一时竟是死寂的。
    不知过了多久,长庚才轻轻一推顾昀:“别看了,子熹,夜长梦多,咱们先离开这,跟钟老汇合要紧。”
    顾昀指尖绷得死紧,闻声直起腰来,不知怎么的,眼前竟然一黑,踉跄了半步方才站稳,长庚吓了一跳,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肘:“怎么了?”
    顾昀胸口一阵发闷,多年未曾感受过的体虚乏力感油然而生,有那么一时片刻,他茫然间产生了某种无法言喻的虚弱感——自从西关处受伤之后,无论他是戒酒还是减药,都没法阻止这身体江河日下,好像以往欠下的债一股脑地都找上了他。
    如今面对一具骸骨的质问,他无言以对,心里甚至产生了一丝忐忑的软弱——顾昀想道:“我何时能将江南收回?我还……来得及吗?”
    然而顾昀心里诸多的疑虑与忧思只起了一瞬,转脸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至少在外人看,他是恢复了正常。
    “没事,”顾昀侧头看了长庚一眼,将手肘从长庚掌中抽出,若无其事地对徐令道,“徐大人,问问那白毛猴子他们老窝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多少甲,钢甲藏在哪里?问一遍不说,就切他一根手指头,烤熟了给他打牙祭。”
    传说西洋士兵好多是花钱买来的,没什么悍不畏死的节操,顾昀连蒙再吓的诸多手段没来得及用,亲卫一亮割风刃,他就什么都招了。
    果如长庚所说,江边大片平原被他们清理成了无人区,每块区域只留一个岗哨护卫,一个岗哨所只有十来个人,大多是骑兵。
    “大部队一部分作为前锋,与钟将军他们对峙,一部分……”徐令艰难地抿抿嘴,翻译道,“……四下抢掠,逼迫俘虏当劳工为他们当矿工、当奴隶,所劫之物运送回他们国内,堵住那些想让教皇下台的嘴。”
    此时骤雨已停,浓云乍开,露出一点稀薄的月色来,远望放眼之处,尽是荒烟弥漫,而耕种傀儡田间地头忙碌、农人喝茶论国是的盛景再难出现了。
    徐令低声道:“下官原以为江北流民已是困苦非常,但他们也还有处草坯窝棚挡雨,一天到晚还有两碗稀粥可领……”
    长庚:“多说无益,我们走,让那洋狗带路,去他们岗哨所。”
    两个玄铁营亲卫立刻应声架起那西洋兵。
    “雁王殿下!”徐令紧走几步,叫住长庚,“我与西洋狗,何时可一战?”
    长庚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答道:“倘若能顺利安顿江北诸多流民,老天爷给脸别下天灾,休养生息一两年,熬到十八部弹尽粮绝,重新打通北疆紫流金之通道,我不信我们奈何不了这群西洋狗!”
    只是如今朝中乌烟瘴气,举步维艰,万千流民仍在流离失所,谈什么休养生息,一致对外?
    徐令狠狠地抽了口气,眼圈都红了,赶上雁王的脚步,在他耳边低而急促地说道:“王爷可知你之前在朝中改革动作太大,早有人将您视为眼中钉……不说别的,但是这次南下查案,那杨荣桂倘若真的贪墨瞒报,这几日必然收到风声,他若是破釜沉舟,大可以将府中金银财务全换成烽火票,只说王爷您为了强行推行烽火票不择手段,给地方官员下各种完不成的指标,他们贪赃枉法迫不得已,督察院与御史台必然闻风而动群起而攻之——到时候您怎么办?”
    长庚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要是真有人能将这乱局接过去,收复江南,安定四方,我收拾行李滚蛋又能怎么样?徐大人,我所作所为,并非为了自己,也并非为了那些人说我一声好——谁愿意参谁参,我自问对得起天理良心,半夜三更睡在军机处也好,睡在天牢大狱也好,没有祖宗出来扇我耳光,其他……”
    他不再继续往下说,年轻而英俊的脸上似有含着讥诮之色的苦笑一闪而过,徐令宛如看见了缭绕在雁王身侧的孤愤与无奈,心里巨震,脸上火辣辣的疼——
    御史台被雁王当众打脸不是一次,早恨不能抓住一点把柄将雁王党咬个满头包。
    而督察院是朝中“清流”聚集地——都是像徐令一样,即不愿攀附权贵,也不屑与商贾铜臭之人同流合污,自诩只忠于君,视雁王所作所为是饮鸩止渴,加之流言蜚语四起,他们总觉得雁王是个城府深沉、将皇帝玩弄于鼓掌中的权奸。
    徐令这一次跟着雁王南下,查办贪官污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趁着世家与新贵斗成一对乌眼鸡,两院清流已经打算联手参雁王这始作俑者一本,徐令此来,目的并不单纯,即是隆安皇帝不放心雁王李旻,也是两院为了抓住雁王不臣之心的把柄——
    有人为江南江北满目疮痍而劳心费力,哪怕手段激烈了些——而他们却在朝中等着拿人家错处,究竟是谁在祸国殃民?
    徐令不由自主带了些许哽咽:“王爷……”
    长庚微微扬眉,不解道:“徐大人怎么了?”
    徐令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昀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引路,徐令那书生自以为是悄声耳语,实际以顾帅不聋时的耳力,在顺风的地方早听得一字不漏。
    他眼角瞥见一侧自己那听得激愤不已的亲兵,又看了一眼神色闪烁的葛晨,大抵知道这次误入敌阵的“事故”是从何而来了。
    ☆、第88章 闹营
    顾昀略微低了头,心里一转念,就知道这南下之行是做给谁看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深宫中长大的顾昀其实比长庚更了解李丰。
    倘若一个人心气太高,自己又差点意思,很容易就落到李丰的境地里。隆安皇帝是懂权术之道的,可是再厉害的牧羊犬也只能放羊,哪怕它牙尖嘴利,单打独斗的时候能咬死狼,也当不得狼王——同样的道理。
    顾昀根本不必打听朝中分几派,各持什么政见,徐令此来不管是什么目的,不管他是哪一门、哪一派,实际上他都是李丰的人。
    李丰就喜欢这种不巴结、不结党、没身份没背景的棒槌,毕生都在追求“纯臣”俩字。
    “纯臣”应该是个什么概念姑且不论,反正在隆安皇帝眼里,这俩字包含两层意思:首先要是皇上自己提拔上来的,背后没有什么世家权臣推波助澜,背景够清白,其次,要让皇帝觉得安全可控。
    刚开始雁王李旻就是走的这条线路,那时他在朝中毫无根基,无依无靠无权无势,全身上下只有那一点皇家骨血——还是令人暗生疑虑的混血,近乎无知者无畏地挑起军机处大梁,俨然就是个李丰眼里的“纯臣”。
    不过后来李丰发现雁王并非“无知者”,翻云覆雨的大小手段太多,皇上被他摆弄毛了,已经不再敢相信他的“纯”,所以隆安皇帝派了个更纯的来牵制他。
    透过徐大人脸上的那双燕子似的眼,一个皇帝正在往外窥伺,只可惜这双“千里眼”里面居然还是一副赤子心性,想必雁王诸多招式还没来得及用老,他已经先自己上钩了。
    如今大梁容不下真刚正不阿的纯良忠义之人,顾昀多年来虽然避嫌不掺合内政,但那些人是什么德行,他也心知肚明。
    长庚入朝后的所作所为,纵然他远在边疆,也都略有耳闻,然而知道和听说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其实直到此时,在顾昀心里,长庚也一直还是当年那个温良纯粹的少年人,或许才华横溢,但从不恃才傲物,或许也有一点小性子,但不怎么轻易发作,即便发作,也发作得很有分寸,只为告诉得罪他的人“我生气了”而已,被报复的多半只会觉得自己像是被个亲昵的小动物伸爪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一条白印,不破皮。
    能让人疼到骨子里。
    那么真实又温暖……真实到顾昀即便心里有数,但感情上却始终无法将他跟那杀伐决断的雁亲王李旻联系在一起。
    而今,在江南凄风苦雨下,这两个仿佛风马牛不相及的形象终于逐渐重合为一,一时间,哪一个都显得陌生起来。
    顾昀方才就一直喘不上气来的胸口闷痛得更厉害了。
    可是身在敌阵中,主帅不便没事伤春悲秋,他便只好擎着一脸近乎轻狂的轻松神色,默不作声地吃了这记闷痛。
    一行人很快随着西洋俘虏摸到了最近的岗哨所,据那西洋俘虏说,他们岗哨所的人分两批,轮换着巡逻。无人区巡起来很简单,久而久之,这帮西洋骑兵也比较怠慢,乃至于被敌人混进来都毫无所觉。
    “那毛子说岗哨所里只有两具重甲,”徐令小声道,“其他没什么趁手的,大帅,重甲能帮我们过江吗?”
    “能,”顾昀回道,“下去就沉,比猪笼浸得还快,专治各种奸夫淫妇。”
    徐令:“……”
    亏方才他还以为安定侯正经了一会,现在看来果然是错觉。
    顾昀抹了一把脸,将一脸的疲惫一把抹去了,装也装出一副很有精神的模样:“别忙,咱们先借这些岗哨毛子皮混到江边前线里,伺机弄一条他们那行进奇快的短蛟来,徐大人放心,方才我已经通知了钟老将军,到了江面,那边自有接应。”
    徐令直眉楞眼道:“顾帅已经和钟将军接上头了?何时接的?”
    顾昀正色道:“心有灵犀一点通。”
    ……又开始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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